《君子有仪》金玉其质

1、雨幕

　　当那支箭穿云破月地刺穿苏婴的胸膛时，熟悉了受伤的她不觉得有多疼，只是思绪却莫名飞得很远，模模糊糊地想到与成子仪的初见。

　　苏婴初次见到成子仪时，是在公子羽的怀里。娇柔少女偎在白裘公子的怀里，瞧着眼前穿着粗布葛衣，低眉顺眼地向公子羽说“兄长安好”的成子仪，眼中攒出不谙世事的天真神色，偏头问公子羽“他是公子的弟弟吗？为何看着这般破落？”

　　恰到好处的天真与娇憨，让公子羽对怀中人的怜惜之情愈发浓厚，他用狐裘裹着苏婴从成子仪身边经过，声音充满柔情“不过贱婢所生之子，不值得晚儿留神。我带你去看父亲新近赏给我的夜昙，十分美丽，晚儿一定会喜欢。”

　　苏婴软软的迎合之声散在空中，被忽视的成子仪无所谓地笑了笑，转身离去时，眼眸中却划过谁也没有看到的凛冽。

　　在他们的初见里，苏婴带着一张真的假面笑语盈盈，而成子仪披着一副看不见的面具卑躬屈膝，他们各怀着不同的用心，在彼此的命运里晦暗登场。

　　鲜血蜿蜒成河，从苏婴的身体里不断流淌，染红少年素净白袍，她看见弱冠少年用颤抖的双手抱起她，声音支离破碎“为何不躲，你不是，来杀我的吗？”

　　血流的太快，苏婴虚弱地站不起来，眼前金冠锦袍的青年与记忆里被大雨淋得湿透，仍固执站在公子府门前的苍白少年重叠起来，她伸出手，碰到了他温热的面庞，她微微笑起来，喃喃“我累了，不想杀了，可不可以？”

　　第二次见他，是在大雨滂沱的一天，屋内香雾缭绕，暖似三春，苏婴趴在公子羽的膝头，懒洋洋听下人们讲府门口那位求药的寒酸公子，母亲病重，但因为不得宠，需要的珍贵药材只有来求当家的公子羽

　　他已在外头站了一天，再这样下去恐怕就要死在门口。

　　苏婴听了一会淅淅沥沥的雨声，起身推开门，执伞路过雨幕中那抹瘦弱身影时，她停了停，柔软裙摆拂过成子仪冰凉的脸庞，带来一声被雨声遮掩的叹息

　　“活下去，才有得选，不是么”

　　成子仪眼皮动了动，仍是不动如山地跪在雨帘中

　　苏婴将被雨水打湿的夜昙花小心翼翼地捧回房中，公子羽将花斜插在她鬓边，雨气混合着花香，余光中那抹身影终于倒在地上
　　公子羽二十岁生辰，作为姬国最大的氏族家主最宠爱的公子，他的生辰宴席排场极大，公子府灯火通明，亮如白昼。苏婴一杯一杯娇笑着劝酒，到最后公子羽已是摇摇晃晃，她扶着他回房，侍卫们被醉醺醺的公子羽挥手赶走
　　关门时望见月上中天，冷如白霜
　　苏婴转身，柔软腰肢缠上公子羽，银光骤闪，鲜血喷溅，榻上之人最后的表情狰狞而惊愕，口型似是在问为什么。苏婴轻轻叹气，默数道“第九十九个”

　　宴会还未毕，苏婴小心避开巡卫，按照计划好的路线向后门移去。走到后院，却听见喧闹的声音，她躲在假山后向外窥去，看见几个衣饰华贵的少年正在踢打一名少年，那少年身形瘦弱，一声不吭。

　　苏婴并不想多管闲事，但是那几个人好巧不巧挡住后门，几枚银针悄无声息地刺中打人的少年，一瞬间，他们已纷纷倒在地上

　　苏婴迅速越过他们身边，经过那个少年时垂眸看了一眼，发现他就是那日来求药的成子仪，他此刻狼狈地倒在地上，嘴角流血，一双清亮的眼睛却紧盯着苏婴，让她想起在夜里看到的，带着柔和光泽的月亮。

　　苏婴虽不担心被这个破落公子发现有什么影响，但在成子仪虚弱的注视下，她难得地动了动恻隐之心，一转念，她扶起成子仪消失在夜色中。

　　苏婴将成子仪丢到成府侧门，正要匆匆离去时却被成子仪攥住了手腕

　　檐下的雨珠连绵不断，苏婴听见少年如玉石碰触般好听的声音

　　“半个月前，有人送给我一包能治我母亲病的药材，这包药，是你送的”

　　少年的语气笃定而冷静

　　“所以，你杀了成羽的事，我不会告诉别人”

　　苏婴的心狠狠一跳，第一次起了灭口的冲动

　　但她袖中短刃还没来得及掏出来，就听见不远处一阵喧哗

　　刺杀公子羽的事被发现了！

　　前方火光越来越明亮，眼看着搜捕的官兵就要搜到此处，苏婴绝望地靠在墙上，难道她就要命丧于此了吗

　　她身旁坐在屋檐下的少年轻轻笑了声

　　“姑娘，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雨下了一夜，终于在破晓时停住

　　苏婴靠着成子仪的指路，在七拐八拐中拐到了成府中成子仪的住所

　　她一夜未睡，雨一停便要离开，却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身掀开成子仪的房门

　　成子仪正在穿衣，墨发披散在背上，整个人像飒飒竹叶，染出一抹雨过天晴的青色

　　苏婴贸然闯进来，他也不恼，只是微微笑道“姑娘不必忧心，我已说过，我是成家最不起眼的一位庶子，也是最没有能力杀公子羽的庶子，他们不会查到此处，你大可放心”

　　苏婴默了默，寡淡面容像重重山岚中的雾气，叫人看不真切

　　她重重呼出一口气，丢下一句冷淡的话“那么，交易继续，接下来这段时间，我会保护你不受别人欺负”

　　成子仪将外袍穿好，眼睛弯出好看的弧度

　　“自然”

　　公子羽的死让成家家主成良十分愤怒

　　公子羽不仅是他的爱子，更是他早已属意的下一任家主，他大肆追查，范围波及到其他两大家族，甚至入宫质问权力早已被架空的皇帝，但却一无所获。

　　入秋后，成良再也没有出府露面，外界传言成家家主气急攻心，已经染上重病，成家除了成羽外的诸公子都被成羽打压得不成气候，姬国最大的掌权者成氏家族已经离分崩离析不晚了。

　　传言下的王都风声鹤唳，各种势力暗流涌动，在风起云涌中，成府别院似乎没有受什么影响。

　　成子仪推门而入，向苏婴扬扬手中的纸袋，笑道“今天运气好，买到了最后一份芙蓉酥，快来吃吧”

　　苏婴虽然仍是一副冷冷的杀手模样，眼睛却诚实地亮起来

　　她咳了一声，接过纸袋后就地坐在檐下，背对着成子仪小口小口地吃。
　　。

　　成子仪在她身旁坐下，用衣袖替她抹去嘴角的碎屑，淡淡笑道“想吃就光明正大的吃，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苏婴恼怒地瞪了一眼他，飞快地将手中的芙蓉酥吃完，抱着剑开始闭目小憩

　　过了很久，身边人似乎还没有离去，苏婴悄悄将眼帘掀起一条缝，看见成子仪正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当杀手很穷吗，莲花酥也吃不起？”他挑眉一笑“不如你金盆洗手，嫁给我，怎么样？”

　　苏婴忍不住反唇相讥“成大公子连药都要我送，拿什么娶我？”

　　话一说出口她就有些后悔，抬眼去觑成子仪的脸色，果然已经沉了下来，似乎又回到她初见他时的冷漠

　　他倾身，指腹摩挲过苏婴的脸颊，语气不辨情绪“你的名字、身份甚至你的脸，统统都是假的，以后我想给你买芙蓉酥，都怕找不到人”

　　他们两的距离很近，苏婴忍受不了这样奇怪的氛围，忍不住推开成子仪落荒而逃

　　她是个杀手，自三年前及笄之时，她就告诉自己，她要成为王兄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兵器，而兵器，是不需要感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