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5、浮沉随浪记今朝13 ...


  •   洛枍如的死并无几人知晓。她在青玉阁内居处高位已有几年,加上素来掌管外务,死后必有数不清的江湖友人前来祭拜。莫笑芙牢记她最后的话,不愿闲人多加打扰,因此丧信不出,只说她嫁人去了,从此江湖中再无此人。此话一出,贺函纷沓而至,莫笑芙代她一一收下。

      另外,苏宛一行北上后消息全无,她一再探听,都只得“若有消息,也只阁主一人知晓”的答案,而自那日与萧凡不欢而散后,原本比邻而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两个人,忽然数日也难碰见,倒免了两人难堪。

      南归后,震惊之事一件接着一件,她先是得知苏希何和苏莹死讯,后便是萧凡已认养萧寰为子一事。依她对萧凡的了解,自然晓得这是他要逼萧显出来,再次捕杀他。

      待她到得青玉山庄风灵阁时,小楼已经收拾整齐,连后墙被击破的位置也修补好了。但大战过后的痕迹,她如何看不出?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风灵阁小楼底,木鱼声伴着低低的往生咒传来。

      莫笑芙推开雕花小门,走进楼里。小阁里光线昏暗,里侧的供桌上是高低两纵排开的神龛和牌位,浓郁的檀香味迎面而来。此处,便是萧家宗祠。而原本高处的牌位只萧枫一座,如今又与他并列了另一座。

      她燃了香,在蒲团上跪下,俯身于地,久久不起身。供桌前的光头姑子停了咒,道:“死者已矣,莫要伤心太过,徒扰前人安眠。”

      莫笑芙并不理会,直到那香灰落了一地,方才直起身子,将其插在苏希何牌位前,而后问:“请问师太法名?”

      “贫尼静佳。”

      “静佳师父,萧显之事你知道多少?”

      闻言,光头姑子微微抬眉,看着她:“那得看你是谁。”

      “哦?”她一挑眉,“何意?”

      静佳答:“你若是六妹萧宁,你想知道多少,我便知道多少,你若是旁人,那么,我一概不知。”

      闻言,莫笑芙一怔,看向她——修行人神容沉静,眸中是一片透彻和淡然。她颔首敛眉,半晌微微一笑,道:“不愧是大嫂。”

      天黑时,莫笑芙走出风灵阁,她的神色很不寻常,似是心神极为震撼,竟至脚下微颤。带上门时,自己亦不知使了几分力,那木门猛地关上,砰然巨响居然也未传入她耳中。

      一步一步缓缓下山去时,静佳微含苍然的声音依旧在脑中回响。

      “这件事,十几年了,依旧没有结束。
      “你大哥死了,我这个帮凶已得报应。只是萧显已非当日的小四,他决不肯就此罢休,这些仇怨他一定会再回来报。未来某一日,我还是会死在他手中。那时,我也算不再欠他。
      “六妹,我一直在等你回来,好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那末,若有一日我死了,此事不至无人知晓。
      “你记住了,所有人里,只有五弟不能知道。我晓得你与他情深,但决计不可相告,否则……死去的人,便皆要白白死去了。”

      不知不觉中,她走入刺桐林里,面前的景象教她悚然一惊,忽地全醒了,两步奔近——林子里原本最高的那株刺桐木不见了。

      莫笑芙跑出林子,揪住白云庵里一个奴仆,神色也变了:“树呢?树去哪儿了?!”

      那人被吓得一个激灵,问:“什,什么树?”

      “林里的刺桐树,最高的那一棵,谁砍了它?!”

      结果是雷劈倒了它。

      莫笑芙失魂落魄地回到林里,此处树木倒了许多,她只来过两回,竟不记得那株刺桐木原本所在的位置。她在一块方石上坐下,天已全黑了,脸上微凉,似是下起雨来了。

      她仰头看天,无声问:父亲,父亲,这一切您究竟是否知情?若您知情……若您竟知情,却坐视其发生……我便连您也要恨上了。

      ×
      ×

      “莫队!莫队!”

      一名褐衣弟子连唤数声,莫笑芙方回过神来,问:“怎么?”

      “您没事吧?”褐衣弟子见她满目疲惫,担忧地问。

      “没事,有些困倦罢了,”她问,“有什么事?”

      “是这样,卸任知府杨大人的母亲找上门来,要见洛副堂,”那褐衣弟子见她面色一沉,立即道,“我同杨老夫人说了,洛副已出嫁为妇,日后不在阁里了。但她这几日天天派人来求,今日更是亲上门来,定要见得洛副一面,我便将此事禀了阁主。阁主说了,有关洛副的一切事宜,皆由莫队决定,因此……”

      莫笑芙揉了揉眉心,忽地忆起北上执行任务前,曾有一回这杨老夫人就派人前来邀洛枍如得空一会,而素来待人礼数周全的洛副竟让属下回她:“总堂事多,这几年都不会得空。”后自己询问时,她倒答:“我等毕竟江湖人,和官家走得过近,难免不伦不类。”

      一思及此,她立起身,一整仪容,道:“好,我去见她。”言罢,向会见外客的苍桐楼而去,临近门前,她脚下一顿,招手令那名褐衣弟子附耳过来,低声交代几句后,并不进门,转进了楼后。

      杨甫的母亲蒙氏年近五十,一身素衣,此刻神容枯槁,倒似六十有余,奉茶的女侍一来添茶,便问:“她来了吗?”女侍每一摇头,她立即又老了几岁。奉茶的女侍又来了一次后,两名褐衣弟子从内堂出来,抬着一张横帘一挂,将内外堂分隔开来。

      蒙氏究竟是见过世面的,立即知道这是要见她了,忙问:“这是作甚?”

      褐衣弟子答:“今日是洛副留于阁内最后一日,本不见任何外人,但念老夫人年迈,亲来总堂相侯,特来一见。而洛副已是家人妇,自然不便与外人相见,请老夫人见谅。”

      见这弟子一口一个外人,杨老夫人脸色愈沉,但此际她别无她法,不仅不能指责对方无礼,还得满口称谢。半晌,内堂里一个高挑的蓝色身影走出,在帘后轻轻坐下。

      杨老夫人快步上前,颤声唤:“橙儿……”帘后的人右手一立。褐衣弟子立即拦住她,好说歹说将她劝回客席,而后道:“老夫人,有话请说吧。”

      蒙氏面色一变,颤声问帘内的人:“你,你连话也不愿同我说了吗?”

      帘后无声无息,褐衣弟子道:“老夫人,稍后洛副还要去和诸堂作别,时间紧迫,您若有要事,请尽快说明。”

      蒙氏无可奈何,只得说:“橙儿啊,承光被奸人所害,被罢了官,押进京里去了。杨家在京中全无故旧,他此去凶多吉少。你,你救救他。我知道你这些年在青玉阁里做了大官,有权有势,只有你能救他了!”

      只听了几句,帘后的莫笑芙便知洛枍如同杨家关系匪浅,这杨老夫人不仅知道洛枍如本名洛橙,言辞里更是颇为亲昵,且又姓蒙,多半同和洛枍如的母亲,著名的皖南第一绣蒙綝为本家。

      她右手一紧,几要将手边的扶手握碎。自宁波相识后,洛枍如可说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多少昔日兄弟,甚至亲人皆未认出她来,而这多年前仅一面之缘的女子,却一眼认出了她,并在此后,全心全意支持于她。这一刻,莫笑芙心中的懊恨无法言述——洛枍如曾用了多少心思来了解她,而自己,却竟对她的所有一无所知。

      蒙氏丝毫不察帘内动静,等不到回应,以为定是洛枍如拒绝自己,当即双膝一弯,“扑通”跪倒在地,哀哀哭求:“橙儿啊……杨家只剩承光一根独苗儿,你若不救他,杨家就要绝后了。”

      依旧毫无回应。

      老人泪水一收,眸光一狠,道:“我替承光写了休书,已将洛柦休出。她现下住在郊外,你若不满意,我稍后就将她送来,死活我全不问。家里一名侧室我让牙婆子带走卖了,孩子也……也由你处置。承光如今只身一人。你将他救回来,当年的事我们一笔勾销,我立即主持,八抬大轿将你风光迎进……”

      “放肆!”褐衣弟子蓦地一喝,“杨老夫人,休得无礼!”

      蒙氏一惊,但已不管不顾了,她膝行上前,到得帘下时连连磕头,道:“橙儿,是姨娘对你不起,但承光一直是念着你的,他没有过错啊。他们说你嫁了……怎么可能呢?我儿还在等你,你怎能嫁作他人妇?你不会的,不会的……”

      “啪”地一声,帘后的人掷碎了杯盏。

      蒙氏要掀帘的手登时刹住了,五十岁的老妇趴伏于地,泪水落得满地皆是,凄凄切切地哭求:“姨娘求你了,你将承光救回来,杨家满门下半辈子做牛做马报答你,橙儿啊……”

      “杨老夫人,杨老夫人!”褐衣弟子连声唤,她终于抬起头来,发现帘后的人不知何时已不在了,登时大慌,那弟子道,“洛副有令,要见洛柦。”

      老人面容骤变。

      见状,褐衣弟子问:“有难处吗?”

      “不,没有……我立即派人将她送来,请代为转告洛副堂主,我很快回来,一定要等我!”这老人语无伦次,看来儿子性命危机已将她逼得理性全无了。

      莫笑芙一出苍桐楼,一名白衣人等在那里,却是陆珩。他看了莫笑芙一眼,对她身上的一袭蓝裙不置可否,只问:“莫队,你见了杨甫的母亲?”

      陆珩多年来一直是洛枍如下属,二人数度出生入死,平日里更以朋友交处,他当是识得她最多的人。于是莫笑芙问:“怎么了?”

      他既已站在这里,必是要将实情与她说明,因此并无半分犹豫,只道:“洛副过往我所知不多,但此人我是知道的。她每年一两次求见洛副,为的皆是能动用阁中势力,将杨甫调回京去。洛副皆不相见。还有她口中所说的洛柦,是杨甫发妻,我见过一次。洛副方进阁中时,武功不济,但数年内突飞猛进,暗器之术登峰造极,为人也愈加大方出众,渐得柳副阁重用,一切皆拜此人所赐。”

      “她做了什么?”

      饶是陆珩,也不禁冷哼一声,道:“你见了她后多半便能猜着,只是此人恶毒,杨甫老母既已弃了她,为求自保她定要耍些诡计。你自己当心。”

      此刻,再是沉定,莫笑芙心下亦颇为惊诧。据她所知,洛柦是洛枍如长姐,二人一度并称汝东第一才女,照理当是温文淑静的名门贤妇才是。但陆珩却刻意等在门外,要她小心此人,显见事实并非如此。

      不过半个时辰,一名带着遮面白纱的少妇便自山道缓缓而来。

      洛柦和洛枍如相貌有七分相似,一眼望去如一个模子刻出来般,皆是温婉气度,但细一看,又觉她眉目间过于温婉,倒有几分不实。

      莫笑芙阅人无数,如何不明白?只看一眼,就知道此人一双敛下的眉目中全是狠厉。这回她在苍桐楼内厅见客。帘子依旧挂起,洛柦轻轻落座,也不与任何人招呼,半晌,方问:“洛橙何在?”

      这厅内只有她二人。洛柦轻哼一声,道:“既想见我,就出来相见,既要寻人冒顶,又何必见我?”

      “倒是好眼力,”莫笑芙掀帘而出,“是我要见你。”

      “叫洛橙来,我不与旁人说话。”言罢,她便静坐着,当真一句话也不说。

      “不出声儿?”她微微一笑,道,“当日在蓬莱外的密林里,你持刀砍杀之时,可不是这副安静模样。”

      当年见你杀人,我便知你日后必成恶毒之人。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而洛柦眉间一动,显然已大受震撼,但仍死不开口。

      “杨老夫人想救儿子,把你交给我了,”莫笑芙在另一侧的紫藤椅上坐了,与洛柦当面而对,“我听说你被杨家休了?”

      洛柦仍旧不答。

      她又问:“洛橙今日出嫁,你知道吗?”

      “……”

      “意外吧?她没等着杨甫,你既松了口气,又觉得甚不甘心?”她突发奇想,“不甘心没折腾她到最后?”

      洛柦猛地看向她,目露凶光。莫笑芙看着她,轻声吐出一个每说一次,心中便更痛数分的事情。

      “洛橙死了。”

      洛柦一怔,随即微笑起来,终于开口:“是吗?”

      “你倒是发自内心地欢喜,”她冷笑一声,“蓬莱外你拼死护犊的模样我还记得清楚,怎么,不过数年,良心便教狗吃尽了?”

      闻言,像听见了什么可笑的事,洛柦笑意更深,她说:“六年来我时时刻刻不想着她快些死,如今她终于死了,我不欢喜,要愁眉苦脸不成?”

      这情景,霎时让她想起了些旁的事情。孩提时代,萧家里其乐融融,兄弟姐妹间敦睦友爱,而如今,曾为弟妹挡死而不悔的四哥萧显,已成弑凶弑母的恶徒。

      这一刻,指责追究洛柦的心思忽地全无,她冷冷一笑,道:“变了,什么都能变了。你妹妹做得对,她不再将你挂在心上,死后也不许你来看她,倒才清净。”言罢,她摔袖而起,道:“你自去吧,杨甫之事我会尽力,让你家老母亲省些气力!”

      ×
      ×

      一出苍桐楼,莫笑芙便长出口气,胸中烦闷,来往招呼的弟子她也不大理睬。

      蓦地,一名白衣在山道上高喊:“莫队快来,紧急会议!”她回头一看,只见数名青衣从各自处理公务的小楼出来,齐齐往山上奔去,心下一惊,立即往山顶奔上。

      紧急会议在朱雀楼对面的玄武楼进行。莫笑芙到得时,楼内聚集了许多人,会议圆桌旁已围坐数人。萧凡坐在首位,神情冷肃,左手下边儿是这几日留于总堂照看南宫文的南宫景,再下去是铁木兰和几位尚未离开的分堂主,右手边儿坐着郦清。陆珩作为副手坐于萧凡身后,她微一犹疑,还是上前,在萧凡身后另一侧坐下。

      “都到了?”萧凡没有看她一眼,众人一应,他便道,“今日召集诸位来此,有两件要事,其一,”他展开手上的一张卷轴,“这是阁探取得的军书,自上京以南至江北,大小七十六门解散,未散的十三个门派已在几日前被击风军以“贼匪”罪名诛灭。我阁汝南分堂弟子全数南逃。如今,击风军已过了江北,往江南而来,首当其冲,便是杭州分堂。”

      此言一出,满席惊变。

      这些在江湖里仗义驰骋的游侠儿,胆大包天,却几乎从不曾与朝廷正面为敌,如今朝廷这举动,对江湖组织而言,不啻于大难临头。一时之间,全场悚然。

      铁木兰首先道:“当务之急,是先稳住杭州分堂……”

      “稳住?”郦清嗤道,“好替南方几个分堂争取时间?”

      萧凡皱眉看他一眼,道:“我已发出急令,命杭州分堂弟子弃刀弃剑,化为流民南下,先投身南昌分堂,再做打算。”

      众人稍稍一定。南宫景问:“还有第二件事?”

      他点头,取出一张信条,道:“苏宛传回来的消息,已寻得连环杀手总部大致所在,”一旁陆珩抬手一抛,将一张大余地图在长桌上铺展开来,萧凡起身,食指点在地图之上,“就在此处!”

      所有人纷纷立起去看,一时全惊住了。

      莫笑芙不自禁地退了一步,南宫景则无语坐回原位。郦清最先反应过来,一拍地图,喝道:“这不可能!”

      萧凡道:“信不信由你,”而后看向长桌旁的下属,“诸位,我阁已到生死存亡关头。”

      这两条消息平地惊雷般,众人心下无不惊惶。阁主立于长桌一端,虽一手持拐,然而眸光粲然,只有镇定从容,无半分忧急窘迫。只从他的神态中,众人便知他无半分解散青玉阁之意。在场的这些人中,又哪里有半个胆怯之徒?一时群情激昂,只待回应,萧凡却忽地一摆手,道:“诸位,做决定前,我有几句肺腑之言,你们细听一听。”

      “阁主请说。”

      “我回来一年,有几位堂主,还没有多少机会说上话,但是萧五的为人,各位应该都知晓一二。一日兄弟,终身不忘,不管来日是否同舟,”言至此,他一只手落在便要站起的铁木兰肩头,将他按回座位上,道,“而今,你们多已成家,都有各自的家人,不再是当日的孤家寡人,遇事当多为至亲着想。”

      “阁主!”

      “今日我阁遇此大事,我决意死抗,”他放开铁木兰,目光和莫笑芙遇上,并不移开,继续道,“萧五亲同寥落,若抗争落败,一人受死,无牵无挂。你们不同。”

      莫笑芙双唇微颤,他却已转过身去:“各位,妻儿父母尚在者,各自回去吧。”

      “阁主,”一名青衣首先道,“我父母俱亡,妻儿皆为阁中弟子,我若在此退却,家人必不容我,请您谅解。”

      一时群情响应。

      纵使料到此景,萧凡亦不禁双眸微红。南宫景是不说话的,但面上神情显然并无反对。于是萧凡看向长桌旁唯一不表态的人:“郦堂,你父母健在,不必留下。”

      “阁主,您说笑呢,”郦清歪歪扭扭地立起,“我父母性情耿直,若知我做了这等事,天下虽大,无论我躲到何处,也非被二老揪出来碎尸万段不可,”他一时不察,却见萧凡走到了面前,声音顿时低了,“这阁子一日不散,我便不会离开。你别劝我,反正没用。”

      言罢,右手忽被扣住,他一惊抬头。萧凡已握住他的手,猛力落在桌面,沉声道:“既如此,自今日起,我等便生死相系!”

      见状,近处青衣便将自己右手叠上,外围的人便一握拳,齐声应:“生死相系!”

      这些气壮山河的声音,郦清是半丝也听不到了,一时还未反应过来,自己的手上便叠了六七只手,微一侧目,身边的萧凡神情坚定,只看得一眼,他便转过脸去,虽不应声,脸上神色亦不那般生硬。

      萧凡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我等齐心,一切皆可谋划而动,”他示意众人坐下,而后问,“诸位,自年前至今,我已撤销阁中十个分堂,如今,你们可知道了缘由?”

      今时不同往日,朝廷上虽党争剧烈,但仍算一片太平。青玉阁树大招风,近年来在争抢地盘时甚至屡次与官府为敌,这些情况,青衣们自然心中有数。阁中力量若不裁去部分,早晚会成为朝廷剿灭对象,届时诸堂相隔甚远,不需多时定被一一击破。因此一年来的拆堂行动,虽有数堂不满,但并未激起较大的反对声浪。

      众位堂主各自点头。

      这时,萧凡问:“子筠,你们认为呢?”这话是对着门外问的,诸人转头去看,只见独臂单腿的柯子筠持拐立于门外,身后还有一众褐衣弟子,皆是气度非凡,竟是几位被撤去分堂主职位的旧堂。

      柯子筠道:“阁主,我等虽不衣青,却始终是我阁弟子。孰轻孰重,岂有不明之理?今日我等以褐衣之身,得阁主召集至此,已是莫大荣幸。”言罢,行下礼去。

      萧凡放开单拐,上前两步扶住他,似想说些安慰之语,半晌,却只低声说出一句:“你何必多这些虚礼?”闻言,其后的诸人即便眸光各异,此时也不至表露,皆是一派谦恭。铁木兰首先为柯子筠让座,长桌旁除南宫景及郦清外,一时人人立起。他谦让不就,领着一班褐衣旧堂,在诸位青衣身后坐了。

      人齐了。莫笑芙心跳有些快,今日的这一幕早在预料之中,避无可避,而今终究是来了。这个武林中独一无二的阁子,未来该去向何方,今日就能见个分明。

      “据第三堂来报,朝廷南下兵力近两万,尚有后援,正面决计不敌,亦不可轻易担下这逆反之名,”他在主位坐下,“诸位有何计策,尽且说来。”

      “阁主,杀手总部一事暂且不提,朝廷兵马南下之事,实非我阁一派之事,属下以为,当最大限度联合有意反抗的门派,共商应敌之策。”

      闻言,众人纷纷点头。自然,青玉阁再如何强大,终究不过一门一派,何况朝廷此番作为,方向对准了武林所有门派,青玉阁更没有独担这大任的必要。

      萧凡点头,对铁木兰道:“铁副,此事你负责,立即进行。先上南少林。” 铁木兰正要立起,一名青衣道:“阁主,总堂洛副和多派掌门交好,此事何不由她出面?”

      此言一出,知道内情的几人面色陡变,会议厅内一时静下,说话的堂主神情尴尬,不知自己错在何处。莫笑芙道:“孟堂,洛副于数日前出嫁了,之前已呈上退阁函,阁主准了。”

      闻言,青衣惊道:“我倒不知此事,尚不及道贺。”

      她微微一笑,道:“洛副既嫁作商人妇,我们草莽中人,实不便再打扰她。”

      “是,此言甚是。”

      几句话轻轻揭过。铁木兰领命而出。

      “前路艰险,我阁上下须得齐心协力,”萧凡一手按在地图之上,“方能寻回转之机。”

      闻言,众人自是齐声应和:“但凭阁主吩咐!”

      ×
      ×

      数个时辰内,诸人谋划定,逐一领命而出。萧凡出楼,送众人离开,待堂主们下楼去后,一回头,便见莫笑芙站在身后,定定看他。

      “五……”

      萧凡抬手,示意她噤声,同时看向另一侧——郦清站在那里,正在等着。

      “你回去休息吧,”他道,“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她吐了口气,想缓和心情,但语气仍是免不了有些硬,她说:“你和他先谈,我过会儿就来找你。等不了‘以后’。”言罢,转身下楼去。

      莫笑芙出玄武楼后,立即回了自己居住的朱雀楼,一进门便开始翻箱倒柜地倒腾,将随身佩剑匕首等一一安置。

      不多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而后轻轻扣上。萧凡拄着单拐进来,看她正在收拾,神情微显冷淡,只道:“不必收拾,你今日就接任洛副职位,留在总堂护卫。”

      她一把摔了手上的东西,上前道:“那你打算教谁去会他?”

      他道:“我去。”

      闻言,莫笑芙一愣,怒火上冲:“你腿伤未愈,如何远行?胸口和背上的创口才刚结痂,这时出去受颠簸之苦,万一伤口感染,可知是什么后果?!”

      闻言,他眸光一闪,声音放轻,问她:“你知道我身上伤口刚结痂?”

      她蓦地一滞,面色颇有几分尴尬,支支吾吾半晌,道:“大哥说予我听的。”

      “白大哥这些日子并不在总堂里,”他在桌边坐下,直接戳穿她,“阿宁,你要气我到何时?”

      莫笑芙深吸一口气,冷声道:“你有闲工夫,我可没有,你别拦着我,这次任务我非去不可。”言罢,转身拾起包裹,继续收拾。

      萧凡眉头一皱,上前摁住她的手,问:“这是为何?”

      “为何?”她一指对面,“方才玄武楼里,有人愿枯等消息吗?谁不是自告奋勇,我有什么不同?”说着,忽言一句,“我是你的副手,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闻言,萧凡眸光一闪,嗓音不禁缓和了:“不和我生气了?”

      说出这话,莫笑芙后悔不迭,随即扭头,在桌旁坐下:“一码归一码。今日这事,你拦不了我。”

      “那你老实告诉我,”他问,“你是为阻击风军南下,解阁中围困,还是为去捣毁连环杀手老巢?”

      她抬眼看他:“这根本是一件事,你问个什么?”

      “对旁人是一件事,对你我便是两件事,”他想到了什么般,有些不可置信地问,“你不愿我对上萧四?”

      莫笑芙手下一抖,神色却毫无变化,索性道:“自然不愿,你看你现在的样子,莫说萧四,便是萧十四二十四,都能将你撂倒了!”

      “那又如何?”他在床畔坐了,“我有伤在身,他也好不了。”

      “你!”她气急,一甩袖,道,“懒得劝你,总之我得跟着你。没准,你突然就死了,也许我突然就死了。”

      闻言,萧凡怔住,偏过头去,道:“你既执意要去,我不拦你。洛副今日出葬,送了她你再出发。”

      莫笑芙点点头,道:“你等我一起。”

      “洛副是总堂要员,她出葬,我自然要去主持,你还怕我先走不成?”

      她一声冷哼,道:“爱走不走。”

      他低叹一声,半是苦涩,半是无奈。

      ×
      ×

      总堂后山,无欢壁下。

      莫笑芙自密道而入时,守在入口处的蒙面弟子静静地将一枝棠梨交给她——此际并非棠梨花开时节,泉州也非棠梨产地,但那白色的花枝,却娇妍欲滴。她无声接过,缓缓入内。

      暗道似往日黑暗潮湿,所有人依旧被斗笠边沿垂下的黑色纱幔遮挡了面容,唯一不同的,就是这围绕其中的,清清淡淡的棠梨花香。

      掀帘进入属于她们小队的暗格,里面已经坐了一人。她微微一顿,而后摘下斗笠,在石凳上坐下。

      良久无声。莫笑芙以眼角余光看去——霍殊面上的纱布拆除了一些,右眼上的纱布仍在,但那纱下的眼睛已经彻底坏了,而她腰杆挺得笔直,与平时时常发呆出神的模样不同,显得有些刻意。

      那一瞬,她心下忽然便软了一块。为什么要和这个人置气?犹豫片刻,她轻声问:“伤怎么样了?”

      霍殊没料到她突然开口,背脊一僵,半晌才憋出三个字来:“不碍事。”本想再加一句讽刺,却被莫一句“这都不碍事?霍大女侠可真是铁打的”给噎了回去。她听得明白,这话里虽带着笑意,却隐含着淡得几乎难辨的嗔怪和忧心。

      于是,她放低声音,道:“真的不碍事。”

      莫笑芙心道这人实在单纯,就被自己这么一句话给哄了。她看向暗格里的空位,微叹一声:“阿文算得她最得心的弟子,师父离开,徒儿却不能来送行。来日,定是要憾的。”

      “憾?”霍殊轻声重复,微显沙哑的嗓音苍凉如水,“她若醒不了,哪儿还有什么憾?”

      闻言,莫笑芙眸中光芒一闪,手抚着笠沿的毛边,无意识地摩挲:“你我一生江湖行走,过尽刀头舔血的日子,到最后大概能有很多死法,或许刀断颈,或许毒鸩亡,惟独不能睡死。莫说传出去笑死人,就是死后,自己也要气活来,”言及此,她微微一顿,才道,“她会醒的。”

      霍殊偏首看她,见她目光灼灼,自有一番淡定坚持,渐渐也信了她这套说辞。原本江湖仇杀,冤死的人不知有多少,睡梦中丢了性命的不在少数,霍殊是什么出身?这类的事见得岂会少了?但此刻,她亦不愿往这方面想,只能去信。

      黑暗中,清清淡淡的嗓音自甬道最深处响起。今日主持的果然是萧凡。

      一切有关三堂弟子的信息都不可泄露,即便今日在此的都是三堂弟子,但仍保不住来日出个把叛徒,届时,已牺牲的人便要不得安息,所以悼词仅仅几句,生平性命全听不到。但这已属难能,放在往日,又有多少三堂弟子,死而无人悼?

      悼词念罢,仪式结束。萧凡却在此时轻声问:“死去何所在?”正在所有人心里嘀咕之际,他缓缓地说:“夜烛小队,夜熄小队,夜机小队,夜……”

      霍殊惊问:“他做什么?”

      莫笑芙显然也很是惊讶,但回过神来后,难抑胸中一丝激动。随着被念出的小队名字的增多,她们已皆知,阁主并非仅仅公布了此次牺牲的小队队名。连以前所有牺牲小队,也被他一一道出。

      “……小队,夜辰小队,”那个清浅嗓音此时仿佛带了某种神圣的力量,每一字句,都刻入人心,“去者无所依。无亲无故,无哭无祭。此为人生一大悲。这所有的小队,皆是我阁的英雄,我所能做的,不过使他们不堕入无人悼的境地。英雄的名字,望诸位一生铭记。”

      一座座防水棺被送进通道。不知是谁首先将手伸出暗格,轻轻抬了一把棺底。一只又一只手从暗格中伸出,合力将那十座石棺往前送去。最后一座棺木到来时,莫笑芙戴上斗笠,掀帘而出。代替一名扶棺弟子,抬着石棺往里。

      这条通道,她从未到过自己小队所在暗格往内的位置,此时越往里越觉心惊。通道仿佛无尽头一般,无数暗格遍布石壁两侧。越往里走,石壁越潮湿。萧凡静静站在尽头,在石棺送来时,抬手摁下石墙上的一处机括。

      一道石门打开,抬棺弟子将十座石棺送入后,返身告退。萧凡看了眼最后没走的抬棺人,向她一招手,便进了石门。莫笑芙随之走入,石门内更为潮湿,脚下坑坑洼洼的地面积了不少水。

      石门内空间很大,石壁上嵌着四颗硕大的海明珠,将空间微微映亮。莫笑芙忽地抬手撑住自己的额头,两眼紧闭,双唇却止不住地颤抖——这里地面往下倾斜,淹了水,显然本是一条地下河,被人工地凿了斜向下的石道,海明珠的映照下,隐隐可看得见水下无数的石棺。

      萧凡已动手将第一座石棺推向倾斜的石道,而后,这座石棺便滑入水中,一直落到看不清的深处。

      “等等,”她拦住他,“等等……”她转向石棺,“我再看她一眼。”

      “石棺已经上了防水胶,不能再开。”

      莫笑芙一怔,一手按着石棺,问他:“真的不能?”

      昏暗的光线下,那双眸子里已经满是泪水。萧凡只稍一沉默,便向外走去,半晌,抬了一箱东西进来。二人将石棺的防水胶熔去,再合力推开棺盖。

      石棺里的洛枍如,荧荧湖水般的蓝裙女子,含着一丝笑容睡着。那般生动,仿佛下一瞬,她便要醒来了,而后笑说:“朋友,你哭什么呢?”

      莫笑芙从怀中取出一叠书信,塞在她交叠的双手下,道:“你的那些江湖好友,知道你出阁,纷纷写了信来贺。看,我都替你收着呢。你嘴里说怕人打扰,其实可舍不得这些人吧?至于这些信,哪些真情,那些假意,你自然明白,我也不替你操心删选。你,你权作解闷,缓缓看吧。”

      言罢,将那支棠梨花轻轻放在她颊畔。

      “这花儿,果然只和你最配。”

      再次封上防水胶,她将这最后一座棺木缓缓推入石道。无论再怎么盯着,也终于渐渐看不清了。

      梨花笑,从此世间再无此人。

      ×
      ×

      一出无欢壁,便得知枯荣大师带着满寺武僧到了总堂。

      “老和尚来得倒快,”莫笑芙冷笑,“这骑墙派,若非这回火烧到自家门前,不到最后他能出来?”

      萧凡不置可否,只道:“毕竟出家人,不爱争斗有什么奇怪?”

      她正想反驳,便听得廊下一阵喧哗。二人停下脚步,只见廊下几人正拦着几名褐衣在那里吵闹不休。

      莫笑芙眯眼一看,立即认出来人,喝道:“班长河!你闹什么?”

      原来那被拦住的正是许久不见的“眉山铁爪”班长河,他身后还有两名同伴,一名拉着他正在劝阻的,是“梅生公子”林瑶,而另一个冷眼看着的,是浙江丽水的单飞氲。

      众人见阁主到来,纷纷止住动作,恭敬行礼。林瑶一个不察,便教班长河挣脱开去,冲向萧凡。

      “找死!”莫笑芙一招便将那五大三粗的汉子摁在了地上。林瑶顿时瞠目咋舌,单飞氲则目光更为阴沉。

      萧凡示意她放手,问:“你有何事?”

      班长河大吼:“阁主!为啥不让俺北上?俺也是阁里的一份子,队长都能去,为啥俺不能去?!”

      闻言,萧凡疑惑地看向莫笑芙。她怒不可遏,不仅不放手,反倒将他整个人摁倒在地面,骂道:“就为这么个事?你少来!想公报私仇是吗?你还不够格!”旁人纷纷劝解,才将班长河救下,连拉带拽拖了下去。

      “还挺能耍狠,”萧凡笑问,“心情好些了?”

      莫笑芙瞪他一眼,道:“消息走漏得这般快,你倒有心思笑,当心被七大门八大派合伙卖了。”言罢,摔袖而去。

      他微微一叹,往山下去,远远地,便可见枯荣大师双手合十立于山道上,身后一众武僧。见他到来,道:“萧公子,久候多时了。”

      天授九年十月,青玉阁倾阁而出,合八大门派,北上请命。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