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临安

28、相逢何必曾相识1

　　“啊！”一声惊呼划破海上沉静。

　　这声音凄厉绝望，颇为可怖。拉网中的老渔夫惊了一大跳，连忙放开渔网，返身冲进舱里，急问：“出什么事了？”

　　舱房中的莫笑芙双手乱舞，惨呼不断，显示被魇住了。

　　“姑娘，快别乱动！”老渔夫大呼，“你肩上伤口都裂开了，你快醒醒！”

　　他连喊数声，但这女子似被魔障缠身，只在梦中不管不顾地挣扎。老渔夫上前要去拉她。没想到，这女子双眼蓦地睁开，往前一扑，双手掐住他的喉咙！

　　老渔夫两手乱抓，下下都打在她伤处，她皆不理。不一会儿，老渔夫面色紫涨，舌头伸得老长，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正在此时，莫笑芙霎时惊醒，两手松开，老渔夫便倒下去。她探手到老人鼻下，确认他只是昏去，心下顿时一松。立即按他颈部穴道，为老人推宫过血。

　　半晌，老渔夫缓缓转醒。

　　“大叔，”她说，“你好些了吗？”

　　那老人一睁眼看见她，吓得立时往后推开。莫笑芙微微苦笑，道“你救了我，我却险些害了你，我、我实在……”

　　老渔夫定了定神，问：“你梦见了什么？怕成那般。”

　　她捂住脸，嗓音微碎：“没什么，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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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浙江东海岸，甬江、姚江、奉化江三条江水汇聚在宁波，三江交汇的地方就形成了三江口——宁波最早的“宁波港”港埠，即从灵桥脚下到江北的下白沙一带。

　　自古以来，明州始终是一个极其优良的对外开放主要港口，“海外杂国、贾船交至”，宁波成为全国著名的对外贸易港，并与扬州、广州一起列为对外开放的三大港口；到了宏文帝朝，又与泉州、广州并列为全国三大主要贸易港。而到了天授帝朝，随着禁海运动轰轰烈烈地展开，宁波港首当其冲受到压制，一度废港。据说天授四年，皇帝巡幸南游至宁波，见三江口风景秀丽却设施破败船只寥落，一时不忍，便下令开港。因这偶然之机，在部分禁海令颁行的七年后，宁波港成了当年的三大贸易港中唯一的幸存港。无论内河外河，私贸官贸，几乎全国的海运，以及出海贸易都集中到了此处，使得宁波港空前的鼎盛繁华。

　　三江口水面宽畅，百舸争流，水鸟翔集，常有江豚、白鳍豚嬉戏浮游。入夜，则有万盏明灯倒映水中，如繁星缀空，溢彩流光，水天一色。其景色之美丽，在全国首屈一指，尤其在这个已没有多少海港存在的年代，更是大余国里极具特色的一道风景。

　　而天授八年十月十四这一日，天清云浅，凉风和畅，宁波三江口外，不断有近海归来的渔船泊岸。

　　海港正上设着一个海督衙门，专管进出贸易人员和货物的检查。连续四日没有大商船进港，新上任的衙督心下发堵。于是派人搜查渔船，来一艘搜一艘，上挑下翻不停地找茬，自己则搬了把靠背椅在埠头上看热闹，一边翻来覆去地把弄手里的一根鞭子。

　　老实的渔夫个个自认倒霉，认命地任官兵搜查，谁也不敢得罪这个正在烦心的衙监，生怕一不小心就会给自己招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回来。

　　埠头上货物卸船的平台边就是热闹的集市，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大小商贩的吆喝声不断，中夹讨价还价甚至你来我往的骂架声。

　　“蛋饼！刚出炉的蛋饼，热乎乎的蛋饼！”

　　“走路不长眼睛吗？”

　　“新鲜羊奶！新鲜……哎哟！”

　　衙监听着这些烦人的声音，倍感无聊，连着搜了四艘大型渔船，除了搜出不少鳌虾赤蟹之外，半个可疑人物也没搜到。他正想着是不是该把集市里说粗口的家伙一个个抓起来，他的一个手下就惊喜地笑着从第五艘渔船上探出头来。

　　“大人，搜到一个‘可疑人员’！”

　　“哦？等着，本官亲自查看！”衙监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手脚麻利地顺着木梯爬上了船，几个小兵见状连忙跟了上去。

　　衙监一上到船上，正在与他的手下拉扯的渔夫立马大声喊冤：“大人，冤枉啊，那是小人的闺女，不是什么可疑……”

　　“闭嘴！”衙监对着老人的脸就是一鞭子。

　　那老渔夫“哇”地一声惨叫，放开衙监的衣服，捂着脸低下头去，后面上来的小兵围着他一顿拳打脚踢。

　　“大人，是个好货色！”小兵弯腰从舱里拖出一个浑身纱布的病女子，披头散发看不见本来面目。

　　“放手放手，快放手！”衙监呵斥着这个小兵，“大老爷们儿的，对女人要温柔。”

　　言罢，衙监上前，以鞭子顶开病美人的长发，只一眼便怔住了——眼前的女子竟是极少见的美人，只是此刻眉头略皱，满脸的不耐烦。

　　衙监凑近病美人的脸肆无忌惮地打量，啧啧赞叹：“极品，实在是极品……小美人儿，海上无聊寂寞，你且跟我走，哥哥陪你散散心岂不甚好？”

　　此言一出，身后响起一片口哨鼓噪声。病美人眉头一挑，似笑非笑地回视衙监，满眼风情，她轻轻地说：“官大哥，你想陪我散心，自然是好的，可是那样的话……你大概会很痛。”

　　闻言，衙监丝毫不觉有异，仰头发出绵长的“哈哈哈哈”的笑声：“哥哥我就想知道什么叫痛……”

　　衙监的话戛然而断，只听“喀嚓”一声，他拖着病美人下巴的右腕被反折成极诡异的角度，于是取代豪言的是一声凄厉的惨嚎。

　　这一下，船上所有人皆是愣住，病美人一松手，那衙监立即抱着自己的右腕满地打滚。不远处还在和渔夫拉拉扯扯的几个小兵终于醒悟，放开那个鼻青脸肿的渔夫，纷纷叫嚣着冲了过来，“锵锵锵”，几把明晃晃的大刀同时拔出。

　　然后，港口平台边的人立即听到数声高低不一的怪叫，纷纷抬头，便见士兵一个接一个被人从船上丢出来，“扑通”栽进海里。而渔船上，抱着自己右腕的衙监见鬼似地看着面前的病美人，惊惧不已，连滚带爬地冲下渔船，奔回衙门。

　　老渔夫吓得醒不过神，莫笑芙走到他面前，伸手拍了拍他肩膀，道：“大叔，你回家去吧，这船不能要了。”

　　得罪了海督，这船自然要不得。老渔夫反应过来，急忙要走，却回过头来，一把拉了她，道：“这事闹得，可怎么得了，咱们快些走。”

　　这渔夫在海外捕捞时捡了她，没有多问一句便搭她回程，途中险些被她扼死一事他也轻轻揭过不提，方才那士兵拉扯时还一口揽了是他家的闺女，此刻大祸临头，竟然还想着带她一起走，倒是极难得的善心之人。

　　一愣神，已经被老渔夫拉到船边，她哭笑不得地扯住渔夫：“你拉我做什么呀？大叔，我是个惹祸精你看不出吗？你自个儿走吧。”

　　老渔夫还是一把拉住她，神情严肃：“胡说。我既救了你，就要管你到好，怎么能丢你在这儿，你还一身的伤……”

　　话未完，莫笑芙“哈哈”一笑，像是终于开颜。

　　“你看我像伤着的样子吗？”她翻手脱开老人的手，眉眼晶亮，一手在船舷上一掂，人便翻了出去。

　　老渔夫急忙扒着船栏看去，只见那病姑娘已稳稳落地，回头朝他一笑，道：“大叔，要是再能碰见，我赔你这船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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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宁波城里热闹，莫笑芙一进城，便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挤没了，随后追来的海督官兵团团挤在集市口，已完全寻不到她的影子。

　　约莫半个时辰后，她自一间布艺行出来，浑身下上焕然一新：一头乱糟糟的长发梳理齐整，只用银丝带扎了高高束在脑后，一件墨色掐腰蛮裙，及膝的墨缎面长靴乌亮利落，整个人干净清爽，极为靓丽。前后形象改变之大，可保方才追捕她的那些官兵绝对认不出。

　　一出布行，她叹了一声，暗道近来可是将自己整得不人不鬼，这样下去实在不妙。于是她长长地吸气吐气，然后朝铺子旁的石狮子咧嘴笑了一笑。

　　她这一笑，把战战兢兢躲在铺子里的布行老板吓了个半死，正怕这女煞星再回头来要什么东西，却见她鞋面一转，走进了斜对面的兵器铺，而后便是一阵人仰马翻的声响。

　　片刻后，布艺行老板便见那女煞星又是一脸轻松笑意地走出，手上多了一柄崭新锃亮的兵器。他大惊，连忙缩回柜台里侧，半晌布行老板才探出脑袋去看，那人已不见踪影。

　　话说这里，莫笑芙自觉近几月的日子过得乱七八糟，决心要给自己好好拾掇一番，自刀剑铺内挑了件勉强趁手的兵器后，便朝这街上最大最贵那间酒楼走去。

　　自古江湖波折之地，酒楼就是个三教九流生事闲杂的地方，她往那儿去，除了要吃顿好的，只怕找事出气的想法更多些。而街市末尾那座酒楼无疑便是最佳选择，在此尚看不清门楣，却已可见门庭如市，还停了数乘锦帘马车。她打定了主意，就往那里走。

　　越往街尾越是拥挤，莫笑芙忽觉左侧后方有人快步走来，她嘴角一弯，眼中狡狯的光芒一闪而过，仍旧慢腾腾地往前走。果然，身后那人走路极快，经过她时也不及避免，便将她往旁边撞去。

　　“抱歉……”料是事情紧急，这人胡乱道个歉，头也不回。但，且不说莫笑芙已经打定了注意要找他麻烦，单凭他此刻表现，她也是会临时起意找茬的，何况他手上还握着一柄长剑，是个剑客，是生事的绝好目标。

　　于是她抬起脚，猛地朝那剑客背心踹去。那剑客不妨身后，察觉腿风时已避闪不及，背上结结实实地吃了一脚，往前踉跄数步，惊怒交加地回头，喝道：“谁人暗算？！”

　　莫笑芙虽知自己原本内力不济，何况此时伤重，但这用了七分力的一脚竟然没把这蹩脚剑客踹得趴倒，心下不禁暗叹，面上倒是笑，她说：“少侠，正是本人。”

　　那剑客再笨也看得出这笑的不善，平白教人踢了一脚，岂能不怒，于是他喝道：“敢踢本少爷，你疯了吗？！”

　　“这倒没有，”她一轩高腰裙的裙裾，施施然开口，“看你不大顺眼。”

　　剑客大骂一声“找死！”，一把抽出掌中佩剑。突然从前方来了个和剑客装束相同的人，一把按住剑客肩头，说了句：“别做闲事。”那剑客立马止住身形，虽忿忿不平，狠狠瞪了她一眼，还是收回佩剑跟同伴走了。

　　一场干戈就这么没了。

　　莫笑芙大觉无趣，却见那两个剑客快步走向街尾。那里还有一群和他们装束相同的人，待二人一会合，稍一打点便自酒楼大门鱼贯而入，气势煞是汹汹。

　　她还未走到酒楼下，里头一阵骚动，许多人跑了出来，骑驴上马四下奔逃，门口处停当的马车片刻间走了个干干净净。

　　看来是有恶斗。她正好奇，却见左右两侧传来整齐步伐，偏首看去，又是两队着装统一的人，但和方才那队人并无相似之处，显见得是三个门派的人。这两队人也是气势汹汹地进门去了。而后，从街口处奔来一路人马，威风赫赫，皆是带刀跨马。这路人马一直奔到街尾才煞住冲势，绕着酒楼散开，将酒楼团团围住。

　　莫笑芙因为将要临近酒楼，于是就站在他们的包围圈内，心想，这好戏倒让自己给赶上了，看来是四个门派的械斗。

　　她偏首一瞥，眼皮立时一跳。

　　这酒楼设计古怪，马厩车棚不在后边院子，倒在前头空旷处，想是为了方便达官贵人来去。而方才停了许多马车的地方此时全空了，这一空，就露出里头的景象。她一眼就看到了那里——在那里，只拴着一匹枣红色骏马，鞍辔齐全，马臀上烙着一个“青”字。

　　青玉阁的马。

　　真是阴魂不散，莫笑芙不想进楼了。可她已经站在门边，门里门外的人皆对她怒目而视。一人上来说：“这位姑娘，这楼我们包了，你往别处去可好？”

　　她朝里头看去，只见所有人都围着桌子坐下，相同服饰的人坐成一堆，三队人马乍一看虽不很和洽，但绝没有挑衅斗气的情形，不似群架对打的前兆。她奇了，仔细一看，发现这近百人朝里围坐，里头只有通往二楼雅座的木梯。这只有一个解释，这群人不是对头，相反的是同伙，而他们共同的敌人就在楼上。

　　莫笑芙转念就改了决定，她笑说：“我饿得很，走不动，就要在这儿休息。”

　　那看似好说话的人脸色一变，神色骤然阴冷：“姑娘，你若留在此处，只怕片刻间就要身首异处，我劝你趁早离开，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罚酒我是吃过几杯，也不怎么厉害。只是姑娘今天非吃这楼里酒菜不可，否则，心情可会不大好。”

　　言罢径自进门，在门边唯一一张还空着的八仙桌旁坐下，将佩剑往桌上猛一拍，高呼：“人呢？不晓得招呼客人吗？”

　　她这动静颇大，所有人都往这看来，门口方才阻她那人气得发晕，快步就要上来，身后一人却将他拉住，对他说：“别理她。顾着上头。”

　　莫笑芙大奇，这下可以确定楼上必是青玉阁的人无疑了，只是门外只一匹马，楼上再如何也没有几个人，却是如何惹来这么多人围击的？正想着，店小二战战兢兢地上来，问她：“客官，您，您要，要点什么？”

　　“你可记清了，我要的东西说少不少，”她靠着桌面，一手支在腮侧，一手拍着佩剑，缓缓念着，“手撕苞菜、红烧茄子、爆炒土豆丝、辣子鸡、炝锅鱼、葱包肉、铁板牛肉、香菜炒牛肉、猪肉炖粉条、酸菜汆白肉、酸豆角炒肉丁、香芋蛋包虾仁……”

　　都是普通的菜，算不上精致，也没什么太奇怪的，怪就怪在她这一开口就没了完，菜名中几乎是肉菜，再加之嗓音清脆，更是惹人注意，那三伙人又将目光调回她身上，只见她竟然还在源源不断地报菜名，半晌才说了句：“再拣你这店里拿手的汤水来几份，暂时就这样吧。”

　　那店小二原本心神紧张，除了前头几道菜，后头的全记得，他满头冷汗，结结巴巴地说“客，客官……小人，没记全，你能，能不能再说一回？”

　　莫笑芙支着脸，漫不经心地看他一眼，道：“也不是行，只是我也没记全……但今天这菜缺一道也不成，你说怎么办吧？”

　　“为什么缺一道也不成？”店小二有些昏头了，大着胆子问，“客官您点了不少菜……”

　　“不为什么，”她微微挑眉，“刚才说了，非得吃到。这要少一道，我的心情就会很不好，我心情一不好，你就得倒霉。”

　　最近的桌旁一道毒辣目光瞬间扫过来，店小二吓得猛一缩脖。

　　这时“噗嗤”一声，不知有谁忍不住笑了一声——酒楼中人顿时面色大变，纷纷惊立而起，抽刀拔剑声“锵锵锵”地响起——因为这笑声来自楼上。

　　莫笑芙抬头看去，只见二楼雅座的窗子被推开，现出一个女子柔美的侧脸。那女子眉眼温柔，是个极标致的人物，她显然是听到这番对话，忍俊不禁，开窗来看。

　　这一看，正和抬头看她的莫笑芙撞个正着，那一霎，二人的神情俱是一僵。

　　莫笑芙想的是：这人有点儿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那女子想的却是：是她？

　　而后，柔美的女子率先展颜一笑，对着莫笑芙遥遥举杯：“这位姑娘，你点的菜我这恰好都有，何不上来，同小女子拼一桌，也好交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