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临安

2、青衫江湖2

　　天授三年，“青帝”萧凡代前盟主萧枫应“天尊”莫天覆之约，于九月初四五更时分，一人一剑独上蓬莱第一峰，决战生死。

　　×
　　×
　　×

　　萧凡是“长青剑”萧枫之子，没有人在一开始意识到这一点，便是萧枫隐退礼上落下的两行热泪，也并没有使人联想到那正是一个父亲面对最爱儿子的欣慰和感动。

　　萧枫仗剑江湖近三十年，起初只是一个无名流浪剑客，为了衣食奔波，为了不平拔剑。后来娶了“天下第一”的汝南天下堡的叛族之女苏希何，夫妇二人便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之鼠，也并没有人料得到他最后却是这整个武林的倚靠，他的身退，就意味着北海离天宫无所顾忌的全面入侵。

　　此时，他的赠剑，也许便是全部事业的交托。

　　萧凡成名五年，虽说声名正盛，然与萧枫未有半分交集，这时却忽然成了交托对象，无数人猜疑纷纷。在那场死伤颇重的隐退礼后，三条震惊江湖的讯息传遍武林。

　　其一，武林盟前盟主萧枫不治身亡。
　　其二，天尊“莫天覆”八下战帖，邀青玉山庄庄主决战蓬莱。
　　其三，“青帝”萧凡继任青玉山庄第二任庄主，随后将青玉山庄合并于青玉阁，倾青玉阁全阁之力北上，誓灭离天宫。

　　直到萧枫出丧当日，披麻戴孝的萧凡手捧灵牌与怀抱遗容的萧枫长子萧奕同时出现，江湖人才终于知道萧凡的身世——他是萧枫与苏希何最小的儿子。

　　江湖五年，萧凡从不轻易杀人，更莫谈要去杀谁，而他如今却誓杀莫天覆。萧宁回想当日堂中萧凡怀抱萧枫数个时辰不言不语的情状，她便知道，此时的萧凡，恐怕已经疯了一半。

　　×
　　×

　　九月，南方的暑气还未消尽，蓬莱岛的第一场雪便要来了。

　　三更前夕，蓬莱的天空一片晦暗，离天宫被浓重的夜雾包围，寸影子难见。而海岛另一侧，却有人在这样的黑暗中，仍旧不移一瞬地注视着天宫所在的位置。

　　那是十八岁的萧宁。

　　她今夜一反常态，穿着打扮极艳丽，一身宽衽长袖的染丝红长裙，髻顶戴帽垂下的珠翳使得她的容貌在灯火下影影绰绰，只隐隐得见右眼角下一颗朱红色美人痣，在流光婉转下有如晶莹泪滴般欲坠不坠。繁复华美，雍容高贵——本是新嫁娘的打扮。

　　她所在之处灯火通明，几将整座山都照亮。自山脚而起，搭著着百多来个帐篷。此处是青玉阁营地，空地上立着的巨幅青鸾凤旗，在雨后湿淋淋地盘在旗杆上。许多穿着相同的人在帐篷间来来往往，间或有浑身扎满绷带，□□不断的人从这座帐篷里被抬出，又被抬进另一座帐篷。

　　在她身后，是整个营地中最大的一座青帆大帐，几乎可抵上一座小楼的大小。她在帐前空地站了许久，眼神冷寂，丝毫不似一个新嫁娘该有。

　　此时，山腰营地里，有一个手绑着绷带的褐衣弟子垂着头从帐篷里出来，慢慢走到中央的空地上，在旗下一面大锣上敲了沉沉的三声。

　　“锵——锵——锵——”

　　响亮的锣声后，山顶上的女子一直平静的目光忽然生出了波澜，越发一瞬不瞬地盯着海岛北面的天宫位置，仿佛在等待某件重要事情的发生——便在这时，海外忽起一阵强烈无比的碎浪声，而后地面猛地一震，几乎整个蓬莱岛都在瞬间地动山摇，营地里呼救倒塌声不断。

　　强烈地动尚未平息之际，蓬莱岛北面高处忽起一点白光，而后瞬间扩大，沿平面横扫而去，宫殿，阁楼，高台，都在顷刻间被照亮，而后坍塌碎裂。天宫方圆数十里，被这白光在瞬间夷为平地，那之后，一声堪比天地碎裂的爆炸声才猛地荡开。

　　萧宁眸中光亮滚滚，笑颜明艳悲凉。

　　她返身入帐。帐内屏风正前，立着一人，背对帐帘看着蓬莱地图。一身黑色战甲穿戴得整整齐齐，墨亮金属光泽隐隐闪耀。

　　萧凡今夜一反常态，慎重万分地穿上战甲。他今年不过二十一岁，在年前，他还是那般温和微笑着的男子，不过数月，他脸色的青白和眉间那道深深的刻痕却使得那原本如天人般的一张脸显出骇人的煞气。

　　萧宁来到他身后，抬头看他，这一看，她瞳孔猛地一缩——身边的人青白的脸上弥漫着死亡的气息，眼睛虽然睁着，眼中却混沌沌没有一丝光彩。她心头狂跳，脱口喊了一声“五哥”，没有回应。

　　“五哥，你……”

　　“阿宁，”萧凡下颔放低一些，眼睛转动，瞳中却一片死沉沉的灰光，“离天宫炸毁了？”

　　“我亲眼见，成功炸毁了。”

　　“好极，”他低语一句，“那末，只要莫天覆一死，离天宫便会自这世上彻底消失，”偏首再问，“什么时辰了？”

　　萧宁眼含悲凉，轻声劝：“时辰还早，你先歇歇。”

　　“不早了，”他微微摇头，“我刚才听见三更锣响，再过两个时辰，天该亮了。”

　　“天要亮就亮好了，”她低头，手心攥紧，“五哥，你要是回不来怎么办？”

　　萧凡眉峰一扬。

　　“一路到如今，死了太多人，”她的眸光犀利，“你要是胜了，回去想怎么向弟子们交代？你要是败了，回去谁向弟子们交代？还有蓬莱岛外那五千朝廷兵马你打算如何应对？只要韩京怀说一句‘乱匪’，这些弟子们一个也回不去，届时他们怎么办？”

　　“我还当你不会问，忍到现在，也是难为你，”他淡然答道，“弟子们跟着我北上，名为灭离天，实则是为我报私仇。一路行来伤亡惨重，或许哀兵必败，但此山我非上不可。莫天覆此人，有生之年我必要亲手血刃，今日机会终到，就算不能向任何人交代，我也要杀了他。至于那五千兵马，我自能应付。”

　　他这话说得简简单单，唇齿间却有冷锋四溢。萧宁怒道：“你要是死了还拿什么应付？明知此去是一个死，你还是要去！就算你杀了莫天覆，父亲也……也不会活过来。”

　　萧凡神色一僵，道：“你不必再说，此仇若不报，我誓不为人。”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五哥，你怎么变得这般顽固？”

　　“我一直如此，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他右臂一振，桌案边兵器架上的长剑蓦地一跃，在半空中划了个圆弧，准确无比地落入他手心。他握紧长青剑转身离去。

　　“五哥！”萧凡听见这带着决绝惨意的呼唤，心中流过一阵浓重的悲哀，身形微顿，腰上一紧，便被她用力抱住。

　　“阿宁，你别闹了。好好地等我回来。”这几句话忒是柔情深重，他任她抱了一会，伸手想要脱开这个怀抱，握住她的手后却觉从未有过的冰凉，动作便慢了一慢。

　　如果他知道这一慢之后将会发生的事情，那一刻他定会毫不犹豫推开她，可惜那个时侯，即便惊才如“青帝”，也有预料不到的事情。

　　这一慢，萧凡后悔终生。他听见萧宁用有生以来最冰冷的口吻轻声说：“五哥，你真是疯了。”

　　闻言，他猛然意识到某种不祥，一句问话尚未出口，便听得“噗”地一声闷响，战甲缝隙下的腰侧一阵透骨的冰凉寒意。他震惊低头，却什么也看不见，抱着他的那双手已经脱开。

　　“你……”萧凡转身，目瞪口呆，一个“你”字出口，便觉伤口不复疼痛，取而代之的是蔓延全身的麻木。

　　他闪电般出手，一掌扫过，萧宁站在他三步开外，没有丝毫惊乱。萧凡这怒极的一掌“啪”地打中她的面颊。环翠乱响，她一头整整齐齐的发登时被打散。但即便这种时候，萧凡依旧不忍对她出手，否则那一掌，定能将她毙于当场。

　　萧宁扶住他倒下的身体，带着些哭音道：“五哥，今夜我把嫁衣穿了来，你却毫无反应，你的双眼分明已尽盲了。”

　　×
　　×

　　青帆帐外，一个身着玉白色衣装的男子执刀而立，身边一匹毛色纯白的骏马在空地上来来回回兜着圈子。

　　半晌后，青衣女子掀帘而出。

　　长发高束脑后，一身青色束衣装在黑夜里闪着鳞鳞金属光泽，玉色腰带紧紧束到胸下，裙只及膝，脚上穿一双黑绸缎子的高筒长靴。海风吹来时，将她的身姿吹拂得愈加英飒不凡。

　　萧宁一出来，那匹白马便欢快地跑来。她伸手摸了摸白马脑门上的一撮长毛，冷声问：“柯堂主，什么时辰了？”

　　柯子筠躬身回答：“回总堂主，三更三刻。”

　　“都这个时辰了……”萧宁抚着马头，淡淡说，“一切照计划行事，无论我是胜是败都不要等，天一亮立即拔营，从海上回泉州。样子要做足，务必让朝廷抓不到一丝把柄。能走多少就走多少，不必想着不能落下一个。”

　　柯子筠面色沉沉，萧宁却是淡然，然而他知道此刻她心中必是最痛。萧宁身为青玉阁创阁者之一，弟子的招收要一一经她考核甄选。这些弟子们，可以说是她一个个挑选出来的，而今前后是敌的情势却教她不得不说出“不必想着不能落下一个”的话来。

　　柯子筠看着她，却见她忽微勾嘴角，挑眉一笑，半丝愁苦也无：“姓莫的老匹夫怕是等得两鼻生烟了，且待我前去，好好挫挫他的锐气！”

　　言罢她套上青色风衣，翻身上马，正待拍马前行，柯子筠却忽然拉住了马缰：“宁姑娘。”他顿了顿，在萧宁询问的目光中，沉声说：“要活着再见！”

　　萧宁微微一怔，随即笑道：“一定。”

　　然后她甩开他手，一手拉下风帽罩住脸，一手执缰猛击马臀。那白马吃痛，一声马嘶，瞬间如离弦的箭般疾冲下山。

　　柯子筠冲前两步，已是追她不上，他望着夜色中飒爽然而也单薄的那一个背影，神色悲哀，却一振臂，高呼：“恭祝阁主，凯旋归来！”

　　他内力雄厚，一声高呼听来并不震天响亮，却在瞬间，清晰无比地传到了所有青玉阁弟子耳中。山间无数青玉阁弟子不名所以，纷纷顺着声音看去。只见青衣人冲下山，又骑着阁主的白马雪花骢，便以为是阁主此时正当出战离天宫宫主，顿时人人站起，帐中人员无论伤病或者休息皆在最快的时间内奔出帐来，同声疾呼：“阁主！阁主！”

　　青衣人纵着白马一路飞下，在中央空地时闪电般伸手收手，将青色大旗卷入手中，内劲一震，便让青旗翻开飘起，在山风海风齐齐吹动下，青色旗帜上那只昂首展翅的青鸾凤鸟在无数火把中现出身形，随着青衣人策马疾驰，青鸟仿佛便要冲天而起。

　　此时，山上再次传来一声“恭祝阁主，凯旋归来”，青衣人策马冲出空地，营地中蓦然爆发出上千人热烈的狂呼。

　　那震天的“凯旋归来！”的呼喊声便在山间如风般传开。

---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改了一点，把一些啰嗦去掉了
再叹一声：阿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