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庄》余裕屿

1、清明天气醉游郎

　　李雾庄见过无数个春天。这是他在人间的第四百一十七个年头。他是鬼，却又不是鬼。他希望自己不是鬼，最好是个有七情六欲的正常人，最差也要是个死了就立马能去阴间的快活鬼。
　　可惜啊，他这个鬼，被困雾庄，四百年。
　　他恨雾庄，以至于恨上了自己的名字。
　　李雾庄这个名字是她给的。她来时，他是风华正茂的17岁。她走的时候，他就被永远封在了这雾庄。
　　雾庄是南方的村落。
　　靠着山，再往东边就是一整片森林。他不知那是什么树种，那些树早于他出生几百年。高大，郁郁葱葱。森林深处甚至飘着瘴气，仿佛走进去就能置人于死地。
　　所以那里从来无人去，可是她来自那里。多年前，他穿着棉麻质地的长衫躺在草地晒太阳时，她从黑黢黢森林深处走来，仿佛仙人。
　　李雾庄曾三次追问她的名字。
　　第一次，她用自己的嘴堵上了他的，手臂相碰，轻轻一触，又立即放开。他懵了。
　　第二次，她蹙眉，质问道：’’这重要吗？’’。他悻悻笑了。他从小就没有名字，他不承认小李是他的名字，他觉得那只是个代号。
　　第三次，她笑起来，“我叫林脉，之前是我求着你，现在换你追问我，老天爷真是有趣呢。”
　　隔了半响，她又狠狠道：“你叫李雾庄，你如果喜欢这里，就永远呆在这里，证明当年你是对的，证明当年我都是妄想。过去种种都是尘缘旧事，你永远也别想记起来。”

　　这四百年来，整个村庄的人都觉得他死了，哦，甚至他们不知道他的可能真实生命存在过。
　　他生活在故事里。
　　整整四代，大人们吓唬小孩不要出雾庄时都讲这个故事。大致是好久好久之前，咱们村有个半大小伙子，受了妖女的蛊惑非要顺着森林去出海，再也没有回来。
　　小孩总会睁着大大眼睛问道：“说不定那个哥哥没有死，只是出去了而已，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呀。”
　　大人争辩不过，只好说，：“小孩子啊瞎想什么，没有回来就是出了意外。不然怎么不回来看看父母？唉，白瞎了一张俊脸，原是个白眼狼儿，亲人都可以抛弃。听说当年他奶奶每天等每天等，就坐在咱们村口那块。望着森林就哭，最后眼睛都哭瞎了……“
　　每次听到这个故事，李雾庄都要在心里对李雪莲骂骂咧咧一番。这个叫李雪莲的奶奶小时候就讨厌他，没来由的。好在，最后的最后，在大家理解里，他是那个先离开的人。他这四百多年从来没出过雾庄，他看得清清楚楚，那老婆婆在他离去后也没有过一丝一毫悲伤。每天去村口是去打麻将，每天哭哭笑笑是因为牌桌上的输输赢赢。
　　他没有被抛弃，没有。
　　即使被忽视，那也是自找的。
　　不过，奶奶也已经去世这么多年了，他也不介怀了。或许自己就是存在感这么低，低到没有在意他的亲人，没有自幼关心他的父母，没有朋友，没有爱人。
　　如果这是他的命运的话，他接受。
　　如果再见到她，他只想问问。
　　问问当年为什么她告诉自己他的名字叫李雾庄的时候，他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还记得那时候，他的身体变成透明色，伸展臂膀时只感到痛苦，仿佛灵魂被撕裂。耳边是她的声音：“我比你厉害，你骗我三年，害我对你用情至深，而我只用三个月，你就爱上我了。我可能不会回来，你一定要去找我啊。”
　　她走了，顺着黄昏的小道，面朝着森林，忍着没有回头看一眼。不只是他，她同样心痛如刀割，心中不断重复，让他尝尝等待的滋味吧。
　　让他尝尝等待的滋味吧。
　　透明易碎的身体倒在地上，生生地看着她离开。一步又一步，脚步声越来越轻，越来越远。仿佛他的心跳，跳动的声音越来越轻，直到听不见了。
　　只有在春天，只有春天。他能辨五色，能触摸万事万物，能闻花的气味。他不知道能让自己感受春天是不是她额外的赏赐。四百年，过去的记忆慢慢消逝，能让他感到自己还在人间的只有春天。
　　他喜欢她就像喜欢春天。他为了她要去看看森林深处的样子。可惜他是鬼，出不去。
　　被困在雾庄几百年，直到昨天，他四百一十七岁生日那天，他的身体突然回来了，不止有身体，还有感觉，触觉，味觉全部都回来了。像个……
　　思索良久，终于承认，他，现在的他，像个人一样。
　　自己这样，到底算人，还是鬼？
　　他搞不清楚，就像一样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喜欢她，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害他至深的陌生人。
　　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会不会回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