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澌灭无闻》九叶叶

1、章一

　　“为什么？为什么！”
　　昏暗的房中，烛火成了唯一的光源，不断摇曳的光影之中，有人在嘶吼，也有人在挣扎。
　　“兄……长！”肖释拼命推着压在身上的人，因为喉咙被扼住，他呼吸、说话都很艰难。
　　“如果你死了该有多好……”肖曜的手狠狠地掐着肖释的脖子，那力道之大，仿佛要深深嵌进他的骨肉，“如果你死了该有多好！如果你不出生该有多好！如果……如果……你为什么不去死？”他说着说着留下了泪，痛苦而绝望地看他，“为什么……你……不去死？”
　　“呃！”肖释抓着他的手，使劲仰起头，因为这样他才能好受一些。但愈渐稀薄的空气还是让他眼前发黑，眼珠鼓胀难受，好似下一刻便能爆裂开来。
　　肖曜脖子上那道被火烫伤留下的疤痕让他显得十分狰狞可怖，疯魔一般。他手上的力道没有丝毫要减弱的意思，带着凌冽异常的杀气，眼中也被烛火映照，跳跃着诡异的火光，让人浑身冰寒。
　　肖释双脚乱蹬，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抓起搁在桌子上的水盆，猛地砸在肖曜头上。
　　“哎！”肖曜痛呼一声，下意识松开手，疼痛让他的神智稍微清醒一些，见到地上几近奄奄一息的人，他心中的疯狂瞬间被恐惧替代，“我……释……”他想说些什么，但嘴唇已经哆嗦得几乎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能拼命往后躲。
　　肖释连连咳了好几声，才缓过劲，爬了起来。他几乎下意识就往外逃，甚至不去看自己的兄长一眼。
　　“释……”肖曜没有追出去。
　　他不能……他……怎么能？
　　肖曜捂住脸，痛苦地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爹……孩儿是不是做错了……”他喃喃念着，声音还在发颤，“我……该怎么办？”

　　现在是夜晚，外面宵禁，街道上只挂着两三盏灯笼，没有人来往。但在肖释眼中，街上却行走着一些奇形怪状的生物，他们手里也提着灯笼，灯笼里是蓝色的光团，妖怪们似乎察觉到街上混进来一个人类，有瞬间引起一阵骚乱。
　　从妖怪间穿过去时，肖释能感觉到迎面而来的阴风，便拢紧了衣袍。
　　一团黑雾看着他跑过，“哦，又是这个孩子。”
　　“哎呦，怎么了，慌慌张张的，要不要来小姑姑这里？嘻嘻。”一只半边身子成了白骨的红衣怪试图拉住他，但失败了。
　　原本寂静的街道变得十分喧闹，让他很是慌乱，有一种被危险团团围住的错觉。他只能往前跑，才有可能冲出一条生路。
　　也不知跑了多久，喧闹声消失不见，他终于能停下来休息一会，独自一人并没有让他慌神，反而有种摆脱危难的庆幸。
　　他也许已经逃出来了。
　　肖释往前走着，忽然黑暗中，出现了一抹光。
　　橘黄色的灯光在前方摇晃，和之前见到的那些鬼怪手中所提的灯笼不同，居然让他有一种温暖的错觉。
　　“谁？”肖释问得小心翼翼。
　　提灯人听到声音，脚步微顿，少倾，才答道：“过路人。”
　　肖释松了口气。
　　提灯人笑了一声，“外面夜深天寒，阁下可要到我小舍一坐？”
　　肖释有些紧张，“不……不太方便吧？”
　　提灯人的声音很温柔，几乎带着蛊惑的味道，“有何不便，难不成阁下要在外面过一宿？”
　　“这个……”肖释微微一怔，“好。”
　　提灯人又笑了，转过身，“请跟我来。”
　　灯火在半空摇曳，不知是否是错觉，肖释觉得灯光有一瞬间比之前亮了一些。他看到街边有一间木屋，屋门上方依稀有个牌匾，上书：夜语斋。
　　他见是这个名字，眼睛微微睁大。
　　他曾在一本书中看到过这个名字。
　　夜语斋是世间最神秘的一个地方，只有有缘者才可得见。它的主人法力通天，无所不知，能生死人肉白骨，能招魂引将，甚至能满足你一切愿望，只要你肯做出交换，承担后果，你就可以得到所有。
　　提灯人进去点燃烛台，而后将灯笼插到木屋门前，才对外面的肖释说：“进来吧。”
　　他走了进去。
　　屋内的灯光并不明亮，提灯人坐在一张木椅上，正在准备茶水。他一身青衣绣竹，眉目清明，是个十分清秀俊朗的年轻人。
　　“我叫沈墨，不知阁下大名？”沈墨将一盏茶置于他面前。他看到沈墨手上戴着一枚指环，黑白相扣，是猫儿的形状，微微有些诧异，“在下姓肖，单名一个释，字子思。”
　　沈墨颔首，“那我便叫你子思。”
　　肖释点头。
　　沈墨抿了口茶，“子思想要什么？”
　　肖释沉默好一会，“这里是哪里？”
　　沈墨笑了，“你应该明白。”
　　肖释嘴唇有些发干，“我……你……可否帮我救一个人？”
　　沈墨想了想，“谁？”
　　肖释舔了舔嘴唇，“我爹。”
　　沈墨眯起眼，“只救一人？没有其他？”
　　“我……”肖释脸色骤然变得惨白。
　　沈墨直视他的眼睛，那一眼仿佛要看到他的心里，“子思夜半因何离家？”
　　肖释脸色苍白，不答。
　　沈墨慢悠悠晃着手中的茶盏，目光却一直落在他眼中，不动一丝一毫。
　　过了半晌，肖释深深吸了口气，“因为我的兄长。”
　　“哦？”
　　肖释突然露出笑容，“他想杀我。”
　　沈墨问：“为何？”
　　肖释垂下头去，“只因他是我兄长。”
　　沈墨道：“可他最终没有杀你。”
　　肖释眼中神采暗淡下去，“是。”
　　“为何？”
　　肖释抬头望他，又露出一个笑容，“也只因他是我兄长。”
　　桌上的烛火晃了下，让沈墨脸上的表情显得有些诡异和阴森，肖释骤然觉得有一股寒意自脚下而上，直窜背脊。对面的人却突然站起身，拿过桌上的灯盏，递到他面前，“夜深了，东面有间客房，子思去休息吧。”
　　肖释点头，接过那盏灯。
　　他来到客房，里头十分整洁，像是不久前才刚刚收拾过。床被都叠得整整齐齐，一旁还有备着的热水。这热水是什么时候准备的？肖释有些好奇，但并不惊异，擦洗过身子后，便上床准备睡觉。
　　灯盏被搁在床边，他并没有吹灭蜡烛，因为突然间有点害怕黑暗，总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看着自己。
　　肖释盯着上方。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也许……这会是个机会？
　　能让一切结束的机会？
　　可是要怎么做呢？
　　肖释眼前突然被蒙上一层黑暗，他听到一个声音，从遥远的黑暗中传来，“人，是不可能没有欲望的。肖施主，带着小公子离开这里吧，越快越好。”
　　黑暗骤然在一瞬间被火光照亮，他听到了说话声，眼前是一个又高又瘦，身披白色袈裟的和尚。他站在两个孩子前，一个束发之龄，一个已到弱冠。
　　肖释一怔，那是幼时的自己和他的兄长，这是……做梦了？他试图上前跟他们说话，但是三人却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也仿佛看不见他。
　　“寂明主持，释他……”肖曜艰涩开口，想说些什么，寂明料到他的问题，摇摇头，笑容和蔼，“施主，没有人一生下来便是祸端。肖府既然已遭受火灾，两位还是早早启程前往宿州，去寻肖大人吧。”
　　“在京城找地方住，不可吗？”小肖释有些困惑。他手腕上有串佛珠，共一百零八颗珠子，上面刻着金色经文，十分精致好看。
　　寂明露出微笑，摸摸他的头，“京城并非久留之地。”他转而望向肖曜，“你懂吗？”
　　肖曜身子微微发颤，坚定地点头，“懂。”
　　“兄长？”小肖释抬起头。
　　肖曜牵起他的手，露出温柔好看的笑，“走吧，为兄带你去找父亲。”
　　“嗯！”
　　寂明禅师望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嘴唇动了动，叹了口气，还是说：“施主，且先留步。”
　　肖曜回过头。
　　“施主是否知晓小公子身上佛珠的来历？”
　　肖曜摇头。
　　寂明道：“那是他刚出生时，肖大人向贫僧求的。此串佛珠共一百零八颗，曾置于佛堂供奉香火，你切记，万不可让它离身。”
　　肖曜对寂明长长作揖，“小生明白，多谢主持。”
　　寂明又叹了一声，“走吧。”
　　两人同寂明告别，转身离去。
　　“不！不！”肖释在寂明身边拼命喊着他，“主持，你不要留下来！跟我们一起走！主持！”
　　主持并没有听到，他遥望远方天空，黑沉如墨的夜中，好似有人在上面轻轻画了一道血红，“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寺庙门口陡然一阵喧哗，有人带兵冲了进来，“来人！寒天寺收容妖孽，违逆天意，背叛佛祖，不可饶恕。今圣上得佛赐梦，降罪于此，一个不留！”
　　擂鼓声乍然响起，枪尖寒光似雪，血花满地。
　　“不……”肖释跪倒在地上。
　　“不要看！释！不要看！”
　　他突然听到兄长的声音，抬头看去，画面已经不再是寺内，而是寺外。
　　寒天寺门口挂着几具尸体，有几名百姓围在一起，议论纷纷。
　　“哎呀！可怕啊，一夜之间全都死了，听说是收留妖孽，被佛祖降罪。吾皇真命天子，佛祖赐梦于他，特来收拾这群妖僧。”
　　肖曜站不稳，往后退去，他脸色苍白，嘴唇青紫，眼眶发红，几乎要落下泪来。小肖释浑身也在颤抖，紧紧抓着他的裤脚。他只能抬起抖个不停的手，去捂住小肖释的眼睛，做垂死挣扎，“不要看！不要听！”
　　说着说着，他流下了泪。
　　黑暗再次淹没了肖释眼前唯一的光明。
　　蓦地，一点点的光慢慢聚拢，他看到寂明站在面前，对他微笑。那样温柔的笑意直达眼底，没有一丝丝的厌恶，就像佛堂里供着的佛祖。
　　寂明手中挂着一串佛珠，共一百零八颗，上面刻着经文。他走到肖释面前，将那串佛珠放在了他手上。
　　肖释耳边嗡一声响起无数声音，就像是有人喃喃念着晦涩难懂的经文。他迷茫地看着前方的寂明，寂明张张嘴，依稀是说了什么。他还没听清，蓦地看见一把长刀从寂明背后出现、划过。
　　寂明眼睛微微睁大，血液和腑脏从他碎裂的身子涌出，顺着那件白色袈裟流下，流了满地。
　　寂明死了。
　　拿着长刀的人慢慢向他走来，肖释看不清那人的样子，只觉得害怕，浑身颤抖。
　　念诵经文的声音停止了。
　　四周出现无数厉鬼，很多只手从地下伸出，死死拽着肖释的脚。寂明的尸体被厉鬼分食，最终只剩下骨架，他的魂魄定定站在骨架边，对他露出狰狞可怕的笑。
　　那笑同样直达眼底，没有丝毫仁慈，如同恶鬼。
　　手握长刀的人也走到他面前，他终于看清那人的脸。
　　是他兄长。
　　肖曜举起长刀，猛刺而下。
　　这一刀让他感到疼痛。
　　好痛！
　　四周的厉鬼怪笑着，欢呼雀跃。之前诵经的声音陡然尖利，疯狂嘶吼着，“为何你不去死？如果你死了该有多好！该有多好！”
　　寂明的魂魄也扑上来撕咬他的血肉，目中全是愤怒和怨恨。
　　他浑身冰凉。
　　真的……好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