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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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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声乍歇。
他梦里有一个背影,他总想让她转过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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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荧那年二十二岁,年轻的妇人带着两个孩子逃亡,怀里抱着小的,大一点的被她紧紧攒在手心里。
这里是妖界。
更多的她一无所知。
她应该是闯入什么禁地了。
一直有人在奉命穷追不舍,但她到死都不知道对方为何人卖命,执的是又何种深仇恨意。
追杀者喊了一声,“我看你还跑!”
“杀了她!”
油尽灯枯的江荧绊倒在地上,陆袭人哇哇大哭,江临去扶自己母亲。
这娘仨儿眼看着就要被人手起刀落,血光四溅。
不知是谁在执一把无形砍刀,那些人有的身首异处,有的被腰斩。
树林间只剩下诡异的静谧,喷撒在树干上的血点,汩汩如清泉般的血流。
从地缝钻出来一颗既丑陋又恶心的脑袋,轻轻地作了声,“嘘。”
那是江临生平仅见最丑的妖怪,地龙。满脸触须,身长如蟒,却没有鳞甲。有点像小时候钓鱼在土里翻的泥鳅。虽然他当时也只有六岁。
病死乱投医的江荧想要道谢救命之恩,那妖怪却瞪着还在放声大哭的陆袭人,再次“嘘”了一声。
江荧的腿不能再跋涉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在那里休养调息,
无名的荒山野岭,生长一个满地爬虫的妖怪村落。它们食草叶和土堆里的杂质,若不是奇形怪状,都还和蔼可亲。
“你这孩子长得真丑。”
听久了,江临都快觉得这是夸人的话了。
村子里有一些奇怪的约定俗成,不可高声喧哗,否则阴灵就会震怒,小鬼会半夜来索命。
再问得细节一些,没谁能够解答原由。就像亲娘对很多事似有魔怔的执念,总是问那些妖怪寻一处叫做狐狸洞的地名,它们有的摇头,有的说远啊,远在天边。
江荧就只能叹气,她也从来不跟两个孩子解释。
地龙是村长一样的存在,每隔一段时间,虫妖会聚在一起,排成长龙叩拜那看不见摸不着的阴灵,而村长被围在中央,捧着一颗祖先弥留下来的紫色石头,无比虔诚,却说不清道不明这信奉的依据。
偶尔会有长得别致一些的牛头马面逡巡山间,翻来覆去地挖洞,挖完垂头丧气地离开。
江临的一切都是由娘亲启蒙的,江荧引他入剑道。
她师承已经不复存在的苍山派,与凌云宗并驾齐驱,并称为剑道双首,辉煌盛极一时。门派中有宵小混入,与仇家联手算计,一朝覆灭。
苍山一脉传世之道,谓之剑修成长的过程,一开始是抱剑,而后藏锋,拭剑,到头来是舍剑。
大道三千,殊途同归。
剑道枯燥,静下心来江临却觉得甚是有趣。
很早他便不需要江荧去提醒他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了。
春来落英缤纷,便以剑心刺花心,求其稳练精准,偏毫不差。
夏时蚊虫叮扰,以静制动,屏息蛰伏,眼疾手快,做到出手无虚招。
秋来扫落叶,一剑风卷尘生。
寒时在风雪中转圜,片雪不沾身。
做不到便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修行门派中的长老带徒弟,总说剑修的入定,是以动制静。要让其打坐悟道,那是浑身长了钉子,一刻也闲不住。但你看他心浮气躁,却又能将一个简单的动作重复万千遍,呼之不应,招之不闻,装聋作哑叫人咬牙切齿。
好叫一个浮世三千与我无关,都有自己的个性。
为此,江临挨得最狠的毒打,便是江荧一天三顿不落叫他吃饭。
你追我赶,像仇家找上门来讨债。
索性年纪轻轻去修了辟谷之道,让亲娘再无话说。
如此一比较,吃五谷杂粮,进境正常的陆袭人,和姨娘有大把的时间亲近,反而更像亲生母子。
有这么个儿子,江荧却很是发愁,想他会是个到了年纪娶媳妇让人操碎心的,或者那人与他同床异梦活活守寡。
大姑娘夜里惊梦,醒来找不到人哭诉,悬梁震天响,是那个该死的在屋顶练剑踩碎了瓦片。
想得太多,又剩一阵心酸苦笑,未免计之过于深远。
除了习剑,江临不喜任何旁门左道,但亲娘跋扈起来很有架势,左手藤条右手符诀,她念一句,陆袭人跟一句,江临要是没张嘴,一鞭抽下来六亲不认。
这万恶的普天孝道,让一个六岁毛孩心生扭曲,仇恨压在心里,也不求证。
陆袭人乖巧懂事从不挨打受责,很长一段时间,江临都以为是自己比他早生两年,家中地位皆如此,老幺是宝,老大是便宜捡的。
他报复心极强。
只要弟弟来讨教比划,江临便给他苦头。
可怜陆袭人跑起来还屁颠屁颠的,手里握着树枝大喊一声,“斩妖除魔!哈!”
江临便显摆地运转他指尖灵力,挥舞着粗一些的树枝回应,“你这妖魔,看我超渡了你!往生咒!”
他哪里会什么往生咒,无非是喊出了自己孩提时的心声,搬石运土,或者斩下整片林中树叶,兜头埋了这小兔崽子。
“唰!”
“唰!”
“轰——”
随着年纪增长,动静更响。
初来乍到时,村长交代禁止喧哗这件事,好像没有谁记得了。
某天夜里,关于阴灵的鬼话成真了。
陆袭人吓哭了。
江临做了一个梦。
像是大刀在山石上来回打磨,唤起了印象深刻的那段血淋淋的追逐,平静下来过后,他于噩梦间回味过来,当初那杀人于无形的东西,原来是这林间的风。
本能地想要起身逃离,有什么东西将他一把按住,又推回梦境。
那声音近的不似耳边传来,更像是在脑海中传话,“小鬼,我跟你商量个事儿。”
“姥姥我要睡觉,你们赶紧滚出去。”
他可能没有意识到这不仅仅只是个噩梦,心想这也许是修炼道途上必经的走火入魔,心魔作祟,便不再害怕。
殊不知瓶颈尚未遇到,心魔更是八字还没一撇。
江临回敬那年纪可能有点大的心魔,“生前何须久睡,死后自会长眠。年纪大了更要少睡觉,你多睡一天就少活一天。”
“......”
阴灵都有些心里堵了。
“我不想活了,我就想长眠。”
“你这话气不气人,我每天都想活下去,你作为我的一部分,却只想着偷懒放弃。你不想活了命给我。”
“你倒是来拿。”
“那你的命是我的了,你也是我的。”他好像抓住了胸口上的一只手,又什么也没抓住,只握了一股消散于指尖的风。
“我现在要对你发号施令了。”
“我要我的你,好好活着。”
一阵大笑声经久不衰,林间树叶也跟着哗然作响。
声音隔得远了些,“你是个傻子吗~”
江临终于意识到这不是他的心魔,“你是谁。”
隔山回响。
“我是这片荒山野岭间的神。”
此后,白天只要动静大了些,陆袭人夜里必会做一场噩梦,而后被吓哭。
江临试着做个哑巴,每天练猫步一般修行,也让陆袭人跟着有样学样。情况便会好得多。
那时候江荧愈发寡言少语,一天也说不上两句话,她逐渐神游的一股精气神,在弥足珍贵的平静下享受了人生最后一段。
“荼灵山呀哈哈哈!千辛万苦找到这块埋骨之地了!”
这片荒凉之境很久没有出现过化成人形的妖了。
他们成群结队,喧哗引来虫妖的抵御。
村长上前喝道,“速速离开,阴灵大人会发怒的!”
“阴灵大人?”
那些妖怪发出桀桀怪笑声。
“虫妖不是都叛她逃走了吗,怎么灾祸一避完,还是觉得浮生境安稳,外面的世道不适合你们,又躲回来了?”
“阴灵生前叫什么,你们供奉的是个什么东西,祖宗难道都没告诉你们吗!”
“真是...永远的下三流,羞耻到不敢讲呀!”
虫妖面面相觑。
头狼眼睛里泛着森然的绿光,“传说荼灵山的孔雀曾经被九霄血洗,血水浇灌凌霄台,才有了栖凰开花结果,不如我们用这些虫子的血试一试。”
一个身着紫衣的女妖开口道,“那只鸟死之前,亲口说了栖凰就在她身上,并赌咒发誓,死不入地府,生生世世永远盘桓在荼灵山的地界。你可要当心,没准你把她祭活了。”
“哼,我还怕她一个死的?”
那女妖摸着胸口作势, “我怕呀~荼灵山现在就有个不死不灭的,如今炙手可热,浮生境好歹也算她的地盘,你要是闹大了,我就不奉陪了。”
狼妖不屑道,“给我杀!全部杀光!”
舔了舔鼻尖,“我闻到了人的气味儿。”
利爪于虫群中撕开一道裂口,江荧又重新握起了她的剑。
剑在,剑道已离她甚远。
对江荧来说,苍山派的覆灭带走了她年少时的无忧,和同门师兄弟切磋教艺的时光,带走了她的进境。选择逃亡不是为了重振旗鼓,师门上下先行,江临和陆袭人没有成为她生的牵绊。
她迟早也要赴去。
江荧有些累了,累得抬不起手,逐渐睁不开眼。一柄师承苍山的传世之剑握得指节发抖,还来不及说什么。看见厮杀中,江临护住了陆袭人,两根不及手臂粗的树枝在风饕血虐中挥舞抵抗。
她朝江临递出那把剑,唇间一抹笑,剑如裂冰,一把碎光散在风里。
终究是无法传承。
苍山派最后一个人,身死他乡,道心同赴。
陆袭人哭天抢地。
江临崩溃。
亲娘死了。
纸老虎再也不会打他吃饭,逼他学东西了。
很多人长大后提起记事的年纪,应该是自己初识世间万物,辨得天地方圆,依稀有一些穿插童年的只字片语。
江荧临终那一抹笑,成为他的心病。
那是他不能理解的生无可恋。
对一个少年来说,世间有千千万万种值得。他醉心的剑道,想看的世界。一剑霜寒十四州的野心,御剑一览众山小的宏愿。
他要活。
无奈千年大妖在这里碾压虫族。自己和陆袭人又跟虫子有什么分别。
江临无能为力地迷信于虫妖的信仰,高捧那颗光泽暗淡的石头。
“山神大人!”
“你在吗!山神大人!”
“山神大人!救命!”
........
迷茫中隐约有道似鬼似仙的幻影。
伴随着刀风回响。
眼眶里的模糊,如同有人小心翼翼对镜呵气,擦出一抹清明。
响彻天地的声音。
“滚。”
那女妖惊疑道。“是她?”
江临感觉自己被风拽起,一股脑地拖着跑,他死死抱着陆袭人,身后妖魔鬼怪也追着他跑。
“你吵死了。这里的游魂野鬼够多了,我可不要你下来烦我。”
那声音又响起。“小鬼,往生咒是什么?我听你念叨过。”
江临:“大概...就是超渡鬼魂的意思吧。”
“你会吗?”
江临:“我没学会。”
风势劈分了两叉,江临扭头看见身后血肉横飞,似地狱光景,层层血浪朝他涌来。无论是虫子还是野兽,皆成这光景中的碎粒。
他心想再不要做这世间的蝼蚁,死而无声无息随浪翻涌。有朝一日风雪要任他摆布,生死要掌握在自己手中。
身后好像有鞭子在抽赶,上天给了他回应,““别回头!跟着眼前风的方向跑,跑快点!”
“小孩儿,我受够了半死不活,受够了他们来扰我清净。你、你给我去学那个什么咒,
我现在就指引你去挖个宝贝。”
“有朝一日你呼风唤雨,别忘了回来渡我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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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
黄小嚣的指尖刺进他胸口某处,他身体里的血都在流向她。
江临那时很疑惑,若这是种从未见过的妖法,明明不强横,为何自己会抵抗不了舍身给她的一股冲动。
黄小嚣一只手按在他掌心里,江临便小心翼翼去与她十指紧扣。
他疯魔地想着,最后一次,就算再来一次天打雷劈,我也想要看清她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