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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一醉方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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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皆知余黎是个酒鬼。
不爱权不爱财,自道是四海云游,却从来只在京城里头晃悠,性子也如酒中侠客,寻常家酿无论何等细腻都不予理睬,反倒是青睐山里乡间的野酒,且越烈越爱。
可是她已经喝不醉了。
某天她对月独酌了许久,望着天边模糊的轮廓,半眯着眼,那月却始终在眼前亮着,同第一口酒时看着一个模样,她随之一愣,忽然就发现了这个事实。
她扶着身侧的树慢慢靠坐下来,空举着酒杯,迟迟未饮下下一口。
盛酒的陶器在一地月色里炸开,流出满庭的浓香。
这大抵是她不醉后的半月左右,恰好是个十五,远空晴朗,月色将她孤寂的影子拉的又细又长。
余黎蹲在地上,盯着破碎瓦片的纹路,酒水从缝隙里丝丝渗漏,在庭院上画出曲水流觞的脉络。
她用手指轻点着地面上的酒水,心里直埋怨自己,不该同自己置气,却又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气些什么。
这半月来,感觉心里总是空空的,似是许久未去某处,许久未见某人,许久没有醉梦里吐露心里话。
或者,她其实知道自己在气些什么,在气自己是个胆小鬼,所有难以启齿的爱意,某处很想见很想见的那个人,都曾只能借着酒意去肆意袒露。
而今,她每走出一步,每行到一处,都格外清醒,是从未有过的那种清醒。
她不喜欢这种清醒。更不喜欢在清醒时,只敢停在原地的自己。
末了,忽然有人来敲她的门。
“什么人?”
余黎一面大声应答着,一面站起来,长时间蹲坐的晕眩瞬间涌上来,来者的声音似飘忽在云里雾里,难以触摸到,只远远模糊听到一声:“是我。”
过了好一阵子,余黎才恢复过来,扶着脑袋定了神,方才往门处走动。
“你是何人?”
门那头似乎愣了愣,随即传来一声浅笑。
“盛崖余。”
熟悉的声音只几寸之隔,忽似有爆竹在余黎心底猛的炸开,扶在门闩上的手连带着身子一同僵在原地。
此时风也沉静,仿佛只要他一开口,则万籁俱寂。
门闩不知何时已经开了,只是她迟迟没有拉开,反倒是外头轻轻的一个力,让那张夜思梦想的脸清晰入眸。
“阿黎,我可以进去吗?”
“……当然。”
余黎半低着头,不敢看他,只微侧了身子让他入庭。
他背对着她兀自向前去,只有清冷的声音在空荡的庭院里回响,明明听上去有些遥远,到了耳畔,却又清晰的似在身边。
“算着日子,你似是有许久未来了,莫约十八九天的样子。”
余黎张了张嘴,跟在他后头,没敢答话。
无情行至庭院中间,跨过已经流成“曲水流觞”的酒,在那堆细碎的陶片前停下,然后突然转身。
“你不记得了吗?”
余黎也忽然停住,同他隔着几步的距离,偶有夜风拂过侧脸,却总觉的是某人细微的鼻息。
“记得……什么?”她怯怯的答。
无情忽的就笑了,悄悄拉近同她的距离:“你喝醉的时候,总跑到我这里同我说话。”
余黎一愣,潜意识中像是被撕破了最后的伪装,只是面子上还不愿承认,只倔强着小声问了句:“我?怎么可能。那我都同你说些什么了呀?”
“想知道?”
那双好看的眼睛一直望着她,躲也躲不掉似的,就那么虔诚的,执着的,只望着她。
她故作镇定的点点头。
他顿了几秒,忽的就扬了眉,欲擒故纵的后退两步:“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先听听你当下想同我说什么。”
这话又给她问呆了,他似乎一步步地在诱惑着她,不急不缓的,只是亦步亦趋的前进,在此刻酒香萦绕的庭院,在无数个亲昵无间的夜晚。
他望着她的眼睛,兀的就笑了:“我时常在想,我只在你醉梦中听你说过那些话,若你如此时般清醒,还会不会这样同我说。”
他本不想自顾自的同她说这么多话,但他同时也被她引诱了,在若有似无的爱意里,在与往日全然不同的姿态中。
醉酒时拉长了尾巴,变成磨人的狐狸,在身侧撒欢,似是恃宠而骄,清醒时,嚣张的魂灵又被封印在白兔般的躯壳里,只是这样同他静静的对望着,以为隐藏的很好,却忘了眼角处醉人的绯红。
无情知道她都记得。
可他也偏要问一句:“你不记得了吗?”
然后就可以趁着更浓的夜色,趁着隐在云后的月光,趁着她在心底悄然摸索着记忆,大胆上前揽过她的腰。
她应当会顺着他的手,攀上他的肩头,只要一抬头,轻轻的,不用太高,他们的鼻尖就能意外般的撞到一起,像是命中注定,月老在遥远的天边,注意不到这样细小的动作,只看到有双璧人,在朦胧的气氛里缠绵。
事实上,无情确是这样做了。
余黎半个身子都挂在他腰上,腿不自觉的缠在两侧,像是江湖话本里约定俗成那般攀上他的脖颈,她的脸很红,这红像是会传染,一瞬间,也爬上了对方的耳根。
目光交错的时候,两人的脸庞不过数寸,沉重的气息和过分的心跳交杂在一起,不知是谁的,也不知是因何而起。
余黎微微垂了眼,不敢望他,只轻轻摇头,脑海中好像思绪涌上来,又瞬间被当下的燥热所覆盖。
他仍热烈的望着她,轻轻道了声:“你说……”
慌乱中,余黎再无法同过往的自己对抗。
她记得,她全都记得。
她清醒的抬眸,直直撞上他的目光,他那句没说完的话还在嘴边,嘴微微张着,下一秒,唇齿被温热填满,气息重合的瞬间,月隐去云后,不忍远观。
“我此生非月牙儿不嫁!”
那是她第一次喝醉,站在神侯府的门前,愣生生拽着金剑的袖子喊的,金剑一手握着剑,生怕伤到她,只好站在原地由着她去。那时无情就在门后,噙着笑,听她带着酒气的话语。
“月牙儿!我最喜欢你,比东街的顾小姐,西街的董姑娘,还有南街北街的所有所有喜欢你的人,都更喜欢你!”
那是她在花楼里听戏,戏本子里,讲了个英勇的大捕头屡破奇案,最后抱得美人归的俗套故事。她躲在人群后头,听见一群小姐谈论起无情,甚是不甘,非要同人比酒,自己却是最先倒下的。
迷迷糊糊中,只听见来了人,人群先是一瞬间炸开,又马上安静下来,似乎是那人说了句:“这位余姑娘是我府上的人,不胜酒力,想来各位都未尽兴,今日的酒钱,都算到神侯府了,还烦请大家,准许我带她回家。”
自然少不了那次,她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两坛烈的要命的女儿红,说是要带给他喝,恰好那天他不在府上,金剑把她拦在门外,不解风情的不让她进,她赌气似的一个人喝完了两坛烈酒。
……
“那你呢,”余黎把下巴埋在他滚烫的肩窝,“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云雾忽的散了,月色重新入庭。
“确有一事。”
余黎懒懒的应了声,闻着他的发香,攥紧了因为紧张微微颤抖的手,悄悄把不安分的拳放在他前胸。
“府上前些日子清点物件,清出一些圣上之前赏赐的桃花醉,说是等我娶妻那天,要摆上床前的那张桌。”
他大约是感觉到了,伸手握住那只不安分的拳,紧紧抓在掌心里。
“然后呢?”余黎望着他那只温热的手,偷偷笑了,但没出声。
“不知这酒,够不够诚意,让余姑娘,去我府上一叙。”
余黎抬起头,故意仰了仰脖子:“只是酒吗?”
他终于笑了,棱角分明的脸一瞬间沾染了月色的柔和,他也直起了身子,另一只手环过她的腰间,又把人往自己怀里拉了拉,随后郑重的开口。
“当然不止。聘书、聘礼,早就备好了,我都同那酒,一并给你。”
那天夜里发生的种种余黎都记不真切了。
她想,她应当是在月色满地的庭院里落入了一池春水,然后心甘情愿的沉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