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收的野草》爇之

8、吃饭的较量

　　老爷子吃饭，拿起筷子，比大姑娘还扭捏。
　　这话是老奶奶说的，她说这样让人瞧不起，没出息。就这样吃法，在外头打仗那些年是怎么吃饱的？
　　老爷子说，打仗忙起来哪里还顾上想吃的，有时几天几夜行军打仗，饿了都啃过脸前下巴下的土，有就是好过无。
　　“那你现在不多吃点好吃的，你以前那么艰苦。”孩子听罢就赶紧给老爷子夹菜，老爷子干裂的手掌难弯曲，就半捧着小麦煎饼，端着玉米糁子稀饭，靠他永远最近的是一小盘盐豆和咸菜 梗。
　　“这些鱼肉类不吃也不想念，不如棒子稀饭保长寿……”老爷子又开始骄傲地年到自己的大道理；
　　“吃都堵不住你的嘴！”老奶奶一生气，筷子往桌上一拍，老爷子立刻老实了，小心地撕下一块块煎饼泡在稀饭里，喝一口还未咽下，便赶紧赞美道，“嗯嗯，她奶，今天这稀饭香呢，是在谁家买的玉米糁子？”
　　“哼，哪天喝的不一样，就今天好喝？！”老爷子的马匹拍歪了，自己也自顾地笑了。老爷子爱玉米稀饭，一顿能喝上三大碗，再加两张小麦煎饼，菜不菜的，无所谓。
　　“她奶，鱼趁鲜你奶俩尽量吃，剩下再热就不好吃了……”
　　“哟，到最后吃还要你来教呢！”老奶奶拿起筷子嫌弃着，“这还要你说，你不张嘴我还能多吃两筷头，经你这么一说，我筷子都拿不动了……”
　　老奶奶嫌弃老爷爷扭捏又多嘴多情。
　　“他老爷爷，你一点荤腥不吃，还要过九十九呢，八十能爬过去就不错了，哪有该吃时候不吃的，竟让小孩跟我这不中用的人吃，小孩呢，吃的日子在后头，我这一辈子病怏怏的，口鼻窜血，活一天赚一天……你是拿钱的，你不好好吃，好好活，以后小孩依靠谁？”
　　“哎，中，中。吃，吃，她奶，吃！呵呵~”然后，发了天狠之后，老爷子拿起筷子忸怩地在鱼头上夹一块鱼鳃盖，放嘴里奢侈地砸吧起来；
　　“都吃饱了？！”老奶奶把筷子往洗碗盆一摔，孩子怔了一下，点点头，老爷子笑着喝完碗底粥，“都吃饱我就把这剩鱼倒猫碗里！天天弄点什么菜，热一遍一遍的，吃一顿一顿的，就图刷盘嘛！”
　　“齁倒，齁倒！”老爷子赶紧起身端过盘子，然后认真地问老奶奶跟小孩，“她奶，你们当真都吃饱啦？”
　　“谁是你家亲戚，还作假客气！”老奶奶一个无情的怒怼，怼得自己跟老爷子都笑了。
　　“不倒，不倒，我来拾拾，直接倒就伤天了，”然后又端起空碗，三碗粥他已喝下，此刻似再来半碗自己都难为情，但又没没空嘴吃过菜，便有忸怩地问，“她奶，锅里还有饭吗？嗯，再盛半碗我也能喝下。”
　　“有，要多少都有！”老奶奶起身接过碗，“这样才像样，扭扭捏捏的，跟给人家做长工一样，吃饭都怕人说，就这点出息……人家做长工出多少力吃多少饭，自己心里都有数……就凭这样，不知道的，你跟他说你打了‘三大战役’，解放南京，连我都不相信！”
　　“嘿嘿，你看看你老奶奶多厉害，都不像有病的人，我看就该给她当元帅，中国不就早就解放了，我们这样没用的，也没有大出息的，给她看门都不配……嘿嘿~”
　　“哼哼~”
　　“哈哈！”

　　老爷子笑得极腼腆，极谦逊，他是如何将这一身功勋化为零，让自己不倚靠过去的积淀？他从来都不凭借什么去做事，只是，就是在做那个事情。
　　风细细吹，他仍旧腼腆、扭捏地笑着，说着，孩子那时在他身旁，感受不到什么伟大与卓越，流入他心里、脑海的是细细的、平平淡淡的味道。
　　老爷子一生未变过，他只不过在应该的时候扛起了枪，上了战场，又在应该的时候，卸甲归田。
　　他还是他自己，这些年都没有变过。他根植在乡下的泥土地，尽自己能做的去生活。他没有大荣大耻的起伏，也没有大失大得之态，那片土地让他生活、变老，他便安心地生活、变老。
　　他说，无数像他这样的老兵，都爱故乡。没有比那里更静，更慢，更有空间让自己按自己方式，为自己活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