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云》烟下森南

2、鱼市

　　这时我听到了声响，往山洞外一望，才发现天已经蒙蒙亮了，一个和刀疤脸年龄差不多大的陌生人驾着一辆马车过来。篝火已经灭了，我还是坐到了旁边，眼睛盯着洞口。刀疤脸从马车上跳下来，径直走进来，没有脱帽子和披风，而是抖开了手里攥着的麻袋，边把墙上挂的鱼摘下来装进去，边对我说，“我们准备出发。”
　　虽然觉得肚子饿的厉害，但也没敢说出来。我看着他麻利地收拾好一切，跟着他走出山洞，上了马车。马车上的窗户没有帘子，可以看到路两边的景色。没过多久，我们来到一处山谷，他指了指窗外，“我在这儿找到的你。”我打量了一下四周，大概是地上的沼泽救了我。我突然觉得好奇，便问，“你为什么在这个山洞住了三个多月？”
　　刀疤脸显然是楞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慢慢开口，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想明白你自己的事儿了吗？”我点点头，又看向他。
　　刀疤脸冷笑了一下，“这里离都城不远，消息传得很快。早在三四天前就听说国君已经把白将军的遗孤白起云接到了身边，并说要亲自悉心教导，培养成与他父亲一样的国之栋梁。”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比起被掉包，更令我难过的是“遗孤”二字。我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过了一会儿，我问，“那我说我叫白起云，你怎么知道我没有骗你？”
　　刀疤脸似乎完全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他顿了一会儿，神秘地笑了，“等你知道我为什么在那个山洞住了三个多月，就明白了。”
　　我一头雾水，怎么也想不出其中有什么联系。三个月前我还安安稳稳地在家读书写字，根本不认识他，这和他相信我有什么关系。马车内又陷入了沉默，没过多久，我就感到一阵困意袭来。我一直都有这个毛病，只要一坐车准会犯困。
　　我们是天刚亮时出山洞的。我被刀疤脸摇醒时，日头已经过了正中。刀疤脸带我下了车，我们走进了路边一家小饭馆。饭馆虽然有些简陋，但打扫得很干净，刀疤脸选了一张最靠里的桌子，我们在长条凳上坐下。
　　“想吃点什么？”刀疤脸一手托腮懒洋洋地趴在桌子上。
　　我摇摇头，我从来没在饭馆里吃过饭，或者说，从来没在家以外的地方吃过。刀疤脸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他叫来了小二，“来两碗油泼面。”点完，刀疤脸回头问我，“知道什么是油泼面吗？”我继续摇头，刀疤脸笑了笑，转移了话题，“你知道这是白城吗？”
　　“真的吗？”我很惊讶，其实我对白城的所有印象都还停留在小的时候，已经很多年没有出门了。
　　刀疤脸把我面前倒扣在桌子上的杯子翻过来，倒了一点茶水涮涮杯子，“白将军为什么不许你出门？”
　　“也许是因为仇家太多，怕被报复吧。”
　　“也许？你没问过他吗？”刀疤脸很惊讶。
　　我摇摇头，“爹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不必知道。”
　　刀疤脸笑了，“像你这个年龄却一点好奇心也没有的男孩子真是不多。那你天天呆在家里，不闷吗？”
　　我心想，怪不得刀疤脸会这么说，看来他是个非常好奇的人，“我本来就喜欢读书写字，呆在家里当然不会闷。而且练兵场没人的时候，爹也会带我去骑骑马什么的。”
　　这时，小二端着两碗面走过来，放在桌上，刀疤脸把其中一碗推到我面前。面还冒着烟，发出“滋滋滋”的声音，很诱人，只是上面洒了我不喜欢吃的葱和香菜。我一手拿筷子，一手拿勺子，把葱和香菜捡出来扔到脚下的垃圾桶里。
　　“你不喜欢吃葱和香菜的话，以后点的时候就可以告诉小二”，刀疤脸边拌着面，边对我说。
　　我点点头，也学着刀疤脸的样子拌面。调料应该是铺在碗底，稍微一拌，下面红红的辣椒面就被翻上来了，裹在面上，面有了颜色，香气扑鼻，让人特别有食欲。我挑起一根，用嘴唇试了试温度，很烫，大概是泼了热油的缘故。我又吹了吹，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着。面硬硬的，很有嚼劲。
　　“多吃点，不够了还可以再要一碗。接下来我们要赶路，下次吃到热乎饭就要等到明天的这个时候了。”
　　我嗦完一根面，抬头看他，“我们要去哪里？这么远吗？”
　　“到了你就知道了”，刀疤脸吃着面，含糊不清地说。
　　吃完了面，刀疤脸说我们要等车夫买了干粮再来接我们，于是我们又要了一壶茶，边喝边等。
　　“你从小到大有什么朋友吗？”刀疤脸问。
　　我想了想，“小时候有一个朋友，我爹早年打仗落下了不少伤，回到白城后逐渐和一个姓赵的大夫成为了朋友。小时候爹每次去赵大夫家都会带我一起，他们谈话的时候我就和赵大夫的女儿一起玩。那是一个特别温柔的小女孩，叫赵盈盈。”
　　“赵盈盈？”刀疤脸好像很惊讶。
　　“怎么，你也认识她？”
　　刀疤脸笑了笑，“你们白城的人，我怎么会认识。不过这位赵大夫，我倒是有所耳闻，好像之后因为医术高明被招进都城了。”
　　“没错，从那之后，我就很少见赵盈盈了。我被我爹关在家里之后，就只有赵盈盈还来找过我，不过她一年也只能跟着赵大夫回两次白城。”
　　“这么看来你和赵盈盈是很好的朋友了？”
　　“其实也没有，只是因为我从小到大就只有这一个朋友，所以会比较珍惜。也许对赵盈盈来说，我只是他众多朋友里最不起眼的一个吧。”
　　终于等到了车夫回来，我们又坐上了马车。马车很快出城，路两边荒无人烟。我很快就睡去了，中途醒了几次，窗外始终是荒郊野岭，景色没有什么变化，让人有一种马车始终没有前进的错觉。虽然肚子饿了，但车夫买来的馒头实在难以下咽，我只好忍着饿，打算明天到了目的地再好好吃一顿。天色逐渐变暗，我盖上车夫递过来的厚衣服继续睡，再一次醒来已经天亮了，迷迷糊糊中还听到刀疤脸笑话我怎么那么能睡。
　　车果然走了整整一天，日头又过了正中，我跟着刀疤脸下了车。这里的温度比都城高很多，虽然都是冬天，但这里的阳光格外强烈。我们先是爬上了一个稍微有点陡的坡，就看到远处有一大片茅草屋。我继续跟着他走，进了小镇里，我的眼睛简直不够用。也许是在家闷太久了，对一切事物都充满了好奇。我看到有母亲把孩子用布条裹起来缠在身上，看似很难受的姿势，孩子却睡得很香；我看到卖水果的小贩把装满水果的篮子顶在头上，不用手扶也能顶得很稳；我看到旁边的河道很脏，岸两边都是被水流带上来的垃圾，河里停着好几只小木筏，有几只上面还有人在艰难地撑着往前划……我发现在我好奇地看这里的人们时，他们也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我。我和他们究竟有什么不一样呢？大概是头发吧，这里的人头发无论长短，都是卷曲浓密的。而我的头发又少又短，用一根不长的布条就能拢起来束到脑后。正当我津津有味地思考着这些，我的右胳膊突然被狠狠地拽了一把，我整个人几乎被拎起来了。正当我惊魂未定时，一辆马车夹着风从我左边飞驰而过。等我反应过来，发现自己整个人被刀疤脸的双臂环在他的胸前，他放开我，竟笑了起来，“走路不用人教吧？”说完就走到我前面去了。我只好平复了一下呼吸，继续跟着他走。
　　我们走进了一个市场，说具体一些，应该是个鱼市。一进去一股浓重的鱼腥味就扑面而来。地上都是稀稀的泥，布满了水坑，一时间不知道怎么下脚。刀疤脸走在我的前面，左一迈，右一跳，完美地避开了所有水坑。我也学着他的姿势跳来跳去，但鞋和裤脚上还是溅上了很多泥。摊位之间没有任何的缝隙，装满了鱼、螃蟹和虾的木桶杂乱地摆着。我从来没见过生的鱼，实在不敢与鱼外凸的大眼对视。
　　越往里走人越多，我艰难地向前移动，前胸后背都贴着人，我闻到了这里的每个人身上共有的一种难以形容的难闻气味。叫卖声此起彼伏，整个市场很嘈杂，说话都要靠喊。正午的阳光却格外强烈，刺得人睁不开眼。我出了一身汗，衣服都湿透了。本来就饿着肚子，再被大太阳一晒，身上的汗逐渐开始变成冷汗。我已经看不见刀疤脸的背影了，想叫他，却发不出声音。慢慢地，耳边的嘈杂声逐渐消失了，眼前也一片发白。我敢肯定自己会晕过去。难闻的气味让我窒息，我的脚下轻飘飘的，只是凭着感觉被人流裹挟着往前走。
　　就在最后一丝意识快要流走的时候，我终于感到有人抓住了我。我听不见任何声音，眼前也彻底一片白茫茫了。我靠在那个人的身上，身体终于有一个可以依靠的地方了，我一下子瘫软了下去，眼睛也闭上了，但意识还在。我感到那个人在把我往人少的地方拖，因为呼吸比刚才顺畅多了，但太阳穴还是一跳一跳得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