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妖精》江流云

3、沁然篇

　　我醒来的时候是在一张皱巴巴的小床上，怀里还抱着个小手炉，我记得我是狐族血统最纯正也最高贵的雪狐，我的父亲是狐族的王。可是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这间应该属于人类的屋子里。身子很虚弱，所以我维持不了正常幻化的形态，我只能变成小孩的样子，尽量缩小体型，还必须释放尾巴，以便更多的吸收日月精华，恢复体力。
　　但是当我看到那个推门而入的少年时，我的眼睛霍然变亮，那是看见上等猎物时才会闪烁的精光！这个少年简直是个极品中的极品。他的精魂如此之美还萦绕着九彩华光，我活了千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果我能拿到他的魂玉，体力瞬间便能恢复九成，假以时日功力便能登峰造极！我太兴奋了，这是上天赐给我的礼物啊。然而，就在我打算伸出魔爪的时候，我看见了护在他周身的怨灵。我笑，我说呢，拥有如此精魂的他怎还能活到现在，原来是有一只强大的怨灵一直在守护着他，以我现在的能力自然是没法在这样严密的守护之下夺取魂玉的。但是我又怎么会放弃？所以我选择等！他显然发现我了是妖精，我眯起眼打量他，他很害怕，却假装镇定。我讨厌软弱的人类，恨不得马上咬死他！可是接下来，他却没有如同其他见过我真身的人类一样夺门逃命，他坐了下来，用一种很高傲的语气告诉我，我是妖精，他是人精！我乐，太有趣了，我说呢，拥有如此精魂之人怎么可能是平庸之辈呢？我答应做他的小侍童，因为我要等待时机亲自夺走这块魂玉！
　　跟在他身边一段时日，我发现了，他果然是个人精。为了在危机四伏的蒋家里保住小命，他一直装病，却把那些药汁拿来浇花，弄得园丁很莫名其妙，怎么刚种的花又死了。他装傻讨好太太们，总是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连头上扎了稻草都不知道。他会在不经意间提醒老爷，今年又多挣了多少金银，惹得老爷当时看他那眼神就像看到了只会说话的喜鹊。他跟哥哥们一起上夫子的课，然后趴在桌上呼呼大睡，气得那白胡子老头减寿了好几年。但是只有我知道，他每天半夜就起了，读书习武，然后在家仆都起了的时候爬上床睡觉，确保上课迟到。他的哥哥们都瞧不起他，他也不在乎，欺负他，他就装可怜，两只黑漆漆的眼睛跟受惊的小鹿似的，就连我也差点被骗了。而且，在跟他对视的时候，我真的有发现同类的错觉！当然，那是在晚上，只有我跟他的时候，他抱着我睡觉，他说这叫免费暖炉，他不知道，他睡着的样子有多美，那是他最自然的样子，卸下了所有防备，他缩卷了身子，带着无比纯美的笑容，在梦中低声唤着，娘亲，娘亲。
　　我的身体在不断的恢复，偶尔施点小法术跟他一起搞恶作剧，然后躲起来，笑到眼泪都流出来。这个时候的他就是一个顽皮的孩子，金色的阳光落进他的眼里，惊起一片绚丽的流光。
　　日子过得很欢快，我几乎都忘了，我是只会吃人的妖精，直到一天傍晚，一直化为雾气笼罩在他身上的怨灵突然化作一女子盈盈走来，她素颜素衣，却是美如清荷，容貌与少年很是神似。她福了福，款款道：“妾身乃蒋柳氏，多谢狐公子对吾儿的照顾。”
　　原来这个怨灵就是少年的娘亲！他说得没错，他的娘亲从未离开，一直在守护者他。我咧嘴一笑道：“好说好说，夫人甘愿放弃轮回化作怨灵，难道不怕灰飞烟灭吗？”
　　女子反问：“狐公子如此精明聪慧怎么会不知道呢？”
　　呵呵，我当然知道，世间妖魔无不窥视她儿子的精魂，她怎么放得下心一走了之呢？看来她对此子极为疼爱，冒着神形俱毁的危险也要保护他。
　　“那么，以夫人的清明恐怕也早已知道狐某的意图了吧，为何还要现身呢？
　　女子面容惨淡：“这是自然，只是，妾身知道狐公子有所不同，所以特意前来想跟公子做个交易。”
　　“噢？”看了一眼这位与众不同，心明如镜的女子，不禁生出些敬意来。
　　“妾身愿以自身魂玉作为酬劳，求狐公子保吾儿至成年。”说罢，女子跪地一拜，刹那间，已是满脸的清泪。我知道，她舍不得离开她的孩子。
　　“呵，笑话，你觉得你的魂玉能与他的比吗？”那女子的精魂自是上等魂玉，可又怎比得他儿子千年难见的极品魂玉呢。
　　“妾身自知狐公子并不在乎这等劣品，但是，如若狐公子不答应，那么妾身现在便与公子来个鱼死网破，公子你也不见得讨得着好处！”说着说着，眼睛开始变红，竟满是戾气，这女子如此之刚烈，心气之大，世间罕见。我心下里盘算着，她的威胁确实不假，要胜她必定大伤元气，而我总觉得我好像忘记了什么很急很重要的事情。所以不能从头再来了。收了她的魂玉我的功力就能恢复一半了。所以，我答应了。
　　“难道，夫人就不怕我出尔反尔？”我挑眉笑道。
　　她也笑了，笑容让人捉摸不透，“妾身说过，狐公子有所不同。”
　　我耸耸肩，做了个我也不敢保证的表情。
　　女子却笑得云淡风轻，看了一眼在她身旁昏睡着，毫不知情的儿子，化作漫天荧光，最后凝结成我手中淡碧色的魂玉。当时不明白那深深一眼的含义，直到后来我也拥有这种眼神的时候，我才明白这是只有对一生的挚爱，才愿意付出一切的深情。
　　不知道为什么，我并没有立刻吸收魂玉的能量，只是时不时把玩一下，透过这半透明的碧色魂玉我看到了少年的过去。
　　三岁，一个满脸泥巴的小孩，伸出胖乎乎的小手紧紧拽着女子的衣角，呜呜咽咽的哭，无限委屈，他说，娘亲娘亲，哥哥他们欺负我。
　　五岁，小孩被哥哥们扔进了水池里，闻声赶来的家丁将他救起，小孩全身湿漉漉的缩卷在女子的怀里，瑟瑟发抖，却不再哭泣。
　　六岁，小孩用他稚嫩的小手帮女子烫伤的手上药，很笨拙，却是那么的小心翼翼，水晶般的眼睛里雾蒙蒙的，脸上却是笑得天真，他哄她，娘亲乖，不疼。一如她哄他一般。
　　八岁，哥哥们又欺负他了，他们嚷嚷着，你娘是个妓女，怪不得你也长得狐媚样。天生就是让男人欺负的。他不说话，只是抱头痛哭，声音之大，立马引来了家人。那群男孩听见脚步声都跑开了，这时候，他才不紧不慢的爬起来，一把抹掉嘴边的血，朝着男孩们离去的方向啐了一口，地上是刚打落的牙。犀利的目光，狠狠的神色，脸上丝毫不见泪痕。他握紧的拳头在看到焦急赶来的女子时松懈了下来。又是一个纯真的笑容，他说，娘亲娘亲，哥哥们又嫌弃我长不高了。
　　十岁，他伏在女子冰冷的尸体上，喃喃道，娘亲娘亲，你说过要等我长大的，你说过要让我来保护你的，为什么这么快你就等不及了呢？
　　我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一定要在屋门前种棵柳树，他为什么总是喜欢抱着那个陈旧的琵琶痴痴的笑，为什么在看到母亲荒芜的坟墓后，那么在意那一笔失去的压岁银。我突然觉得女子的舍命相陪是值得的。
　　渐渐的，体力已恢复了一半，我可以幻化成正常的形态了，可是我没有这么做，因为我喜欢躺在他怀里睡觉，听他梦中的呓语，时不时蹭蹭我的脸。我每天有大半时间要用来处理那些不断涌出的妖魔鬼怪，然后把他们的尸首变作食物跟他分享，这是很美味的东西，对于体力的恢复很有帮助，当然，他很不认同我的观点。无所谓，只要他平安就好。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喜欢在心里默默叨念他的名字，云，云儿。看着他刻苦读书的样子，忍不住想吻一吻他略带倦意的眉眼。
　　直到去京城的路上，我的想法终于变成了行动，可是他很生气，他狠狠的捏碎了手中的包子，那是我偷走的被人做过手脚的夜宵。他赶我走，他说他死也不要我。我的胸口好难受，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心脏好像要碎了。有液体落了下来。我突然间就失去了调笑的力气，我真的这么讨厌吗？只因为我是妖精，或者说是只公狐狸？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屋子的，脚步很虚浮，就像刚受伤时那样。
　　走着走着，四周的气息开始变得阴冷，不好，我大惊，我怎么能离开他呢，我离开了谁又来保护他呢？我赶紧回去，在还没有酿成不可挽回的错误前，解决掉了那些个贪婪的东西，可是我却不敢见他，只能悄悄跟着，听见他不停的骂我，踢翻了一路的小石头。
　　然后他遇见了一个叫做李安琦的男子，我放心了，此人的头上紫气环绕，还有七彩祥云护体，正然浩气，王者之风。有了他的陪伴，一般邪物定然不敢近身。我的云儿安全了，也是我必须离开的时候了，因为我记起了所有的事，包括那件很急很重要的。
　　其实，在我一踏进京城的时候就感觉到了深深的不安，他就在这里！
　　他叫做诺，是我们狐族的叛徒，勾结蛇族狼族，妄图夺取狐族的王位。在追捕他的时候，我们双方都受了重伤，终于，我晕倒在雪地里，而他也就趁乱逃走了。想不到为了恢复元气，他竟然附在了蒋三公子的身上入宫为宠，迷惑皇上，每天不停的吸食那些无辜被送进宫来的俊男美女的精气。他的力量已经强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可是，我的云儿却要入宫，傻孩子，他能做什么呢，宫里的魏侯已经不是他的三哥，而是已经沦入魔道的嗜血狐妖。我必须阻止他，所以我去见了那个叫做李安琦的男子，我告诉他宫里的魏侯是只千年妖狐，而我自幼跟随云游道长学过一些法术，只要按照我说的方法布阵，便可除之。条件是由我乔装成云儿进宫盗取兵符。看得出他很怀疑，可是出乎意料的是他却同意了，这就够了，即使是有去无回，我也心甘情愿。
　　本不想再云儿，很怕自己见到他便不舍得再离开。可我终究还是去了，看着他躲闪的眼神，我便明白那个清晨之后，我与他就再也回不去了吧，这样也好，他是人，我是妖，人妖终有别，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份情感天理难容。
　　我对着魂玉呵出一口气，升起一阵轻烟，立刻幻化出一清婉女子，我说：“你走吧，现在赶去轮回还来得及。”
　　女子摇头，淡淡道：“妾身愿助公子一臂之力。”
　　呵，好个玲珑剔透的女子，如果是个男儿身将会是如何的了得！
　　不用再多说些什么，一切了然于心，我们默契的相视一笑，这种感觉好熟悉。
　　我变成云的样子，收敛所有的气息，不动声色的接近皇上，利用法术悄悄偷走兵符。诺显然感觉到了，他钻出皇帝的怀抱，施施然走到我跟前，伸出手指勾起我的下巴，无限享受的舔了舔我的嘴唇，娇语道：“多年不见，沁然的味道依然是这么美。”
　　见已被识破，我也不再掩藏，冷哼一声，变回原来的样子。诺也轻轻一笑，显出了真身。那个已经病入膏肓的皇帝立刻吓昏了。
　　“诺，你背叛狐族，贻害苍生，已经犯下了滔天大罪，还不快快束手就擒！”
　　诺完全不理会我的义正言辞，扭动着腰肢，在我面前惬意的踱步，道：“我尊贵的王子殿下，好久不见，可有想我？”他峨眉微蹙“一见面就打打杀杀的，好没意思。”说罢，转眼媚笑，屈身上前，“要不这样，你做我的王妃，我们共同享用这天下可好？”
　　“你已沦入魔道，大势已去，应该自行了断才是！”
　　诺凤目一挑，掩面而泣：“沁然好绝情。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同床共枕几百年，你怎可如此待我？”
　　“胡说！从前我敬你是我堂兄，而你却背叛我族，杀我妻儿，你我之间早已恩断义绝！”说罢，我挥袖出手，直取其咽喉，我明白以我目前的功力只能先发制人。可是他却一个转身，轻巧的躲过。我错愕，想不到，他的功力已经如此深厚！
　　交手百回，我以渐渐处于下风，而诺却依然仍旧游刃有余。他一直心不在焉，眉头深锁，突然之间双眸变得血红，挥手一震，我立刻被一掌震飞，撞在宫柱上，吐出大口的鲜血。诺擦了擦嘴角道：“哎呀，人家的皮都破了。”娇嗔我一眼：“好伤心呐，莫不是王子殿下已有了心上人？”
　　我哼了一声，再次出掌，诺却只是笑盈盈的看着我也不躲闪。我暗喜，这正是我最后的致命一击，以我自身的精血为代价，再加上手中的碧色魂玉，手掌瞬间贯穿诺的胸膛，猛的捏碎了他的狐珠。诺的脸色瞬间惨白，连同他曾经乌黑如墨的头发。他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血肉模糊的胸膛，长大了嘴，发出咿咿呀呀的断续声，不住的摇头，他不明白为何会败给我。
　　我再也站不住了，倒在冰冷的地上，锃亮的金砖上倒映出虚弱不堪的容颜。
　　诺踉踉跄跄的往大殿外走去，屋外已是一片火海，却也不见得拦得住他。突然，殿外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沁然！为什么要这么做！别忘了你也是妖啊！”
　　呵，我笑了，诺，你终究斗不过我，要彻底销毁你的元神，当然只有雄黄阵了。而且必须在新月夜，这时他的能量最弱。
　　我一点点的爬向殿外，扶着栏杆站立起来，我知道，我还有个小小的心愿，想最后再看看他，我的云儿，我果然是只贪心的狐狸呢。
　　可是，他会来吗？
　　站在高高的殿台上，我望眼欲穿。
　　当那个朝思暮想的人影出现的时候，我开心极了，漫天火焰都化作了娇艳欲滴的曼陀罗花，我的云儿在花丛中甜甜的笑着，向我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