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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0 倒霉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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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戈二十二岁那年警校毕业,跟着同班同学一起考编制。
针对于警察的编制曾经属于公务员的招考范畴,后来才逐步独立了出来。这个不小的变动对于警校学生原本是好事,对姜戈而言却慢慢变成了坏。警校内部的竞争不算小,但比起社会考生仍温和的多,他们不用跟蝗虫们拼个你死我活,只要安稳且安全的坐在那里,正常发挥出自己的水平,最后一定都能落得一个还算圆满的归宿。
“发挥出自己的正常水平。” 导师曾这样宽慰他们。
是的,没有什么灵丹妙药必过诀窍,只是这简简单单的十个字,就能草率而轻易的决定一个人的一生。
除了姜戈。
没有人知道姜戈是怎样将昔日同窗熬成了前辈学长,又是怎样将两个月的路程走出了两年的漫长。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导师不予他讲,他又碍于面子不好去问,最终只能将所有疑惑归结为自己的运气。
“姜戈点儿背。”
同学会一传十十传百,传到他耳朵里的时候,所有人看他的目光已经从怜悯换成了嘲讽。
其实姜戈第一次考完就知道要落败了,但他不晓得警校生的特权只能维持一年,第二年他就要从天堂重回人间。
收到落选短信的那天晚上,他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像要看穿此后五十年的命运,夜色从窗户外挤进来,填满了他小小的出租房,而他在黑暗中一言不发,泪水缓缓的钻进耳轮,潮呼呼的,大海的声音拍打着他的大脑,带来一股锥心的痒。
第二次落败的时候他正在公交车上刷手机。那是一个普通的下午,车上人不算多,但没有他的座位。他站在门口摩挲着用了四年或许还要久的手机屏幕,草率的阅览着当天的社会新闻,风平浪静,很是无聊。然后手机一震,一条无差别投毒案就这样跳了出来,紧随其后的是他的面试结果。
他的手指被突如其来的震动刺的生疼,一时之间不知该为哪一个消息更头痛一点。
那天回家的路上他照例戴上耳机,电台播放到那首不算很古老的流行歌,男歌星嗓音沙哑地在他耳边蛊惑,追不到的梦换个梦不就得了。
像是被别人窥见了什么丑恶的心事一般,他闭上眼睛深呼一口气,扯下了耳机。
*
候考室的玻璃壁上印出一层薄薄的影子。
理得极短的板寸,单眼皮,一颗痣隐秘地截断了眉骨。姜戈茫然的望过去,镜面上的男人以同样的茫然望向他。
姜戈被那种眼神刺痛,他朝着男人哈了一口水气,手忙脚乱的用衬衫袖子去蹭玻璃上的尘土。待到袖口染上灰黑色的尘土,他想起来口袋里原本是预备了一片湿巾的,不过刚才太急躁,将这一切忘了。他又掏出湿巾来擦拭袖口,但灰色的痕迹却越擦越是蔓延,他索性不管了。
姜戈。姜戈。姜戈。
一个陌生的男人从候考室向外探出头来,连喊了三声。
姜戈如梦初醒。他抬头望向声源,猛然间意识到对方与自己的关系,一边道歉一边向着男人挥舞起了手臂。四周传来哄笑的声音,他这才察觉手心里还攥着那张用过的湿巾。因为紧张的缘故,湿巾饱满的汁水随着他的手腕沥沥地流进了袖口。
又是一阵慌乱,他一边小声道歉,一边将湿巾塞回了塑料包装纸中。
男人抬起头,一双冰冷的眼睛与他对视。姜戈的第二句对不起还未讲出口,门又重重的关上了。
糟透了。
姜戈在心里咒骂一声。
从考试院拐出来的时候,姜戈遇见了自己大学时代的导师。
老头姓汪,总是笑眯眯的,但绝不好心,啤酒肚,可身体很灵活。姜戈对他说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就像他对自己的职业,只是很无感。如今他对很多事情都是这样,真正没来考警校之前是很向往的,但是考上了之后,一切就全都变了味。他不知道是他一直被那些影视所蒙骗,还是自己原本就是一个如此喜新厌旧的人,只是觉得庆幸,还好没有结婚。
在他埋着头考虑这些琐碎细节的时候,错过了躲避的最佳时机。汪老头远远地认出了他,随后抛下与他闲谈的同学,气定神闲的向着他这个不成器的学子走来。在这将要迎面交错的短暂几秒间,姜戈脑中闪过了千万种回避的姿势与微笑的角度,但最后还是弹出的共享单车优惠券救了他。他顺着优惠券的信息音,矮身钻入了凉亭一侧的单车棚。
汪老头老谋深算,知道姜戈这些年自己心里也憋屈,无意再为难这位昔日的学生,只是站在凉亭入口感叹,
“小姜啊,其实你人蛮不错的,就是毁在这张嘴上了。”
姜戈没搭茬,或许是没听到,老头又喋喋。
“不论考官问什么问题,你就直接嗯就行了,要不是你自由发挥太多面试总过不了,编制能考两年?”
老头年纪大了,倚老卖老心切,又或者是料到姜戈不好发作,后面又说了很多,半分叹惋半分恨铁不成钢,将自己半生的委屈添油加醋混在了社会道理中一股脑灌给了他。
咔哒一声,单车解开的锁又阖上了。
过了半晌,没人再出声,汪老头的嘴也一并合上了。
又过了半晌,这种静默让竟让老头良心发现一般想起当初爱徒的好。又或许是方才狠话说的太多,他的态度竟然柔和了下来。老头摸着凉亭的柱子,先是叹了一口气,而后无限惋惜的对着黑暗深处讲,
“前年局里得了一个特别好的线人,脑袋瓜子又灵,事还少,年纪跟你差不多大。本来我跟你王叔商量着,打算等你考进来编在你名下的,你这孩子太一根筋,有个活泛的帮着总归是个好事......”
现在给我也行啊。
姜戈的嘀咕从凉亭深处幽幽飘过来。
“嗨,”老师一拍大腿,“死了。”
突然一声此起彼伏的响动,棚内排好的自行车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接连坠落,久无人打扰的灰尘雾似的扑了他一身。
姜戈呆呆地站在原地没有动作,不知是为线人的死,还是为自己传闻中的“倒霉”。
下午四点,姜戈被出租屋外一阵短促的敲门声惊醒。
他张嘴欲骂,又想起锅里还煮着半包方便面,连滚带爬的从沙发一路小跑到灶台。锅里的水沸了不知道多久,浮沫和蔬菜料包里的颗粒裹在一起,扑灭了火。面已经坨在了一起,重新又复归了那个面饼的模样。姜戈抬手关掉阀门,远远地瞥了一眼锅底张牙舞爪的面条雕塑,怀着一种很复杂的心情向门口走去。
来人是他一位好久不见的师哥——本来是后辈,但奈何他实在考了太久。
这些年他落榜又落榜,师弟高升再高升,那一连串的姜哥姜哥在嘴里滚过了三滚,就慢慢变成了姜戈。
乍一听是没什么的,但姜戈明白,有很多东西如今已经不同以往了。
后辈倚在门框上冲着他笑,姜戈这才意识到已经将对方晾在门口好一会儿了,他们面面相觑但无人开口,姜戈准备张口喊出一个称呼,却不知道怎样更好,究竟是师弟,前辈,同学还是......
“段龙,”于是他说。
“你来干什么。”
似乎没想到姜戈会直呼自己的姓名,笑容冻结在了段警官过分年轻的脸上。但这寒冷只持续了一瞬,下一秒,又恢复了一开始亲亲热热的神情。他抬起左手的包装袋朝着姜戈挥了挥,炸鸡的香气扑面而来,但姜戈仿佛什么也没有闻到,他密不透风的隔绝着段龙与他的世界,没有门,没有钥匙,没有开关,没有摩斯密码。
“没什么别的意思,戈子,我来替老头带个话。”
段龙弯腰将炸鸡放在走廊的水泥地板上,触地的一刻袋子里传来咣当一声闷响,兀自替他回答了还未说出口的后半句,
“顺便找你喝两杯。”
姜戈没有要动的意思,摆在段龙面前的是一张空白的试卷。
“你别这么半死不活的,汪老师和我谁也没有对不起你,编外你又不干,合同制也不同意,要不是你非得求个名正言顺,我俩怎么着不能把你弄进来。”
姜戈没有回答,或许根本没有在听,他的脑子里空空茫茫,只有眼睛还是活的,蚊蝇一般绕着段龙打转,最后落在了他的手臂一侧,不动了。
“谁死了?”
段龙本来还在滔滔不绝,这一句没来头的疑问直接将余下的教训全部堵了回去,猜不透对方的意思,他顺着姜戈的眼神看回来,发现对方是如此认真的凝视着自己手臂上方那束窄窄的黑丝带,段龙突然意识到自己此行的目的,他长吸一口气,将方才没说出的教训全都咽了下去,重又换上了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先听哪个?”
“坏消息。”姜戈连头也没抬。
“那我先说好的。”段龙清了清喉咙,一板一眼的说,
“恭喜你,姜先生,你被录取了。”
这短暂的一句话将姜戈被冻僵的心脏从荒原中拽了回来,他感受到了自己浑身的血液又再度流淌起来,但是这热没有持续多久,他想到那个坏消息,方才松弛下来的肌肉又重新紧绷了起来。
说完喜报,段龙很少见的收起了那副笑脸,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姜戈心领神会。
“这次招四个,你综合第五。”
段龙一面回忆着,一面摩挲着自己的头皮,脸上难得的浮现出一股羞涩,好像是在为这个结果羞愧,这让姜戈很不爽。
“排在你面前的四个和局里都有点关系,第四还是个局里的线人,虽说有点前科吧,但这几年功劳确实不少,只要笔试通过,面试不过是走走过场。我跟老头本来以为你肯定没机会了,结果.......”
“他死了。”姜戈替他预先公布了答案。
“嗯”,段龙如释重负。
来之前他一直在演练这最后的一段该怎样收场,悲哀吧,谈不上,不过是死了一个考生。在这个世界上,每年有千千万万人要死,每个月他有万万千千的同事要告别,况且他与第四的情分还不如与姜戈的相爱相杀更深重。高兴吧,不应该,更何况他知道姜戈讨厌他,一开始是不喜欢,毕业后就是无感,直到他考上了姜戈落榜的那天,这种浅薄的同窗之谊才终于变得深切,姜戈无法憎恨自己,只有将这种失落投射在了对他的厌恶上。因此,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感到尴尬,不知该怎样对他这个曾经的师哥好。但此时,姜戈无心的一言给了他大赦,他由此感到轻松至极,接下来他只要看人下菜就好了,姜戈高兴,他就高兴,姜戈失落,他就安慰,没有什么比这更轻松的了。
但姜戈什么表情也没有。他后退一步,只留下了这两个消息,将段龙和那袋早已冷透的炸鸡关在了门外。
段龙只当他是需要空间喜极而泣,又在门口絮絮叨叨的安慰了很久,最后拎起炸鸡已经走下楼梯的时候,才忘记了什么一般又小跑了回来,冲着门内喊了一句,
“明天下午第四名葬礼,虽然不太应该,但再怎么说你也是这件事的受益者,况且告别式在你高中对面,说不定你俩还认识......”
这句说完,他意识到自己好像又说了什么多余的话,叹了口气,转身走了。
或许是这叹息声太过懊恼,盖过了姜戈在门后那声小小的,嗯。
在这一场他人的悲剧中,姜戈停滞已久的生命终于得以前行,他不知道是否该为别人的痛苦而感到悲哀,好运的降临也未带给他想象中的快乐,他只是与房间里安静的空气默默对峙着,直到肚子的悲鸣率先打破了这一切。
应该把那袋子炸鸡留下的。
他靠在门后,望着厨房的方向,后知后觉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