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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6、父母心 ...


  •   一乘马车,前後神策军士护送,在骊山的晨光中,缓缓下了华清宫。
      女皇裹着猞猁皮织连珠纹锦披风,目送着那乘马车下山。上了六十岁之後,她四更刚过就已经起身,用完早饭後去殿後走走,因为上皇的作息与她完全不同,所以她通常是晚饭过後才去请安。
      不过今日早起倒是因为辗转难眠,这一阵子避居华清,她一直试着让自己不要受西京的朝局影响,尽量不说丶不听丶不问,但是还是有许多耳语传到她跟前来。她始终不赞成儿子起用那些非正途出身的近臣,因为她自己就有过几次试图引进新人却发现他们根本不堪重用的惨痛经验,但是既然交出权力,也许只能祈求上天能让儿子有一次好运丶遇到一个不世出的奇才了。
      但是直到现在,她才体会到做『上皇』的难处……
      「宝宝唷,有些事,妳还是别管的好,孩子就跟鸭子一样,小的时候到哪都跟着娘,大了,管不得了,再拘着憋着,他们要反过来啄妳的。」上皇昨夜打着酒嗝对她这样说,他伫着拐杖,隔着栅栏数着栏里的鸭子:「一二三四,咦?我的胖大鸭跑哪里去啦?」
      马车已经看不见了,她望着东升旭日,在绚烂的光影中,第一次发现身为皇帝的母亲,是一件极其困难的事。
      揣着重重的心事,女皇走下楼来,却看见旁边的小树丛里躺着一只黄毛小鸭,昨晚霜寒露重,冻了一夜的鸭子肯定是活不了了,她淡淡地说:「去看看脖子上是不是挂着小金铃。」
      小内侍衔命而去,回来说:「陛下,是上皇的胖大鸭。」
      「包好埋起来,就说找不到了。」女皇交代,却没有走开,站在那里看着小内侍们处理小鸭的尸体,她喃喃地说:「傻孩子,不跟着娘,白送了性命。」
      ※※※
      女皇的旨意在日落之前抵达西京,一个旨意交给永贞皇帝丶而另一个旨意是在神策军左军中尉厅宣读。
      左军中尉刘珍量与右军中尉第五守亮,率领神策军本部与行营的大小将官跪地聆听。
      「……左右神策及诸行营,准此处分。」
      「诺。」厅前将官同声一诺,并无迟疑,永贞党人安插到神策军中的行军司马韩泰脸色凝重。
      「好去。」宣旨内侍说。
      众人再拜後,起身散去,第五守亮脸色不豫地看了刘珍量一眼,淡淡地说:「刘中尉,那就烦劳你将此事告诉崔尚宫了。」
      刘珍量没有说什麽,只是欠身而退,把左军的将领都集中到厅内去,看了大家一眼,平静地说:「神皇陛下不准左右神策擅自移动,我想其中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左军这边本来就无意移动,如今,只是担心右军那边的动静,若有万一,我们必须遵守神皇旨意,阻止右军。」
      「诺。」将领们没有异议。
      同时的两仪殿中,永贞皇帝脸色灰败,仰面躺在榻上,呆愣愣地不发一语,自从开始承担太子的责任,母亲的眼光一直给他很大的压力,甚至比政务更沉重……所以他常常回头看,看她是点头还是摇头丶她的挑眉是什麽意思丶她的手指轻扣着扶手时是什麽心情……他知道母亲对他有很大的期待,大得让他很容易使她失望,但是最令他害怕的,是母亲抿紧了嘴丶转身离去丶关上门的瞬间,几乎同时,门後面就会响起她对父亲的怒吼。
      「你是怎麽教他的?为什麽他会做出这种决定?」丶「我再三警告过你,不可以……」丶「我不允许……」丶「你明明知道……」
      然後,是父亲平静而冷漠的回答。等到母亲的怒气过後,父亲会回到他在的地方,温柔却坚定地握着他的手:「我们走吧!」
      永贞皇帝闭上眼睛,他现在连伸手去擦泪都做不到,眼前好像出现了一个侧影,是他仰头看着父亲,一种深切的哀伤撞进心底,再也不会有人拉起他的手,对他说『走吧』,就像把一切的失误都抛在脑後。眼泪顺着已经转灰的发际线滚落,他无声地啜泣着,像一个被遗弃的布偶,没有人会再需要他。
      不知道哭了多久,有人轻轻摸着他的额头:「陛下……」
      是牛昭容,永贞皇帝没有回应,只是感觉她替他抚着胸口丶揉着肚子,众多妻妾之中,只有牛昭容知道他不舒服的时候会肚痛,良久才假装转醒:「唔……」
      「梦魇吗?」牛昭容并没有戳破,只是关心地问,永贞皇帝点点头,她轻声说:「太极宫实在不适人居,妾身这些日子也常常觉得胸闷得很……」
      永贞皇帝没说话,牛昭容低低地说:「陛下,听说神皇的旨意也直接送到神策军那里了,左右军也已经接旨奉行,看来,神皇陛下的影响比我们预期得大得多,这可如何是好?」
      「传……传王……」永贞皇帝模糊地说了两个字。
      牛昭容确认他要找的是谁之後,便命人去找二王过来,来人却说只有王丕在翰林院,王叔文今日在度支司。牛昭容咬了咬牙,这事她一直没让永贞皇帝知道,身在宫中多年,她明白内侍省大於内命妇的规则是不能打破的,如果她在永贞皇帝面前捅破此事,恐怕下一个遭殃的就是她。
      因此,她皱着眉说:「那就请王学士先去与王先生商量之後再过来吧!」
      不到一个时辰,王丕来到永贞皇帝榻前,屏退众人造膝密陈:「陛下,眼下看来,光是把韩司马放进去已经不足以控制神策军,必须断绝神皇陛下的影响,陛下的江山才是铁打的江山。」
      「朕朕……朕不……不……」永贞皇帝死命摇头。
      王丕与牛昭容对视一眼,又说:「臣并非冒犯神皇,乃是想效法当年孝和皇帝并孝皇帝之事。」
      永贞皇帝停下摇头的动作,听王丕娓娓道来。原来那孝和皇帝乃是顺圣武太后之子,武后年事已高,孝和皇帝在群臣的帮助下,成功政变,夺回皇权後,将母亲请到东都城南的上阳宫中,将她身边的亲信全都撤走。而孝皇帝就是上皇的父亲,当年回到西京後,将其父明皇帝送往兴庆宫,只留下最亲信的老内侍,还有明皇帝之妹玉真公主及女儿丶孙女数人轮流入宫侍奉。
      「……如今,国有三君,实在是亘古未有之事。永安宫即将落成,即使上皇不回来,神皇也必要回京,上皇丶神皇与中书门下的关系盘根错节,使我们在朝政上难以入手,神策左军与一半的右军也完全忠於神皇,如此,就是我们想以军事力量控制朝廷也无能为力。反过来想,与其与这些人斗丶或者往後与神皇斗,倒不如请上皇神皇长居华清,安神延年。」王丕难得非常切中要点地说。
      永贞皇帝沉默,想了半晌,期期艾艾地说:「再再……再一一议……」
      王丕欠身而退,又赶快去寻王叔闻,把永贞皇帝的反应说了,王叔闻点头:「没有反对就是有些动心,陛下仁孝,只是神皇却不可能完全放权,前头有些事不管,不过是忍着而已,今天下旨管了,往後就没有不管的道理。」
      「你想尽快行动?」王丕问。
      王叔闻的表情有些复杂,显然软禁女皇上皇对他来说,也是个很大的决定:「叫韩泰来吧,我们要先把右军行营的人都换成心腹,然後让吏部在今年冬选换掉华州刺史。然後,才能够控制华清宫。」
      ※※※
      「神皇命令左右军没有她的同意不准擅离?」李贞一惊讶地问。
      「焦将军是这样命小人转述的。」
      挥退了小内侍,李贞一沉下脸来,他不想让女皇又重新回到西京的权力中心,这样对於已经逐渐成形的政变极其不利。他拉过一张熟纸,以极其流畅的行书,问候上皇身边的秦尚宫。
      「……贞一顿首夫人阁下。」秦尚宫轻声读信,看向靠在身边软垫里的上皇,态度不复平日那样轻率:「陛下。」
      「东都啊……哎呀,我好像几十年没去了,想当年,我跟宝宝她娘在东都扑蝴蝶呀丶看月亮啊丶山盟海誓情意绵绵,真是好地方啊……」上皇似乎很是向往地说,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看了秦尚宫一眼:「宝宝的翁姑也都葬在东都吧?我想宝宝应该也很想去东都祭扫的,毕竟多亏他们生了个好儿子嘛!是吧?晚上她来,我们跟她说说。」
      「陛下想怎麽说?」秦尚宫问。
      「从前从前,有一个婆婆教儿媳做菜,教会了之後就觉得该让儿媳做了,可是呢,怎麽吃都不顺口,有一天就又跑到厨房教她。第二天呢,觉得她切菜切得不好,乾脆自己来,第三天呢,又觉得儿媳火侯掌握得不对,自己上了灶。结果一个月之後,儿媳就乾脆不进厨房了,换婆婆烧菜给她吃。」上皇散漫地说着,说完之後笑了笑:「妳觉得这个故事怎麽样?」
      ※※※
      满地的残肢,剑上涔涔的血滴,还有人血乾在皮肤上的紧绷感,与痛苦的哀号声,组成李千里感官中唯一可以感受的部份。
      汗水滴进眼中,加上两日没睡,李千里已经看不清前方的一切,他只知道穿黑衣的是敌人,而他们带走了他的孩子。
      他的脚步凌乱,气息也不稳,大口喘着气,没有注意口涎与汗水滴入胡须。他的左手在发抖,因为刚才扭住某个人的脖子时,对方用刀砍伤了他的左手,只是下一刻,他也扭断对方的脖子。
      「阿巽!」他喊,心中知道是要找阿乾跟阿坤,但是完全没有听见自己喊的是死去近二十年的女儿。
      「阿巽!」他第二次喊,眼前浮现了那个牙牙学语的孩子,她会说『爷』丶『娘』还会说『饿饿』,看见他舞剑知道要拍手,偶尔跟父母一起睡的时候,会抓着他的手指头……
      「阿巽……」他的声音变得凄厉,不知道是什麽流到嘴唇边,又咸又苦:「阿巽哪!」
      没有人敢靠近他,就连跟着他几十年的燕寒云也只敢在旁边掉泪,当虞璇玑赶到的时候,李千里坐在尸体上,紧握着剑柄,喊着『阿巽』。虞璇玑这才发现,原来他不提不是忘记,只是痛处没有被挖掘而已。她奔过去,伸手想拍拍他,一瞬间,却看见他涣散的眼睛一眯,长剑迅速劈来。
      「啊!」虞璇玑吓了一大跳,尖叫出声:「夫君!」
      李千里听见她的声音,心中一缩,但是长剑已经收势不及,他只好往後掷去,自己却一头撞到虞璇玑身上。
      「夫君!」虞璇玑被他撞倒在地,还好地上并不是很硬,只是这起码有一百五十斤的体重压过来,还是让她觉得内脏似乎都快被压扁似地难受,即便如此,她还是不忘摸了摸李千里的背:「没事了,燕娘子与乳母无恙,孩子也都救到了,都没事了。」
      「是……是吗?」李千里恍惚地回答,燕寒云等人连忙把他抬起来,拿来清水给他洗了眼睛,他眨了眨眼,对上看来很狼狈的虞璇玑,想说点什麽,却又无力说话。
      「嘘……别说话了,你受了些伤,又太过劳累,安心睡吧,我带你回家。」在他昏迷过去之前,听见虞璇玑如此说。
      不知道睡了多久,李千里才悠悠转醒,全身上下像是被围殴过似的又酸又麻,他张开眼睛,第一个看见的却不是虞璇玑,而是孩子们的乳母,她正在旁边拿着小皮球给孩子们玩。
      「相公?你醒了吗?要不要喝点水?」乳母问,顺手把他扶起来,李千里连忙把脸别开,以免碰到什麽不该碰的地方,乳母却不以为意,在他身後塞了枕头後,斟水过来。
      水杯凑到嘴边,李千里勉力抬手接过,不让她在榻边:「夫人呢?」
      「在宣州府衙。」
      「府衙?」
      「夫人好像暂时做了宣州的官,似乎是大帅请她去的,一大早就出门了。」
      李千里突然觉得有一股无名火升起,强自按耐,又问:「这里是哪里?」
      乳母回到原本的地方,坐在地上看着孩子们滚球玩:「是宣州驿,相公那天流了不少血,医博士来看过说不好移动,就在这里睡了三日。」
      「现在什麽时辰了?」
      「快到午时了,相公饿了吗?我先让他们开上饭来?」
      这麽一说,李千里才真的觉得腹中空得发疼,也就答应了。
      正在等饭的时候,外面传来脚步声,有人说:「你们等我一下,我去看看我夫君就来,应该赶得上会食。」
      听到这句,李千里的火气直往上冒,咬着牙,见虞璇玑跑进来,忍不住说:「如果我不醒来,妳是不是只看一下确认我没死就又跑出去了?」
      「啊?」虞璇玑错愕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却不生气,笑着说:「你醒啦?」
      看着一如往常的笑脸,从前即使生气也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但是李千里却完全笑不出来:「再不醒,我还不知道要躺多久没人管。」
      虞璇玑的笑脸一僵,扇了扇睫毛,依然好声好气地说:「醒来就好了,我已经吩咐厨下做你喜欢吃的百岁羹,今天我会早点下直,你吃饱了睡一觉起来就会看到我了,好吗?」
      「哪里好?妳什麽时候开始视事了?你是我安南都护府的参军,这里有妳什麽事?」李千里冷冷地说。
      虞璇玑再迟钝也感觉得到气氛不对劲,依然努力地解释:「宣州这里有些麻烦,我暂且跑两天腿,等状况好些,我们依然下安南去,不过是这几天的事而已,你不要生气嘛!」
      但是李千里没有接受这个说法,他气得不能控制,一挑眉,冷淡地说:「要妳去做事?宣州都是死人?」
      这句话一出口,李千里就知道这事没这麽容易了结,果然,虞璇玑眸子一闪,倔强地抿了抿嘴,幽幽地说:「宣州是我的家乡,是我父埋骨之处,希望你不要再说这种话。」
      说完,她俯身抱起阿乾拍了拍丶放下,又抱起阿坤也拍了拍,前後不过一眨眼,她转身就要离去。李千里想叫住她,却又拉不下脸,一出口,就想拿拳头把自己噎死:「是谁当初说宣州最讨厌,不想再回来的?」
      「你不也一天到晚说陇西李家的坏话?但是,当你陇西老家眼看着就要被土砵攻陷,但凡有口气,就是半死也会爬起来吧?」虞璇玑冷冷地扫他一眼,扬长而去。
      忍着满腹委屈,还有那种再度被刺伤的感觉,虞璇玑振作精神,来到宣州大堂上,说是会食,其实就是一人分几个胡饼夹大葱肉,一边啃着胡饼,一边准备调兵与粮草的事。
      「虞参军,妳来得正好,赶快帮我写信到西京去,去他的萧錡这个狗娘养的龟孙鳖三,竟然烧了我的茶山。」宣帅大嚷,手上拿着歙州刺史的急信。
      「烧茶山?所以他真的反了吗?」虞璇玑问。
      「已经杀了朝廷封的留後跟监军手下的大将,把监军也抓了起来,消息是淮南传来的,事发大约不到一日吧?应该无误。」宣帅说,烦躁地在案前走来走去:「淮南应该已经奏报朝廷,如果我们不报,朝廷就不知我们是靠哪一边了。」
      虞璇玑马上明白,这时候如果朝廷以为宣州落入萧錡之手,或者他们全都投降萧錡,等到平叛後,就都是死路一条了,於是她不再多言,坐下来扯过一张生纸在上面写写改改:「臣得歙州刺史状,伏惟十月二十七夜,浙西镇兵突犯歙州,焚祈门茶山,其狂恣若此,臣以守土之责,万难忍让……」
      虞璇玑改完之後,重抄了一份给宣帅,宣帅认可之後,又再抄了一份存档,原先这份交由驿传急送西京。众人又商议了宣州城的防备事宜,在桐水上下的岗哨也已经通令戒备,剩下的,也就只有等待了……
      ※※※
      上皇的故事果然大有用处,女皇听完後没有说话也没有同意,但是当上皇在她面前故意拿出箱笼时,也没有表示反对。
      於是在说完故事後的第三天,女皇与上皇的车驾在神策军与华州镇国军的护送下,缓缓离开华清宫丶出潼关。
      约莫走了六七日,车驾抵达东都宫,女皇上皇并没有大张旗鼓地从正门禁去,而是从北边的玄武门进宫,东都留守与东都所有的官员早已得到消息,此时列队跪在玄武门边。
      女皇与上皇的车驾直接驶入东都宫的正寝,贞观殿。女皇上皇连袂下车,看到贞观殿的模样如旧,两人相视一眼,将近七十年後,再回到这里,依然是父女二人。
      上皇伸出手,紧紧地握着女皇的手,笑嘻嘻地说:「宝宝啊,还记得那时候爷带妳来的时候吗?」
      「那时阿爷才二十多岁吧?女儿记得,阿爷身穿甲胄,威风得很。」女皇难得地捧了傻爷一回。
      「那时妳才四五岁大,水灵灵的眼睛,脸颊胖嘟嘟的……」上皇握着女儿的手,看了一眼:「那时候妳的手只有阿爷拇指长而已吧?」
      女皇看看自己的手,虽然不像上皇那样枯瘦,却已经不再年轻:「就像昨天的事似的。」
      「那时候,妳还骑在爷脖子上哩!」上皇笑呵呵地说,突然有点悲伤:「现在可骑不得了。」
      望着曾经有过短暂欢笑的宫殿,女皇淡淡地说:「那时候也是生死攸关哪,为什麽不觉得怕呢?」
      上皇想了很久,久得让人以为他是不是站着睡着了:「年轻吧?那时候,我还年轻得很。」
      如今呢?父女二人同时在心中暗问。
      是因为老了,所以开始害怕吗?怕儿子不成才?怕国家就此衰亡?女皇在心中想着。
      是因为老了,所以更加狠毒吗?怕孙子不成才,却连机会都不愿意给他,不愿意再浪费一点时间?上皇在心中自问。
      两人相谐走上台阶,女皇问:「阿爷,你说我娘,还活着吗?」
      「我还有你平王叔相王叔跟大姑他们,都能活这麽久,妳娘没道理早死吧?她哪有我们做的孽多?」上皇平静地说,缓缓地走着:「只是淮西手上的东西虽是真,却是不能跟他们做交易的。」
      「怎麽说?」
      「对他们来说,这桩买卖没有亏本的,就算不是真的,妳当初说了宁可错看一百不放过一个,他们也无罪。」
      「那要万一是真的呢?」女皇问。
      「他们献出妳娘,就是妳的恩人,君只能有恩於臣,若是反过来,妳就不是君了。」上皇手中拐杖一跺一跺,在回廊上发出响亮的回音:「所以,怎麽样都不可以让他们献出太后。」
      女皇微眯着眼,思量着说:「所以阿爷赞成出兵去夺?」
      「哪需要这麽麻烦?」上皇向她一眨眼,像个偷鸡摸狗的老无赖:「派个人去探探虚实,要是真的,那就偷出来呀!」
      女皇被他这话气笑了,睨了他一眼:「这是个上皇说的话吗?」
      上皇不答,只是一笑,父女二人入殿去,殿内虽然已经仔细清扫,但是比起从前仍然没有太大的改变,抚今追昔,想起了很多已经忘记的事情来。两人说说笑笑,像是从来没有过近七十年的隔离。
      突然,有内侍入殿禀报:「陛下,东都留守有急事求见。」
      女皇正要应允,上皇却啧啧几声,女皇抱歉似地看了他一眼说:「我不管事了,有急事叫他报到西京去。」
      内侍衔命而去,上皇正要夸奖女儿几句,那内侍又进来:「陛下,东都留守说有一句话若是说了,陛下一定会见他。」
      「什麽话?」
      「萧錡反了。」
      女皇与上皇脸色一变,上皇也不阻拦,命人叫入东都留守,正是原本的户部尚书。原来是淮南镇传来的消息先到东都再去西京,往西京的信已经发出去,但是东都留守还是觉得如果应该来报备一声。
      「……据淮南的回报,萧錡应该第一个就会攻击宣州,但是淮南担心的是,萧錡攻宣州不是为了夺宣州,而是为了抓前中书令李千里。」东都留守说。
      女皇皱眉,很惊讶听到这个名字:「李千里?他在宣州做什麽?不是已经在安南的路上了吗?」
      「李夫人似乎是宣州人氏,听说是返乡奔丧。」东都留守拱手回答,他平静地说:「若是前中书令落在萧錡手上,那就麻烦了。」
      女皇却不这麽看,她微微挑眉:「反过来想,前中书令离萧錡很近,也替我们省了麻烦。」
      「陛下此话……」
      「传我的诏命,着即任命李千里为淮南节度使丶诸道行营兵马招讨使,命淮南监军移到宣州做他的监军,统领淮南宣歙江西之师,取道宣州路进攻。」女皇不管上皇的表情,径自下了命令:「告诉李千里,务必生擒萧錡,但是我不为难他,只要留萧錡一张口可以答我的话就可以,打断他手脚我不在乎。」
      「诺。」东都留守答应。
      女皇点头,重新发号施令的感觉让她精神一振,又说:「然後通令天下,浙西的事情,由东都一体管理,一切有关浙西军事报到东都来即可,这边会再汇整告诉西京,这样,我们都可以节省一点时间。」
      上皇在旁,没有放过女儿脸上的光彩,那是自从褚令渠去世後就不曾再现的风采丶一种君临天下的气度。他暗暗地叹了口气,虽然这件事丶尤其是信息只到东都不到西京,这将会使梁国出现两个权力中心,但是目前看来,只要李千里能尽速解决一切,也许就能够阻止梁国的分裂。
      东都留守承旨而退,女皇从一种亢奋中醒来,一回头,看见上皇似笑非笑,脸上也不禁有点不好意思:「我还是不太习惯做上皇吧?」
      「只要妳开心就好了。」上皇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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