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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青海波 ...

  •   京师十六卫的武官与三省六部四品以上的官员,都接到了韦尚书的邀请,说要给李贞一暖寿,所以请大家到唐安公主山亭饮酒驱寒。约莫百人的宴客名单,对於唐安公主来说是件小事而已,她派人去相熟的寺庙中取来几案,又叫人拉来数十车的酒,在檐下支起帷幕丶铺上粗毛毡,外面烧着炭火熏烤肉食。
      众人在下值後就赶到此处,见韦尚书父子站在门口迎客,一一打了招呼,一一往里面让。山亭内烧着火,一走进去像是跳进温水里一样暖洋洋的,众人脱了毛氅,在亭中寒暄问好,见公主出来,又纷纷拱手问安,公主稍稍点了点头,又去忙别的事。
      李贞一连二王柳刘等人也都下了帖子,此时,见他们也连袂前来,心中暗喜。永贞党人带着几分高傲丶几分防备的神情观察四周,李贞一也由着他们去,径自领头听歌看舞行酒令,做一回阿家翁。
      他的心情很平静丶思绪也很澄明,本来以为到了这个时候应该会坐立难安丶急着打探消息,但是他昨天睡得非常好,无梦无魇,就像还一心攻学的少年时,一早起来,在榻边的缝隙拾到一枚只有小指甲大的方胜,也许是夫人什麽时候掉的吧?一想到这里,就觉得这是个好预兆。
      听着歌妓击鼓催花丶看着庭下伎人歌舞,他叫来孙子阿饶:「你看。」
      「阿翁,她们穿这麽薄,不冷吗?」阿饶睁大眼睛,似乎有点错愕地说。
      李贞一大笑,摸摸他的头:「往後你就知道了。」
      「阿饶,这麽小就知道看舞,长大肯定比你阿翁还会玩哪!」侍中说。
      「咦?阿翁很爱玩耍吗?」阿饶讶异地问。
      侍中与李贞一对看一眼,心照不宣,侍中从自己盘中切了一大块肉,夹在胡饼里,递给阿饶:「乖孩子,拿去吃吧!」
      「我不爱吃肥肉。」阿饶嘟着嘴说。
      侍中随即说起肥肉的好处,阿饶不服,你来我往了好一阵子,李贞一笑看这一老一小争辩,又看向自聚在一起的永贞党人,扬起酒盏,向看过来的王叔闻一敬。王叔闻的脸露出一丝困惑,李贞一却似乎听见了玄武门缓缓推开的声音。
      『呀』地一声,玄武门的内城门被推开,刘珍量与第五守亮骑着马,在管理门禁的监门卫下阶军官的帮助下,指挥神策军按着既定的位置入宫布防。两位中尉首先来到公主住的昭庆殿外,命约莫一百人的小队守着各个殿门,不准任何人出入,随後领着所有军队直入两仪殿。
      殿门前,早已联络好的监门卫与千牛卫军官打开殿门,神策军随即以优势的兵力扣住千牛卫的兵士,拿出绳索一一捆好,像草包似地堆在墙角。
      殿内传来一阵阵人声与尖叫声,两位中尉浑然不顾,下马後径自往殿内走,有人奔出来,却是李忠言:「你们这是做什麽?」
      刘珍量冷着脸一挥手,有几个高大的军士冲上前,一把就抓住李忠言往外拖,李忠言疯狂挣扎着:「刘珍量!你这贼子!你竟然犯上作乱!你忘了崔尚书对你的恩德了吗!还有你!第五守亮!」
      第五守亮没有说话,只是眼神中有几分无奈,而刘珍量却说:「正是为报答阿母之恩,才会如此,二王意欲摧毁内侍省,内侍既无,内命妇又怎能生存?李大监,你也是内侍省的人,却做了叛徒,我敬重你是先行,但是实在是留不得你了,失礼。」
      说完,刘珍量一拱手作了半揖,军士们就把李忠言给拖走了,刘珍量对着仍然紧闭的大门说:「里面小子听了,打开大门,依然可以在内侍省中继续晋升,若是死守不开,待神策军撞门禁去,全部都是死罪!」
      里面传来一阵惊慌的交谈声,刘珍量为了给他们压力,叫了军士把整个两仪殿围起来,又给了他们期限:「数到十,再不开门,格杀勿论!一!二!」
      还数不到三,一阵吵嚷後大门开了一小条缝,随即又有人想关上,但是神策军士一拥上前,硬生生挤开了殿门。来时,刘珍量就已经吩咐过,进去後不要胡乱搜捕,见一个就抓一个丶丢出去一个,因此神策军进殿後,像摘瓜收菜似的,扣住一个就拉到外面去,如此川流不息几个回合,大殿就空了。
      两位中尉走进去,只见牛昭容抽出了永贞皇帝的佩剑,挡在榻前,一边瑟瑟地发抖,却也不屈地瞪着他们:「谁也不准伤害陛下!」
      第五守亮正待好言相劝,但是刘珍量却迅速拔剑往牛昭容砍去,牛昭容尖叫一声,用尽力气往上一格,却被刘珍量强大的力道震脱了剑,随後,只见他的剑尖直指牛昭容的咽喉。
      「不!不可!」永贞皇帝吃力地想坐起身子阻止,无奈身子不听使唤,因此他只能抽搐着身体丶胀红了脸皮:「不可!不可!」
      「身为臣仆,本不该动陛下的人,但是臣希望陛下能够了解,这些日子以来,看着陛下受这个女人与二王等人蛊惑丶煽动时,身为臣下是何等痛苦。」刘珍量看着永贞皇帝说,凌冽的眼神中已经没有任何尊敬可言,随後,他微微低头:「下官送昭容升天登仙。」
      话音未落,牛昭容惊恐的表情还来不及化成尖叫,喉管就已经被割断,伤口中喷发出大量的鲜血,身子缓缓地往右边倒下,掉下满地的翠翘金钿银步摇。永贞皇帝张大了眼睛,痛苦地喊了一声:「啊……啊……」
      「把板子抬进来,送昭容出去。」刘珍量吩咐,早已预备好的门板抬进来,几个内侍把牛昭容抬到门板上,覆上黄绢,恭敬地搬了出去。刘珍量看着呆若木鸡的永贞皇帝,双膝跪地,三跪九叩,全了君臣大礼,起身:「把步辇抬进来,送陛下到兴庆宫。」
      永贞皇帝猛一抬头,瞪着眼睛说:「玉玉玉瑶!玉瑶!」
      「公主好端端地在昭庆殿中,臣等稍後便会将公主送往东宫暂住。」
      永贞皇帝模糊地又说了几句话,捶得榻上一片响,又将手边能摸到的东西往刘珍量砸去。但是刘珍量并不理会,径自命人入内给永贞皇帝穿好了衣服,四个内侍进来,迅速地把他抬上步辇,名为护送丶实是押解地送走了。
      望着逐渐远去的步辇,刘珍量对第五守亮说:「第五中尉,我想先以上皇的名义,恢复那位的身分,然後再用陛下的旨意让他监国,你觉得呢?」
      「死而复生,毕竟是有点夸张,弄得不好,反而惹出不必要的麻烦来,而且上皇已经多年没有自己颁布旨意,他不在西京,却弄出个旨意来,很难服众。」第五守亮摇头说。
      「那我们就等上皇到了再说吧?先说陛下生病不能见人,然後让中书门下革了二王的职,监禁起来,再行处置。」刘珍量说,第五守亮点头称好,却见远处奔来一个人影,刘珍量呼了口气:「只是我这位阿母啊……」
      「还是请她去东都吧?她本来也就该去了,上次去而复返丶又送走了许多宫人,内命妇里只剩下听她话的人,能干的却少了许多,不出三年,内命妇里就会一团乱了,与其走到那一步再追究她,还不如趁此破格拔擢些年轻的女孩子上来。」第五守亮说,他虽与崔宫正姊弟相称,但是走到这一步,能保住义姊一条性命已经万幸,不论从未来的局势丶还是内侍省的利益,崔宫正都不能再留了。
      刘珍量点头,崔宫正仓皇奔来的身影已经清晰可见,他稍稍整理仪容,准备承受义母的责骂,同时,也是他生平第一次,将斗争的刀刃指向义母。
      ※※※
      在西京一夜变天的政变後,虞璇玑突然发现巴四郎不见了,她在浙西镇里找了半天,都没有看见他的影子,便去问燕寒云,得到的消息却是巴四郎被派回西京去了。
      「什麽时候的事?」
      「昨天入夜前,巴四就搭船走了。」燕寒云说。
      虞璇玑有些错愕,也有些不悦地说:「咦?怎麽也不跟我说一声啊!好歹大家喝酒喝得这麽熟了。」
      「有紧急的事嘛!」
      「什麽事啊?」虞璇玑问,燕寒云摇头,她皱眉:「跟我都不能说啊?」
      燕寒云看了她一眼,还是摇头:「郎君没叫我说。」
      虞璇玑狐疑地走了,自去找李千里,却见他站在子城上,背手回望,那是西京的方向。
      巴四郎在李千里的安排下,乘船走了三四天,来到板渚,那里已经有一乘马车在等他,一路将他送往东都与西京道上的连昌宫。废弃已久的连昌宫前,故柳古槐看起来一副久未修剪的样子,宫道上隐隐看得见当年的砖道,如今却也都坑坑巴巴的,还有孩子在上面画着各种图文。
      久已封闭的连昌宫门却开了一条缝,门前站着几个军士,车夫出示腰牌後就放行了。巴四郎揭开车帷往外看,原本应是遍植荷花的池塘已经半涸了,泥泞浓稠的塘泥上浮着一些朽木枯竹,还有一艘小舟半插在塘中,时值冬日,只有几只寒鸦在地上捡着东西吃,旁边草丛中蹲伏着一只猫,正摩拳擦掌想打牙祭。
      车夫停车,巴四郎下来後,自有人来,向他一欠身,领他入内。往昔明皇帝与爱妃观看歌舞的高楼被雷劈成两半,焦黑的房梁下缠着一块脏污破旧的锦缎,长了满满绿锈的铜镜碎成数半,散在附近。旧时的斗栱下有个燕巢,一条绿鳞草蛇从巢中穿过,撑起身子看了看,随即悄悄地离去,在杉木大柱上留下一行亮晶晶的痕迹。
      前面一乘步辇边,围着几个女人,见他过来,她们低声向步辇上的人说了什麽就退开了。
      巴四郎停下脚步,稍稍定心,才缓缓踱过去,从他的高度看下去,也不免感叹这十多年的分别,还是有些东西不能再如从前。
      「你没死哪?臭小鸭!」比从前还要苍老,却依然鸡来鸭去的声音说。
      一听这声,巴四郎爽朗地一笑:「你也活得很爽快嘛!老乌鸦!」
      「托福托福,你不在我眼前给我气受,我可以活两百岁。」
      「承让承让,你怎麽会只活两百呢?起码两千!祸害遗千年嘛!」
      两人对看一眼,又同时别开脸去,绝不承认这种久违的对话还是很令人感动。巴四郎稍稍靠近了一些,低头说:「你这上皇干得挺兴头的,最近听说改称号了?我还以为你真有种改个混世魔王,结果还是那一套天策神佑洪福齐天的屁话。」
      那人确实是上皇,他膝盖上放着小暖炉,上面放着栗子:「等你上去,我就改啊,我只是怕你姊姊面子挂不住,我可不管你的鸟面子。」
      巴四郎问也不问,伸手抓了几颗栗子:「好啊,反正我就是个浪荡子,早就没有面子可言,你去朝廷上扯胡子大哭大闹,人家就会同情我,相形之下,我就正常多了不是?」
      「那你得先想出个办法起死回生才行,难不成真把你放在棺木里抬到朝廷上,叫个耍幻术的来,把你变活不成?」上皇瞪他一眼,完全没意思要帮他处理这事。
      「也差不多。」巴四郎嚼着栗子,一只猫凑过来,他顺手把手上的栗子丢给它:「不过我得找几个帮忙演戏的。」
      「俳优吗?」
      「人不可靠,还不如畜生忠诚呢!」巴四郎说,拍了拍手:「你怎麽跑出来的?」
      「跟你姊姊说想来看看连昌宫就来了。」
      「要按着我,绝对把你押在东都给陛下当人质,反正你也活够了,不过我还是需要你帮着演戏,所以,我们走吧!」巴四郎说。
      上皇随便地应了一声,步辇抬到一乘大车上,在他上车时,巴四郎伸出手,托住他的手。
      ※※※
      在西京那边,很快就收到上皇偷跑回来的消息,同时,也收到了巴四郎的指示,暗自替他准备了他需要的东西。
      就在中书令带着群臣亲至灞水迎接上皇的时候,宫中牵来一匹供上皇骑乘的赤红西域马,马上佩着金鞍绣褥,十分华丽。旁边还有许多百姓围观,上皇下车来,百官躬身相迎。
      这时候,那匹西域马突然发起癫来,两只前脚人立,挣脱了马夫的手,往灞水边奔去,众人的目光紧跟着那匹马,见它奔到水边,突然一个劲地用鼻子去顶什麽东西,直到它把那个东西顶出来,才发现是一个人。马夫与一些内侍奔过去看,扶起那人来,同时,那匹马竟从刚才的水边衔起一个光彩夺目的金杯,然後双脚人立,竟做出如大臣一般拜伏的动作,随後双膝跪地,将杯子衔到那人脚前。
      「舞马!这是祥瑞之兆啊!」上皇的声音传来,他似乎有些惊恐地说:「御马决不会无故拜舞,那人是谁!快将他带过来!」
      不等他说,那些内侍自把人带来:「上皇陛下,他好像昏过去了。」
      「把他翻过来,我看看是谁!」上皇说,内侍们将他翻过来,擦乾净脸之後,上皇非常戏剧化地大叫了一声,往後一倒假装昏厥,随後又扑过去,用力地捶着那人的胸膛,一边大哭大喊:「我的儿啊!我的邕儿啊!阿爷日夜期盼就是盼着你的尸首回到西京啊!我的儿啊!」
      不知是上皇捶得太重丶还是那人受不住,突然见他口吐白沫,内侍们抢上去拍胸抚背挖喉捏人中,最後他呕出一口不知道什麽东西之後,竟悠悠转醒:「啊……明皇帝,这是蓬莱仙山吗?不……小子不愿居於仙山,请让小子回西京长侍父皇……」
      「啊?是明皇帝救了你吗?」上皇又扑上去,用力地摇晃他,顺便啪啪两掌:「儿啊,快醒醒,你回到西京了,你知道吗?」
      「西京?你是谁啊?怎麽这麽老?」
      「我是你爷啊!呜呜!我的儿啊!果然昨日明皇帝托梦与我,说要送我个儿子,我还想着我这麽老了恐怕是不行了吧?没想到会是你啊!孩儿啊!既然是明皇帝他老人家救了你啊!」上皇哭哭啼啼,装痴作傻一番。
      众人半信半疑地看着这场闹剧,倒是旁边的西京百姓从小到大不知听过多少明皇帝的故事,都相信明皇帝没死,是升仙去了,此时都跪下来,山呼万岁。
      李贞一忍着笑,看着这对极其喜欢演戏的父子公然行骗,却还是拱手说:「成王乃上皇陛下爱子,失而复得,甚是可喜,臣等恭贺上皇骨肉团聚,祝愿子孝孙贤丶家国永昌。」
      「子孝孙贤丶家国永昌。」群臣跟着喊。
      ※※※
      「上皇回西京去?你们不是说他去连昌宫丶翠华宫了吗?还有,萧邕活了?」女皇错愕地看着跟在身边的老内侍,确定对方不是在开玩笑,她眨了眨眼:「然後呢?」
      内侍忧心地看了女皇一眼,低声说:「上皇恢复了成王的身分,随後,陛下以风疾痛楚丶难以主国为由,以真皇帝的故事,封成王为皇太叔,勾当国事,择期内禅,同时……」
      他又看了看女皇,女皇瞄了他一眼:「说吧,还吓不死我。」
      「正式册封崇昌郡主为汉阳公主,下嫁……」老内侍迟疑。
      「清河崔湘河。」女皇代他说,老内侍点了点头,她的脸上没有表情,却透出一股茫然的悲伤:「我只猜得到这一点,也只赞同这一点,其他……是怎麽了呢?窦将军是不会背叛我的……还有昭阳……平王丶相王丶大长公主丶太师……这麽多的皇亲,却没有一个人告诉我?」
      「以奴婢之见,恐怕是陛下也身不由己了。」老内侍低声说。
      「酒囊饭袋!我将这个江山交给他,指望着他千秋万代,结果他把皇位让给了他舅舅!不对!这事不会是昭夜,是政变丶是政变……」女皇扶着几案,眼睛快速地转动着:「崔娘!她不是许多内侍的义姊义母吗?她拍着胸脯保证绝对不会闹出宫变,话音犹在,这江山就易了主?混帐!混帐至极!不行!我要回京!我要回京!」
      说着,女皇就要起身,却被老内侍拦住:「陛下,不行啊!如今西京局势难测丶敌我难分,贸然回去,只怕有杀身之祸啊!万万不可啊!」
      「闪开!」
      「陛下万万不可啊!」
      「闪开!」女皇怒叱一声,她低头看着也许唯一还忠心的老内侍,眼泪却滑了下来:「你走开,就是死,我也得弄明白了。」
      老内侍连连叩首,呜咽着说:「他们恐怕就是盼着陛下回去,所以才不敢登基,如果陛下不回去,今上或许还有性命,陛下若是回去了,只怕……」
      「我做错了什麽?他们要这样对我?」女皇幽幽地说,她像个游魂似地,缓缓在殿中踱步:「我或许不够勇敢丶不够强硬,但是我这六十年兢兢业业,难道最後就是这个下场?叫我的亲生父亲丶我的叔叔姑母丶我最信任的朋友丶我最宠信的臣子还有我亲生的女儿,都背叛我?我做错了什麽?他们要的一切我都给了,荣华富贵丶食邑封号,能给的我全部都给了……可他们还不满足,连我最後这一点舐犊之情都要夺去?我做错了什麽?是不是要拿走我的命才甘心?」
      「陛下……陛下……」老内侍想要安慰她,却说不出话。
      「可我不甘心,就算做错了,可是我命不该绝!我的皇嗣也不该绝!」女皇握紧拳头,胸脯激烈地起伏着,她的表情变得刚硬而悲壮:「如果他们要杀昭夜,那就连我的命一起拿去。」
      「陛下。」
      「传令东都留守,从库房中起出天子銮驾,我要乘着銮驾回西京!他们有种就在百姓面前杀了我吧!」女皇说,她的情绪稳定下来,看了看泣涕满面的老内侍,突然温柔地一笑,拿出手巾给他:「你就不要跟我去了,我封你为东都知内侍省事,在这里终老,若我有万一,还有你这个忠臣在世,我也算没有白活。」
      老内侍捧着手巾,连连叩首:「奴婢就是死也跟着陛下。」
      「不,你要活着,好好活着,若是将来有人说我的坏话,你要替我辩白,要让天下人知道,主掌梁国六十年的萧宝宝,是个什麽样的人。」女皇说。
      她的目光投向远方,不知道这次回去,是像幼年那次一样重新取回皇位,还是……一想到死亡,她突然发现自己原来对人世还有眷恋,对那个从她腹中呱呱坠地的孩子还有真情。她胸中升起一种急切想回去看看他的感觉,他一出生就多病,她在大朝会上总是心神不宁,一结束朝会就赶着回去看看,他的摇篮放在她的大案边,一边批着奏折,一边分出眼角馀光看他的脸色是不是又红了些,他一咳嗽,她的心就抽一下,他一哭,她的五脏就像扭在一起似的……
      「是该回去了……是该回去了。」女皇喃喃地说,对老内侍伸出手:「走,去向东都宗庙辞行。」
      ※※※
      西京的政局巨变吓坏了内外群臣,二王与他们手下的人几乎就在萧邕封拜的那一天,被中书门下传下的正式诏书全部革职,留待下一步的处分。
      同时,皇太叔在玄武门内郭召见五品以上的官署长官,这是个奇怪的地点。因为玄武门有内外两道城门,夹着郭城,平常是用来练兵的地方,既没有座位丶也没有厅堂。群臣怀疑地来到郭城,只见搭起一个大棚子,而本来应该等待大家都到齐才出现的皇太叔,早已坐在棚内,见朝臣们进来,便招手叫他们进前来,一一问了是谁丶做什麽官,顺便聊个两句。
      等到群相与汉阳公主出现时,却看见棚内官员围成一圈,而新封的皇太叔却褪下上身的袍子,将袖子打结系在腰上,跟尚书省的一位郎官抓住对方的腰带,竟然玩起角抵来。
      「这是怎麽回事?」李贞一问。
      中书舍人比较早到,对李贞一说:「皇太叔见了那位户部郎官,便问他是不是曾经担任过侍御史丶曾经打败过前台主的,郎官说是,皇太叔就吵着要跟他一较高下了。」
      这边正说着,却见皇太叔与那郎官拼死命想撂倒对方,但是都没有结果,连郭城上的兵卒都跑过来看,李贞一见不是办法,只好出来维持秩序:「太叔,可否改日再斗?」
      「不行!」却是那郎官发声,他正是当年在「三十英斗台主」的御史台角抵大战中,最後制服李千里的人:「我非要分出胜负来!」
      「哈哈!你怎麽跟李千里一样好斗啊?」皇太叔大笑,松开那郎官说:「我等等再收拾你。」
      「太叔!你休想逃跑!」郎官说。
      「我哪有跑?我只是先处理这边的事,等下非把你打趴在地!」皇太叔说,把衣服穿好,然後请大家入座後,又让汉阳公主坐在旁边:「今天请大家来,主要是想跟大家说几件事。第一件,就是我不会立皇太叔妃,也不会有妾,当然,也不会生出孩子来,所以,我唯一的继承人就是坐在这里的汉阳公主!」
      众人一阵悚然,他们当然知道皇太叔已经大位底定,众人偷看李贞一与公主,却见公主一脸错愕,而李贞一微微挑眉,似乎这个决定连他们都不知道。
      「因此,必须为公主开府,这件事,中书省要紧着办!但是,公主未来的驸马,不能与其他公主的驸马一样担任官职,因为他必须全心照顾公主。」皇太叔浑然不管众人的反应,趺坐在胡床上,目光一扫群臣,笑着说:「至於其他的事……我是个粗人,实在不知道怎样才能有礼貌地说,所以先请大家恕我无礼,因为我真的要无礼了。」
      说完,他双手撑在膝盖上,认真地低头,众人也只好连忙跟着还礼。但是他一抬头,脸上却像是戴上面具似的,适才爽朗粗疏的样子一扫而空,转而威严冷肃:「我不是死而复生丶明皇帝文皇帝冥冥保佑更是骗人的,说到底,我就是装死以逃过主父的刺客罢了。这件事,我不怪他,若换作是我,恐怕做得比他更狠,是神皇与今上顾念亲情,暗遣亲信为我隐瞒此事,我才能死里逃生,在江淮一带隐姓埋名。
      「这十年来,我从两京到桂州丶再回到西京,综合我二十年前就去过的关东河北乃至塞北,我敢说,大梁的四境是什麽情况,我比你们更加清楚。因此,我也才知道你们这些京官是何等颟顸无能!何等因循苟且丶不思上进!土砵为什麽占了陇右道马场?因为派去的戍卒逃的逃死的死,遇缺不补,而户部兵部为了省麻烦,索性睁只眼闭只眼,到最後,号称三十万守边大军大概只有十万不到,派出神策军又已经来不及收复河山,所以你们乾脆和谈,想用茶马买卖坑死土砵,结果人家根本不吃你们这套,陇右道就这样归了别人!
      「还有税赋,改成两税原是美意,但是你们根本没有能力彻查户口,一层一层报上的户数全用一百年前明皇帝时代的东西加减删改,我亲眼看过有一整个县的户主从开天年间到现在都是同一个人。如果是真,我大梁真乃神仙之国,那个县大约也住满神仙,全都不老不死不生不灭!从中书省到尚书省,多少才子良臣,都是从基层爬上来的,你们会不知道吗?明明知道却又拿不出任何办法来改进,在三十年前要求朝廷给你们加薪饷时却拿人户增长丶物价翻升为名,人人都翻了两倍以上,结果大梁还是户数不清丶税赋不明!这是怎麽回事?」
      李贞一与韦尚书睁大眼睛,虽然早就知道他深藏不露,但是今日看来,却像是从来不认识。汉阳公主惊愕地看着突然变了样子的舅祖父,坐在他身边,更清楚地感觉到再也不掩饰的王霸之气,她突然明白一直在自己和永真皇帝身上找不到丶在女皇身上隐隐感觉却又无法命名的东西是什麽。
      「这是我的江山!」皇太叔没有一丝心虚或犹豫,也不再掩饰自己夺权的事实:「这是我萧氏父子相传的天下,粗俗一点说,就跟女人一样,既然是我的女人,万无与人分享的道理!藩镇也好丶三省也好丶内侍也好丶後宫也好,都只有一个主子。我想,在座总有几位不信邪,觉得我不过说说而已,我父祖长姊做不到的事,我又怎能做到?我又是个浪荡成性丶游手好闲的纨裤子弟,只能说说大话丶吠几声罢了,是也不是?」
      皇太叔停了片刻,他岔开腿坐着,身子前倾而右倚,一手搁在膝上丶一手支颐,像是看着球赛似地扫视群臣的动作:「不瞒你们说,最近浙西的事,我闲来无事也参了一腿,萧錡是多有势力的藩帅,一旦对大梁不利,我依然能够铲除!还有二王与牛昭容李忠言,他们挟今上之威,在後宫呼风唤雨,但是阻拦了我的大业,一样流的流丶死的死!你们如果有自信,能有比萧錡更多的兵丶更多的钱,有比二王牛李更能掌握的内廷大权,大可以赶快去起兵造反,要不然就再来个玄武门之变,只要能杀得了我,看是把我射个乱箭穿心丶砍下头当马球玩也不要紧。如果没有这样的自信,最好遵照我的意思,努力地工作才是明智之举。」
      这话虽然说得戏谑,但是在座众人却笑不出来,他们遇过的皇亲国戚甚至一般官员都畏惧谈死,更遑论有人敢这样描绘自己的死状。皇太叔一笑,却没有一点和蔼:「我今年四十五岁,只打算花个十五年尽全力跟你们对耗,然後大概不是你们全被我弄死丶就是我被你们联合起来弄死,我已经有尸骨不全丶身首异处丶死无血食还被冠上昏暴厉虐谥号的觉悟。即使如此,我也不会停止重整大梁的计画,也不允许任何人阻拦!言尽於此,你们好自为之。」
      众人惊恐地低着头,女皇也好丶永真皇帝也好,公开宣布一些政策,从来都是以天地伦常国之正道作为开始,他们从来没有遇过一个根本不谈任何道理丶就直接要求他们服从的君主。这是个什麽样的新君?众人心中无不惊慌,就连杜君卿都不禁觉得这位新君恐怕要花上好一番工夫才能摸清。而摸不透丶猜不到,正是君主威严与权术运作的空间,杜君卿暗自揣想,这位皇太叔从一开始就给他自己画出一个超出朝臣想像的空间,在那个空间里,他想要做什麽呢?
      虽然有些惊讶於他的言论,但是李贞一很快就平静下来,他迅速观察众人的反应,做出明智的回答:「臣等谨遵皇太叔令。」
      中书令带头献诚,群臣也不得不随之伏拜。看着众人的动作,汉阳公主有些迷惑,她可以感觉到舅祖父那种已经稳坐皇位的高傲与霸气,但是这样做是对的吗?难道他不会迷惘丶不会误判吗?她看向皇太叔,那微勾嘴角的表情很像女皇,但是专注丶猖狂与征服者的气质却不像任何一个她认识的皇亲。
      「玉瑶。」皇太叔侧视着她,像是盯住小鸡的大蛇:「我与妳父已有约定,要将大位传给妳,但并不是没有条件的。」
      汉阳公主只觉得脊背发凉,眼前这人与那位总是笑嘻嘻的舅翁有何处相像?却听他说:「妳要向我证明,妳有继承大梁的能力。所以我允许妳培养自己的势力,等到我完成大业後,妳要策画一个像样的宫变,把皇位从我手中夺回去!否则,我若是觉得妳太软弱无聊,可能会除掉妳呢!」
      这次不只众人与公主,连韦尚书都不禁嘴角一抽,看向似乎低头聆训的李贞一。突然,皇太叔紧绷的表情一松,用力地一拍汉阳公主的肩膀:「舅翁吓吓妳的!傻孩子,吓到发抖了吧?哎呀!大家干什麽都这个死了爷娘的表情,我吓吓你们的!没事没事!」
      众人尴尬地陪笑,但是没有人觉得他是在说笑,李贞一看着表情僵硬的汉阳公主丶再看看一派流里流气的皇太叔,不禁微微一笑:「太叔殿下真爱说笑。」
      「我看气氛太紧张了,随便放个话吓吓大家罢了!」皇太叔说。
      「把大家吓得够呛之後,能否麻烦殿下移驾东宫处置政务?」李贞一谦恭有礼,似乎很困扰地说:「有许多事情要请殿下过目呢!」
      皇太叔笑得十分灿烂,却话中有话:「有你李国老在,我要做的应该就是每到良辰吉日就出来跪跪拜拜,跟那些蕃人进贡的大象孔雀差不多吧?」
      「殿下是国之储贰,怎好自比大象孔雀?适才不知是哪位还说要群臣努力工作对得起薪俸的?只不知说话的那位是不是也应该努力工作对得起群臣呢?」李贞一笑脸迎人。
      「国老乃国家栋梁,我愧不能及,国事还是请国老多多辛劳才是。」
      「老臣年迈体弱,不堪负荷,殿下年富力强,请多担待。」……
      两人你来我往丶你推我搡,终於议定让李贞一再兼个师保,群臣见他们过招数回,心中明白,这出戏的意思就是中书令早已上了皇太叔的船。此时,群臣才知道,新君不是内侍省拥立的,那场迅雷不及掩耳的宫变,是这位老臣替他操盘的结果。
      换言之,这位新君之所以敢恫吓群臣,是因为他已经掌握了天下政事的枢纽。
      既然如此,谁能阻拦他?
      ※※※
      东宫的崇教殿原本是给太子读书的地方,现在被辟出来给皇太叔视事。在那场玄武门召见後,他就开始在这里勾当国事。
      但是这位国之储君现在非常不得体地一脚盘起丶另一脚竖着,靠着凭几在看卷宗。但是仔细一看,他的位置旁边还有另一个位置,坐着正襟危坐的汉阳公主。与这位舅祖父的一脸痞相相比,公主的神色显得憔悴,似乎再承受一些压力就会崩溃似的。
      有人又搬进一大堆奏章来,公主叹了口气说:「怎麽又来?」
      「哪来的?」萧邕问,小吏回答说是补阙拾遗们上的,萧邕便用小指掏了掏耳朵:「不用看了,肯定是要求宰掉二王的,你!去叫一个补阙一个拾遗过来。」
      汉阳公主看着他的行径,觉得很奇怪,皇太叔等补阙拾遗来了,就说:「我说,你们把这些奏章带回去,告诉你们家的人,这种狗屁话不要再说了。人家食君之禄丶忠君之事有什麽不对?不过是干的途径怪了一点,赶出去就可以了,要是都宰了,往後还有谁敢给朝廷提建议?谁不要脑袋啊?」
      「殿下此言,臣等不能赞同,那二王出身低贱……」
      「一天到晚出身出身,真要以出身为主,好啊!那我就让吏部通通详查每一个朝官的祖宗十八代,我就不信人人都是五姓十二姓出身,喂!就说你吧!你是什麽出身啊?」皇太叔指着其中一个人说,那人讲了一个三四等的士族,皇太叔说:「你看,如果只论出身,你现在就得滚蛋。」
      那人一惊,另一人还要劝,皇太叔却摆了摆手:「少拿那些废话来搪塞我,大家挑明说,就是看他们不顺眼,好嘛,赶出去眼不见为净啊!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二王加上他们手下那些人,起码有十条人命,全活下来的话,比造慈恩塔还有功德不是?现在国有三君,大家都很缺德,不对,缺功德!所以你们行行好,松松手,给我个面子,好歹我也是个皇太叔嘛!」
      补阙拾遗们从来没遇过这样死皮赖脸说要讨情的储君,也只得半推半就地应了,把奏章全部抱走。皇太叔一笑,抓抓脸,又继续去看奏章。
      汉阳公主看着他,似乎不认得,又似乎还是那麽熟悉。不久,突然有宫女进来:「公主,李道长想请见公主。」
      「寄兰姊姊来了?妳请她在昭庆殿……」
      「寄兰?李道长?」皇太叔的耳根子动了动,转过来问:「不会是那个很有名的女道士李寄兰吧?」
      「正是。」
      皇太叔似乎非常感兴趣,连忙问:「唷?听说她很漂亮,能叫她来给我看看吗?她不来的话,我跟妳一起去看她也可以。」
      「舅翁,你是哪里听来的呀?」汉阳公主微蹙着眉。
      「哦,就是我一个朋友的婆娘,好像是李寄兰的朋友,有一回在她那里看到李寄兰的诗集,写得很好就问起了。」皇太叔随口编谎,目光闪闪发亮:「她真的很漂亮吗?」
      「我不希望舅翁去惹寄兰姊姊,她心烦的事够多了。」汉阳公主说,觉得这位舅翁变换莫测,又公然表示无心立妃,那麽认识李寄兰也不可能给她幸福,既然如此,又何必相识?
      「要不让我看一眼?一眼就好?拜托!」
      「再说吧!」汉阳公主淡淡地说,明显是拒绝了。
      皇太叔一撇嘴,又摆出一副愁眉苦脸看奏章,但是李寄兰这个名字却引起了他更大的好奇,是什麽样的女子,能够让虞璇玑为她不平?又让萧玉瑶想替她拒绝骚扰?
      「玉瑶,舅翁觉得空虚寂寞觉得冷啊!」皇太叔半真半假地哀叹。
      汉阳公主不为所动,静静地低着头,努力解着眼前的政务,她知道虽然性命无忧,但是她要面对的,将会是一个她还想像不到的未来,因此,她要做好准备。
      知道必须嫁给崔湘河之後,她似乎一夜之间成长了,她非常明白崔湘河不可能在政治上给予她任何协助,他唯一能提供的,可能只有单纯与天真。在婚姻中,她不能再期望有一个像李千里那样如兄如师的男人作为依靠,反而要成为崔湘河的倚靠,因为比她还要孩子气的他,在政治场上像只无助的羔羊。
      但是这些长辈们却为她选了这个丈夫,就连已被软禁的永真皇帝都叹气表示这样也好,为什麽?汉阳公主越想越委屈丶越想越不平,不由得怨恨起虞璇玑的好运。怀着深深的挫折感,她好不容易熬到晚上,才能扑在李寄兰怀中嘤嘤哭诉。
      「但是,若没有那十几年的折磨,也成不了今天的虞璇玑。如果她一开始的丈夫以一般夫妻的状况待她,兴许她也不会想要自立,当然更不可能与李千里相遇……」李寄兰摸着她的头发,低声说:「要成为珠玉,就不可能没有折磨,妳觉得李千里足以依靠,但是他那样的男人,还缺小鸟依人的妻子吗?若是想找一个可以主持家务的夫人,他早就再婚了,哪里轮得着妳认识他?」
      「那他到底要虞璇玑的什麽?」汉阳公主痛苦地喊着,她不想恨虞璇玑,但是却无法不嫉妒虞璇玑拥有的一切。
      「如果我是男人,那我娶璇玑的理由,就是她只知道挫折丶不知道失败的柔韧。在官场上打滚的男人,最容易一遭受挫折就觉得人生绝望丶一蹶不振,但是如果有她,就不一样了。」李寄兰平静地说,拿出手巾擦乾公主的眼泪,怜惜地说:「璇玑一个人也可以活得好好的,是因为她年少时就遭遇巨变,养成了照顾自己的习惯。但是妳不一样,所以神皇上皇他们为妳选了小八,虽然看起来不像李千里这麽可靠,但他是个温柔体贴的男子,也许无法做妳的屏障丶却能做妳的靠枕。妳不想在一整天繁忙公务後回家,还要看着丈夫板着李千里那张死人脸,罗罗唆唆说妳这个做的不对丶那个做的不好吧?」
      想起李千里叨念虞璇玑的样子,汉阳公主勉强地破涕为笑,李寄兰也笑了,看着这个不得不长大的公主,李寄兰再一次感觉身为女人的无力与局限。
      ※※※
      西京的政局连带影响了淮南的人事,在皇太叔的主导下,所有参与浙西战争的人通通论功行赏,所有的裁决原因远比朝廷得到的消息来得准确,也让官吏感觉到这位皇太叔明察秋毫的本领,只有官署的主司们知道这其中奥秘。
      不过皇太叔并没有同意李千里请辞淮南节度使,反而下了一封有点严厉的令,叫他认真点作事,不要挑安南那种软柿子吃,顺便告诉他,不在淮南待满三年不准回京。
      同时也表彰虞璇玑在战争中首先想到百姓与朝廷大义的行为,所以命她为淮南节度掌书记丶摄殿中侍御史内供奉,又基於酒友情谊,送她一份大礼:「淮南节度使兼御史大夫陇西郡公李千里妻馀姚虞氏,江淮地绪,簪组家声,辉相门以才淑,冠邦族而婉嫕。兰仪蕙问,式备言容,习礼闻诗,载兼图史,金彝作辅,爰开土宇之封,石窌承荣,宜表珩璜之盛。可封陇西郡夫人。主者施行。」
      此时淮南留後为了保住脑袋,奋力打跑了淄青,又敲锣打鼓地迎接李千里等人入主淮南。才刚安顿好,封诰又送达淮南,大家便来祝谢,虞璇玑打叠精神与众人应酬,眼角却瞄见李千里难得地笑开怀,拱手与众人道谢。
      好不容易把大家送走,虞璇玑忙不迭地抱着封诰跟颁赐的命妇服饰回房,虽然知道女皇不允许李千里再有正室之後,早就放弃封个夫人的想法,但是真的封了还是有种说不出的爽快,尤其是……
      「我终於可以穿花钗翟衣啦!哈哈哈,这东西还真是漂亮极了。」
      花钗翟衣是外命妇们的正式朝服,虽然与官员们一样累赘,但是上面的花纹与簪饰都十分精致,虞璇玑早就想穿了。连忙除下幞头,拿起花树簪一枝在髻上看看,又拿起翟衣在身上比划。
      「呵呵,穿上这身衣服,我大小也算才貌兼备了吧?」虞璇玑自言自语。
      李千里却站在门边,看着她开心地自言自语,高兴的不是命妇的品阶,而是朝廷给的华服。他脸上含笑,一面为她也有这样小女孩的一面而觉得好笑,却又带着一点无奈。
      虞璇玑喜孜孜地把衣服收好,一抬眼,就看见他在门边偷笑,脸不由得红了:「笑什麽?」
      李千里本来想取笑她,但是又想看看她若是完全做个夫人是什麽样子:「妳怎麽不穿戴起来,我想看。」
      「你想看吗?」虞璇玑说,李千里点头,她便放下帐子:「不准偷看。」
      「我倒想正大光明地看哩。」李千里说,笑容始终没有消失。
      约莫过了两刻钟,她才终於掀开帐子。翟衣与官人们参加大典时穿的朝服形制类似,但是在颜色丶质料与花纹上不一样,用的主要是轻柔的丝罗,显现出女性的柔美。其实她的腰带绑得有点歪丶佩绶也是反的,不过李千里还是觉得穿起翟衣的她,比穿朝服好看多了。
      「真好看。」李千里说,虞璇玑高兴得又红了脸。李千里靠着凭几,看她得意地在房里走了几圈,珠玉压在腰间,显得婀娜多姿:「珠压腰衱稳称身,大约就是这个样子了。」
      虞璇玑从来没被他这样称赞,笑着扭过头看自己的腰:「我觉得我再瘦个几吋会更好看。」
      「我又不嫌妳,谁敢说妳不好看?」李千里含笑,拍拍旁边:「过来坐着。」
      虞璇玑坐到他对面,他牵起她的大袖,以免压坏,就连看着翟衣的眼光都带着喜笑,她觉得奇怪:「夫君,你很高兴吗?」
      「嗯,很高兴。」李千里说,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麽见她封拜命妇,他的心情却比自己当年封爵丶前一阵子封帅更欢喜。
      「我自己是也很高兴没错,但是我觉得你好像比我更开心呢!怎麽回事?」虞璇玑不解地问,她高兴是因为衣服,如果没有这些首饰衣服,是不是郡夫人对她来说没有太大差别。
      李千里想了想,依然带着笑意说:「大约是终於能让妳得到应有的名分吧?我总觉得亏欠妳什麽。」
      「哦……可惜不能常穿。」虞璇玑有些遗憾地说。
      「再过一阵子是元正,妳就可以穿上它了。」
      「我想,你穿冕服丶我穿翟衣,不知道是什麽样子喔?」虞璇玑想着,一拍手说:「我们是不是应该找个人来画张像呢?」
      「好啊。」李千里说,虞璇玑欢快地哼着小曲,换下一身翟衣。
      画像,画中的她是陇西郡夫人,而不是淮南掌书记……李千里一想到妻子又要跟他一起留在麻烦的淮南镇,就觉得十分头大。
      「怎麽了?苦着一张脸?」虞璇玑问,李千里抬头,看着又恢复男装的她,夫人的感觉又淡了。他脸上的笑容也随之敛去几分,虞璇玑敏锐地抓住了他表情的变化:「你不喜欢我穿男装?」
      李千里闻言一愕,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再细思两人相处的时候,甚至是闺房中的私密时间,他对於穿着女装的妻子确实更有几分怜爱,尤其当她不梳男髻丶放下长发的时候,用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他才会感觉她完全是他一个人的。
      「不是不喜欢,是比较喜欢妳穿女装。」李千里说,他诚实地回答:「妳穿男装会让我觉得妳是我的僚属,穿女装才更觉得是娘子。」
      虞璇玑不满意这个答案,她说:「我们结婚前,我没在你跟前穿过几次女装,难不成你当初喜欢的是男人?」
      李千里又是一愣,他皱着眉,确实,在婚前,完全没感觉她穿的是男装女装:「呃……我也不知道为什麽。」
      虞璇玑沈吟片刻,郑重地正坐下来:「夫君,我当初曾经跟郭姊姊说,我觉得功名没有家庭重要,如今,我也还是这麽认为。只是我不可能只做你的夫人,这样,总让我觉得我的价值掌握在你手里,所有人都只会看见我是你的夫人,而不是看见我这个人,我觉得这样的人生很可怕。」
      「但是国中所有的女人都是这样过的,不是吗?」李千里说,他也正襟危坐:「我并不是强迫妳只在家里,也不是否定妳做官的成绩。我的意思是,妳现在的想法,跟一个男官没有两样,除却妳的女身,我们跟两个男官结婚差不了多少,现在孩子还小,可以让乳母照顾,以後大了,我们回家都已经累得要死,还要分心去看顾孩子丶处置家务,这样岂不是累坏自己?」
      「到那时,我想可以再想出解决的办法。」虞璇玑说,她摇摇头:「但是关键还是在我们两个,我知道人的心境会成长会转变,从前,我只是想混口饭吃,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从前,你只看见虞璇玑,而不是看见娘子跟虞璇玑两个人。这样也许会让我们公私更分明,但是我也担心会造成我们的问题,因为你不管怎麽穿都是男人的衣服,我无从把夫君跟李大帅分开,我只知道一个人叫李千里,是我的夫君也是上司。」
      「但是我想,我确实是已经将娘子跟虞监察分开了……」李千里说,他烦恼地看着虞璇玑,此刻她穿着男装,却在讨论夫妻之间的问题,让他有点错乱:「娘子不是官,所以可以随便说话丶可以随便调笑。虞监察是官,所以要一视同仁,因为是朝廷给妳官职,我以对待官员的方式对妳,是对朝廷的尊重,也是对其他人公平。」
      「我可以回家换女装丶出去换男装,让你分得清楚我是谁,但你其实还是希望我能够一直穿女装吧?」虞璇玑直接地说。
      「从私心想,确实如此,我希望我娘子就是娘子,是我一个人的,她不对百姓不对朝廷负责。但是从公出发,妳确实是个值得期待丶应该栽培的官员,不应该因私情而退官。」李千里也直率地回答,却不免用「她」来称呼娘子丶用「妳」来称呼穿着男装的虞璇玑。
      虞璇玑敏感地发现了这个现象,心中觉得很难过,默默无言,起身入内换了女装,随後出来,坐在他面前,垂头丧气地说:「我想长成一棵树,即使是牙签那麽细的小树也没有关系,我想自由地长大,即使站在你这棵大树旁边,人家也看得出来我们是两棵树。不想再做靠你攀升的女萝,我讨厌别人因为我是你的娘子就对我客客气气,我知道他们怕的是你,如果我只是虞璇玑,他们也许对我不客气,但他们知道那是我。你说你可以把我分成两个人,但是他们不行。」
      李千里这才懂了她的烦恼,他伸手将她揽入怀中:「这种心情,因为师门的关系,我也曾经有过,但是老师并不理会。直到有一天,我才发现我虽然还在老师这棵树的荫下,但是已经落地生根长了出来。妳不要心急,只要妳时时怀着这种戒慎恐惧的心情,就不会明明是女萝却以为是大树,等到哪天妳回头一看,会发现自己的根已经伸到地面去了。」
      「你哄我的吧?因为我现在是娘子。」虞璇玑别扭地说。
      「不,妳确实已经长出了自己的样子来了。」李千里非常确定,他很讶异虞璇玑竟然还觉得自己是女萝:「宣州阻截追兵的事丶浙西发檄文的事,这些都不是我教的吧?应该都是妳自己从关东的事情上学来的,这不就是长出自己的样子了吗?」
      虞璇玑呆呆地看着他,半晌才说:「是吗?」
      「难道不是吗?」李千里轻笑,一弹她的额头:「妳这傻鱼。」
      虞璇玑回过神来,惊喜地大叫一声,搂着李千里的脖子:「咦?真的!真的!是真的!我真的不用果儿在旁边帮忙也可以做事了!」
      李千里见她这样欣喜若狂,不禁无奈地微笑。虽然明白这一点破,她恐怕就会更努力工作丶也会离他更远,但他还是不忍心折断那双想飞的翅膀。他知道她把那包中书令袍放在衣箱最上面,趁他不在的时候就打开看一眼,从她的梦话中,他也知道她想做武宁节帅丶想彻查徐州的案子丶想让所有被卖掉的百姓都回到故乡。
      「爱妻啊……」李千里温柔而沈郁地唤了一声,深深地抱着她:「妳要答应我,不管飞得多远,都要记得回头看丶要记得回家。」
      虞璇玑听出了他的挣扎,本来就感情很丰富,此时自然不免含泪哽咽:「谢谢你……」
      李千里沈吟片刻,觉得也应该把接掌淮南的疑虑说来。因为淮南掌管赋税丶漕运之外,还有茶盐与矿产,是个随处都是钱,但是一不小心就会万劫不复的藩镇,北抗淄青丶西敌淮西,没有一件事是容易的,也没有一件事是他擅长的……
      虞璇玑听完,脸上也多了几分忧虑,李千里问:「妳害怕吗?」
      「怕。」怎麽不怕?这些东西她想都没想过。
      「觉得徬徨吗?」李千里问,虞璇玑点头,他苦笑着又问:「会不会觉得,嫁错了人?」
      「刚出西京的时候,有一点後悔,有一点懊恼吧……不是後悔嫁给你,是懊悔我的能力这麽微薄,如果你娶了别人,可能不会如此。不过这些日子以来,我又觉得,这世界这麽大,我们为什麽要困在西京城里?谁说在外头不能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我那时就想,应该要干出一番大业来,让西京那票老不死的後悔把我们赶走。」
      李千里心中一暖,微微一笑:「这哪像个进士出身的女官人?分明是山寨里的贼婆。」
      「人家不是都说你是贼子吗?贼公贼婆,我们就联手在这里辟出一片新天新地,让西京那些狗官都睁开狗眼看看清楚!」
      「把话喊得这麽大,妳真的有信心做到吗?」李千里抚过她的耳廓,揉她的耳垂,她的耳垂很厚,像颗珠子,是个多福多寿的好耳朵。
      「没有,但是喊久了就有了。就像你现在问我有没有信心,其实你不相信我丶不相信你自己,反过来,我不相信自己丶也不相信你。但是『相信』……」虞璇玑仰着脸,眸子闪闪发光:「我总觉得,不是盲从丶不是崇拜,是建立在清楚对方能力之上的信任。我现在告诉你,我要这麽做,总有一日,我会让你看见我能做到,那时候,你也会让我看见你能做到,所以我们要紧紧抓着对方,谁都不能软弱下去,这样我们可能就会越来越有信心吧?」
      「爱妻……」
      「夫君,眼下这一关,也许会有一些挫折丶但绝不是失败。」虞璇玑的手往下移,非常顺手地往他臀上捏了一把:「有我在,你一定不会失意下去……有你在,我一定不会放弃仕途。我要抓住你的手,一起走到宦途的尽头丶人生的尽头……」
      李千里只觉得心都被融化似地在血中滚烫起来,紧紧搂住她的腰:「一起走到七子八婿百孙贺寿的时候吗?」
      虞璇玑往他肚子上一捶,啐了一口:「你只会想生孩子的事吗!」
      「欸!你们两个可以不要这麽恶心吗?」
      听到这个声音,李千里虎躯一震,心脏都差点停止,虞璇玑却面露喜色:「郭姊姊!」
      郭供奉丶高供奉丶邵监察等人站在门边,同时,有一个熟悉的圆脸钻进人群:「我也来了!」
      「侄女婿,你终於到了!」李千里起身说。
      韦中丞哼哼地笑着,低声说:「不只我来了,我妹夫也来了。萧邕那个家伙竟然派李元直来做你的副使,你可小心了。」
      李千里与虞璇玑面面相觑,不管如何,经过数个月的改变,御史台内的故友又重聚一堂,虞璇玑挽着李千里的手臂,大声地招呼着大家去看她的孩子们。
      同时,郭供奉偷偷摸到虞璇玑身边:「妳知道任判官的事了吗?」
      「他怎麽了?还好吗?」虞璇玑连忙问。
      「中书堂批,下令杖杀了。」郭供奉低低地说,虞璇玑面色如土,但是郭供奉随即塞了一封信给她:「柳子元被贬到邵州做刺史了,临行前,我们基於同僚之谊去送他,他说他并不後悔,唯一对不住的就是任判官。而後,他偷偷要我把这信交给妳,嘱咐我务必带到。」
      虞璇玑连忙拆信,迅速读完,原本哀伤的神色一扫而空,松了口气,郭供奉问:「怎麽了?」
      「子元虽然暗算了我,但他毕竟还是个御史啊……希望他一切都好,如果能再相见,我还是希望能当他的朋友。」虞璇玑说,把信收好,微微一笑看向远方。郭供奉心中明白柳子元应该没有见死不救,也微笑起来,毕竟柳子元也是她曾经很欣赏的男人。
      冬阳遍照大地,淮南的冬季虽然潮湿却不像西京那样严酷,尤其在这种欢聚的时刻,就连湿冷的风都不重要了。看着大家「传阅」阿乾与阿坤,虞璇玑觉得这险恶的宦海,其实处处奇景。
      如东海青波,虽有排山倒海一般的巨浪,但是也能看见海上生明月的平静时候。
      「此夜江中月,流光水上寒……」李千里难得地吟起诗来,虽然这两句也是从别人的诗里偷出来稍微改了几个字的。因为韦尚书叫儿子带了给小孩的见面礼来,其中有一面指定要给阿坤的小镜子,是韦尚书死皮赖脸从李贞一那拿来的,听说是韦夫人小时候的镜子,传说镜子可以传承女人的好福气,所以才特别拿了来。
      李贞一现在的官爵是国公,国公夫人用过的镜子自然很多人想要,韦尚书拚死命抢过来,足见对一双徒子徒孙的爱护之意。虞璇玑接过小镜子,已经用磨镜药洗得乾净。她见李千里想不出下半阙了,便微笑着吟道:「分明深闺里,新洗菱花圆。」
      众人拍手大笑,韦中丞便将小镜子塞在阿坤的襁褓里,又把一个兰草玉佩也给阿乾戴上。
      虞璇玑紧握着李千里的手,像是握住自己的舵,又有足够的勇气,转舵,往另一个方向继续航行。
      因为,她不再是飘零的孤舟。

  •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画下了一个带著尾巴的句点。
    有很多事没办法这么快就讲完,人物与人物之间,有著不同的可能,人际网络的有趣之处就在这里。随著小千与小鱼的宦途进展,他们也都要跨向另一个领域,可能是经济的、可能是法律的、也有可能是军事的,不管他们会走向何方,至少在现在的时间点,他们拥有一种单纯却也不单纯的幸福。
    再次感谢所有帮助我、支持我的读者朋友,73万字、19个月的连载,真的很感动还是有许多朋友撑下来了,真的非常感谢你们!!!!(顿首百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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