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第 13 章 ...

  •   *

      随缘避雷
      *
      说来墨痕斋的墨魂们或多或少有一些避世的倾向,似乎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了会对现世造成较大影响的职业,即便是希文先生,也只是深入到偏远的山野,聊尽绵薄之力——当然,这大约也和墨痕斋不入世的规定有关。
      墨痕斋历任兰台不乏痴人,不乏热血满腔以报国的青年学子,也不乏空怀避世之人。说第42任兰台特殊,她其实并没有跳脱出这些人之常情,她有赤心,也有退避之意;说她平凡,但她的生死之念割裂得却尤为严重,一朝蓬勃求知欲定天下,一夕垂垂静坐寡言寡欢。
      从韩老师的角度看,她的性格尤为棘手。
      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
      鼓励性格懦弱退缩的,压制性格激进好勇的……但这种性格在两极左右横跳的,要怎么教育?
      ……虽然兰台已经二十多岁,放在古代已经是要成家立业的人了(不自觉地代入了男子,而没有说是嫁为人妇奉养父母云云),但是定睛一看,又觉得她尚无定性,有时候简直是个七八岁的稚童一般,令人头疼。
      像韩老师自己,就属于自幼立志,终生前行的意志坚定的典范人物;虽然他不会看不起某些一大把年纪了还幼稚无知的人,但是……
      每次看到兰台,韩老师都忍不住在心中一问:现代的教育,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
      教育这种事,其实也不能够“朝令夕改”,否则会让人困惑迟疑;韩老师能做的,大约也只能是以身作则。
      他自己就是那个不变的道标,所以不论何时,不论兰台陷入到怎样的情绪或思考中,只要她再度将目光投向韩愈,就会感到某种不动如山的巍峨与安定——这种感觉通常不会持续很久,因为兰台本身不太是儒学的崇尚者,或者说她对任何学问都没有笃信,对自己也没有笃信,在她找到属于自己的能抓得住的真理之前,都只能四处飘摇。
      这种心情,或许和杜十三有些相似吧。不同的是,兰台是个很容易动摇,并不坚定的人;而杜十三是真的勇敢地踏上看不到尽头甚至看不清身边的迷途,赌上自己的余生也要去追寻,永远相信自己的内心,不论最后的成败。
      一个被波涛淹没,一个与浪潮搏击。
      韩老师常常想,这样的兰台,他能为她做些什么呢?
      他伸出的援手,兰台并不会紧紧抓住;柳先生的小船,兰台也不会停留。
      似乎每抓住一点灵感,她都要重新投入到汹涌的波涛中,直到再被墨魂的老师们捞出来……她是真的把每一个魂都当作老师,也当作朋友。
      这样的兰台能走多远呢?
      看到她又端着一杯甜酒,静静地坐在院子发呆,韩老师便知道她又沉溺在怒涛中,需要援手了。
      那种沉寂的,无声的吞没,视线交错却没有一句求助的孤傲,实在是她最令人放心不下的“优良品质”。
      韩老师,乃至于墨痕斋的任何一魂,都会愿意在她迷茫时给予帮助。然而,别看兰台平日里似乎亲切也不吝啬求助,真遇到了瓶颈问题,反而像个闷葫芦,总是自己吞下苦水,宁肯被一切负面情绪涤荡灵魂,不介意以泥水为镜,堪称冷酷地打磨自己,只想看看自己最终能够剩下什么……
      但是这样能得到什么呢?
      韩老师暗自叹了一口气,走过去发现兰台面前并没有第二个酒杯也并不觉得意外,只在兰台想再倒一杯时,抬起戒尺轻轻压在她的手背,温柔而强硬。
      兰台抓着酒壶边缘试着抬起胳膊,失败,这才抬起头看向韩老师,眨巴眨巴眼睛,无辜地说:
      “……我这里可没有第二只酒杯,韩老师想喝只能抱着酒壶灌了噢?”
      “……”
      韩老师假装没听懂逐客令,戒尺不轻不重地往她手背拍了两下,等她收回手就把桌上酒壶往自己方向拉了过来。
      好笑,他韩愈刚了一辈子,还能被一个二十岁小辈这种不痛不痒的逐客令请走?除非他本身就已经不想管这个人了。
      兰台大失所望,情绪显而易见地摆在脸上,少了沉浸在自己思绪的低沉死气,多了一丝少年人的气闷不快:“甜酒都不能喝了吗?我没喝醉啊。”
      韩老师笑了笑,以一种似乎不太符合他的教育风格的方式,先谈起了诗家韩愈幼年立志求学,刻苦读书的经历。兰台也从最初的表情微妙,仿佛有一丝克制的尴尬,到后来脑海中自动构建了以古代生活条件为背景的读书场景,心中的敬佩难以言表。
      六七岁,她在做什么呢?
      若是回忆起来,又感到一种与自己一脉相承的孤独冷意,充满对自己的否定与迷茫——譬如某个下午,应当是五六点钟吧,她换上轮滑鞋想要下楼,因为换鞋动静太大被楼下敲门上来,说老人需要安静;譬如某个身边没有人的时间,她走路还不稳,就扶着墙,一点一点走下楼梯,不知道要走去哪里……
      很奇怪,她竟然能够对小学之前的事情记得这么多,果然是个被耽误的天才吧?
      但是对比起韩老师所说,兰台在回应时的重点又一偏:“我似乎很小的时候就对家里不闻不问,很长时间都根本不知道父母是什么职业的人……大概问过,但问过就忘了,其实我大概根本就不关心他们吧……?从小就是这样了。”
      虽然嘴上说着不关心,脸上却流露出某种悲伤落寞。会因此感到悲伤的人,会天生无法感受亲情吗?从成长心理学上看,她应当在某一个阶段,经历了长期的父母的缺席——这种缺席也许不完全是他们不在身边,而是某种忽视与放任也说不定。
      过去二十年没能与亲人与社会与世界培养出依赖与信任,往后的人生怎么走才能不迷途呢?
      韩老师自身作为墨魂,其实是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成长阶段的,回顾诗家韩愈幼年失怙,很幸运地被兄长与嫂嫂尽心抚养,固然艰苦,但从没有感到失去归宿。
      但是兰台的情况呢?是无病呻吟吗?是天生的性格缺陷吗?又或者,确实是家庭在她成长中的缺位导致的性格缺陷?是个人的情况吗?还是一个时代皆是如此呢?
      韩老师心中产生许多念头,但都被他按下,静静倾听兰台的诉说。
      然而她似乎并没有多言的意思,只留下一句对自己的质疑:
      “可能是我确实从小就没什么感情吧……也不太会站在别人的角度考虑,就那种养不熟的白眼狼之类的……嗯……”
      说完便是悠长的沉默。
      韩老师莫名有点想笑,一个能够说自己与伶人歌女、贩夫走卒无异的人,会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吗?但是注意到她的神色并没有玩笑,而是一种让人难以理解的忧愁,反而把他的话卡在了喉咙。
      他说:“兰台是一个有仁心的人,大可以对自己多一点信心。”
      她说:“什么样的仁心呢?对天涯海角充满同情与慈爱,唯独对身边所有人无视的仁爱吗?”
      韩老师这才是惊讶了一瞬。
      兰台说:“我并不是在无病呻吟,我知道自己在犯错,并且在知道自己错在哪里之前,还将不断地犯错;我也知道自己在沉沦,并且在我弄清楚自己为何沉沦之前,不论老师带我走出来多少次,我最终还是会失陷到自己的泥沼中……但是,韩老师,我为什么会沉沦呢?你能回答我吗?”
      沉默一瞬,她用堪称冷酷的语调说:“这个世界没有值得我留恋的,没有值得我付出的。它纵然是美好,亦与我无关;它纵然是丑恶的,亦与我无关。我因它未来完满的可能性而爱它,我因它留存着和谐与美而爱它,但我实际上是不在乎它的……你们怎么会选中我这样的人作为兰台?一个根本不在乎你们的人?”
      直到听到最后一句话,韩老师才觉心底莫名一松,笑着问:“在兰台心里,怎样才算是在乎?”
      “是收集编纂诗家与墨魂的诗文?是为了墨痕斋出生入死?在愈看来,兰台能与诗文产生共鸣,能感受墨魂悲喜,愿意触摸过往,连接墨痕斋与现世,乃至于因为自己做的太少而惶恐自责,正是因为在乎。”
      “除了贩夫走卒,兰台不是自觉与王贵圣人亦没有差别?说来兰台常反思己过,自矫言行,乃正己身,这难道不是君子之风吗?兰台不必苛责自己,没有人生而知之,即使是墨魂们,也是经常在犯错,时常在迷茫的。”
      兰台笑了笑,问:“是骗酒喝的那种犯错吗?”
      韩老师摇了摇头,说:“兰台怎么会这样想。墨魂亦不能摆脱一颗人心,而人心都是会犯错的;我们跟随着时代而学习,也不乏犯错出糗的时候。强辩如子厚,也曾在辩论官司中反复落败;格学如存中,他的研究理论也被自己被他人不知推翻多少次了……不断地犯错,然后前行,是所有人共通的道路。”
      本以为兰台听过会解开心结,但韩老师再看去,却发现她释然中又蔓延出某种悲哀的心绪。
      “兰台……?”
      兰台摇了摇头,起身理了理衣襟,向韩老师拜了不怎么规范的一礼,说:
      “谢谢韩老师教我。”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