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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棉花糖加倍热可可一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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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巧克力蛋糕后,厨具上残余的巧克力用热牛奶化开,可以变成让人觉得身心都被熨帖的热可可。
如果就着刚做好的巧克力蛋糕会有一点点发腻,但佐一些早早烤好的加了柠檬皮碎屑的减糖版曲奇或者姜饼人来做配就恰恰好。
这样简单的搭配是口口声声说着“甜食腻死了”的温聆之都没办法拒绝的甜蜜的冬日套餐。
当然了,对小衍和他这样嗜甜的人来说,再为热可可添一层奶油顶或者棉花糖自然是更好的。
“可是施漂亮从来都不给我多加棉花糖。”
熟悉的女声把唐辞砸了个半醒。
他猛地回头向声音来源处望去——女孩就站在他的店门口,穿着羊毛袜雪地靴,用鼓鼓的羽绒服和围巾把自己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面包人。
她周身还包裹着从外头一块儿跟进来的寒意,即便在室内吹着暖烘烘的风,在脱下束缚自己的外套围巾后,她仍然打了个小小的哆嗦。
“所以我来找他的家属要说法了。今天的热可可我要加很多很多的棉花糖,还要淋炼奶和焦糖糖浆。”
她这样说。
唐辞很想吐槽当时不多给棉花糖明明是怕她再蛀牙,也怕温聆之这个臭小子不认理,最后要反过来怪他们纵着对方吃糖。
然而话几次到了嘴边,到最后还是被他咽回了喉头。
罪魁祸首都不在了,他们这些苦主再回忆往昔自讨苦吃又有什么意义呢?
外面的雪依旧在铺天盖地地下。
白得晃眼的积雪在这几日里漫过脚踝,甚至没过膝盖。
就连往日里美丽易融的雪花也化作了锋利的刀刃。
当太阳不再出现,乌云不再散去,整个世界只有冷淡的灯光为人类照明,谁也说不清这是否是枉死的母亲树赠予背叛它的子民的最后的礼物了。
今日唐辞甚至无法再透过店里的窗玻璃,看到街道上偶有的行人仓皇奔走的情态了。
不过倒也不碍事,想来想去他们的表情无非就是无措恐惧,再不然就是懊悔绝望。
可死到临头才开始紧张还有什么用呢,让一切落入这般田地的,可不就是他们自己吗?
且不说别的,眼下或许就是他们俩最后的晚餐了。
怀揣着这样的心思,唐辞端着两杯添头过载的热可可,坐到了温衍之对面的小沙发上。
他这边正对着暖风口,一阵一阵扑来的暖风熏得他脑袋昏昏沉沉,就连女孩的侧脸也爬上一团红晕。
沙发坐垫软得他心慌,唐辞这样想。
不然,他面对面地与小衍坐下后,怎么会没由来地涌上许多复杂的情绪呢?
尽管已经分别了许久,再度与对方相见的这一刻,他心头仍生出了令人鼻酸的熟悉感。
女孩那双素来为人称道的绿色眼眸被热可可氤氲的热气遮挡,让他难以看清其中的色彩。
然而他依旧十分理所当然地产生了这样的想法——她分明是不开心的。
这样的想法来的突然且莫名。而在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后,铺天盖地涌来的苦涩几乎要把他吞没了。
那股苦意一直攀至舌根,被他急急灌下一大口热可可压住。
大概是被烫到舌头以至于失去了组织言辞的能力,踟蹰了半晌,他仍不知该如何与眼前的女孩开口。
说生分其实是不该的,就像他仍会在再见到她时感到欣喜,唐辞也有足够的自信,认为对方会为此抱有相同的情绪。
可是即便是不曾生分,你又要让他怎么开口呢?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我们分开后你们的情况还好吗”、“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来找我了”、“好巧,这边也只剩我一个人了”?
可有些答案在他打开门见到她的那一刻,不是就已经心中有数了吗?
“糖糕,我现在有点明白他和我说的话了。”
一片沉默里,到底是温衍之先开了口。
她捧起马克杯啜了一口可可,仿佛被其中不变的甜味和暖意熨帖了似的,连神态也显得松弛了许多。
唐辞看到她用指腹摩挲了一会儿那只马克杯杯沿上的缺口,片刻后把它放下了,转而又不安地搓起了自己的膝盖。
她好像也在斟酌着如何开口。
唐辞于是耐心地等待着,就像过往他们仍待在一处那时一般。
过了好一会儿,女孩像是终于找回了声音,低垂着眉眼对他说:“可是现在太晚啦……”
她的声音轻轻的,尾音几乎要被淹没在烘烤咖啡豆的噪音里。
可唐辞到底曾和她共同生活过那样长的一段时光,仍旧顺利从女孩平缓的尾音中捕捉到了懊悔的情绪。
至于这样带着些埋怨和撒娇意味的口吻,他的确已许久不曾听闻了。
是了,在他们四人互相依靠着取暖的日子里,她也是切实地被温聆之以及他和施盏当作小孩儿惯着的。
但被当小孩宠是一回事,她本人却并不是娇纵的性格,甚至于在施盏和温聆之那两个臭小子的对比下实在称得上一句乖巧懂事。
他没由来地回忆起那段时光。
那时施盏还在他身边,天天都有用不完的精力,像爱闹腾拆家的大型犬。
温聆之嘴巴坏得被当时店里的客人几次投诉要求他们辞退“不知道顾客是上帝的臭小子”,时不时无差别语言攻击,搞得施盏这样缺根筋的傻子都对他恨得牙痒痒,私底下却是个爱成天黏着小衍当连体婴的臭小鬼。
这小子讲话实在难听,就算是对着他一贯护得跟个宝贝蛋子似的小衍也能嘲上几句,就像他天才的脑瓜里从来没有加载过“如何好好说话”的功能包似的。
当时他准备捡走俩孩子的时候,对方是怎么给他和施盏说的来着?
“这个村子里你随便拉个谁都是满分750能考上680分的你们所谓的聪明人。在sr、ssr乃至ur卡掉率迫近100%的池子里抽一张R卡,你觉得难度如何?
“超人的智慧是要付出代价的,违背自然法则的能力也一样,或许折损性命,或许变得不幸。而她这样的平凡小孩,对我来说就是最珍贵的。”
表真情也能把人家拉出来鞭个尸,要不怎么说温聆之不能行呢?
更别说这孩子事后还要时不时“隐晦”地提醒他,拐骗未成年小孩和雇佣童工即使在这个异能泛滥的时代也是犯法的,内涵完还要当着他的面和小衍科普炼铜术士的三两事,倒显得当时担心他们抛下小衍而说出那番话的好像不是他本人似的。
不过呢,即便是这样让人很想要背地里套麻袋痛扁一顿的臭小鬼,对他而言也和这个世界的其他人不一样。
这三个人是他曾同吃同住同行的同伴,是扯着他从离群索居的黑暗里走出来的偶尔让人厌烦却又无法拒绝的一束自然光,他们曾经切实地参与进唐辞这个人无聊的生活,成为他活过的证据。
他们吵闹又爱惹事,带来的大麻烦比施盏砸碎的古董总价后头的零还要多,可谁让他是个拥有钞能力还只需要为自己的生活负责的孤家寡人呢?
或许这就是钱多责任大吧。
过往的日子里,他曾很多次这样想。
回忆经不起琢磨咀嚼。
就像他记忆里的小衍说话一向是轻快的,和她的长相一样,最能招人欢喜。
可现如今唐辞听着那嗓音,却只觉得暧昧模糊,像隔着好长一段距离似的听不真切。
而他并不愿意深究到底是什么导致了这样的变化。
他心里明白,那需要去探究的真相只能让他进一步体悟到不幸的力量究竟如何强大。
“你说是不是很好笑,我是织梦的人,现在却连最后一个美梦都没办法送你了。”女孩话音里带笑,但唐辞望向她翠绿色的眸中,却只瞧见满溢出来的讥讽之意。
这是对这世间疯魔的人类的嘲讽,还是对信任这样的人类的自己的嘲讽?
说来好笑,这世间的能力者们依赖着从母亲树身上剥削而来的特殊能力,却也憎恨着这份能力给他们带来的痛苦。
他们咒骂,他们洋洋自得,他们自诩人上人。
这份违逆了自然规律的超能力让这群掠夺者噩梦连连,精神恍惚,于是他们开始逃避现实,甚至享用破坏和毁灭带来的快意,在这个扭曲的世界里苟延残喘、醉生梦死。
可不论他们如何痛苦、垂死挣扎,他们仍旧圈禁着那棵母亲树,蚕食着对方的血肉,并希冀着以此获取更强大的能力。
而那些得不到能力的普通人呢?
他们不会因为自己逃过一劫而庆幸,而是怨愤着“先知者”们早早垄断了母亲树“赐予”人类的福祉,一面汲汲营营渴望着自己也能够获得一线享用母亲树的机会——
所以说啊,这世界早就腐朽了,它的根系逐渐坏死,植根的土壤里也无时无刻不孕育着恶毒的白蚁。
那掠食者一只接一只甘死如饴般啃食被剥削的世界中心,只为了他们梦寐以求的权利、地位、财富,悍不畏死,不可不谓“英勇”。
而事实上,这群掠食者也确实在这扭曲的世界里成为了远胜于凡人的特殊阶级。
原本近年来母亲树逐渐衰弱,无福消受过剩营养的掠食者也毫无征兆地开始迎来长夜,故事总算迈向高潮,将将要落下帷幕——
直到这个女孩的血液拯救了已经陷入长夜的精神浑浊患者。
温衍之不过是这世间一只再寻常不过的弱小的幼兔,只因为拥有了拯救世人的能力,还拥有一颗可爱的爱人之心,就要理所当然地背负上为全人类牺牲的责任,被要求自觉为这群特权者奉上性命,用性命织就所谓的“美梦”以保证这群特权者的存续。
那些猎杀者冠冕堂皇地说着她怀璧其罪,可那真的是罪恶,而她受到的这些伤害,也都该归咎于她原生的这份“罪恶”吗?
“……糖糕,如果全部重头开始,你会怎么选?”
唐辞将神思从回忆的涡轮中剥离,惊疑地望向眼前少女,也看向她此刻显得十分妖异的绿色眼眸。
“阿聆让我把这件事连同我们所有的回忆一起丢掉,可是我一点也不想听他的话,明明我是姐姐才对嘛。你说对不对?”
温衍之冲他露出久违的一点甜蜜的笑意,而这一笑也让他恍惚如她所说般,回到他们最初的时光。
他心里暗暗冒出些绝对会被人嘲讽异想天开的想法,可思及他们四人身上发生的事,桩桩件件同样无一不可称作天方夜谭,对比之下,他所猜想的内容竟也不显得如何惊世骇俗了。
唐辞低下头去摩挲垂落在胸口的吊坠,下一瞬便看到它散发出如女孩眸色般的绿色柔光。
这个瞬间,他不知怎地又回忆起最初与施盏相遇时的场景。
那时他正在古董店相看新房子的装饰品,而那小子凭空出现在他面前的半空中,以一种摧枯拉朽的气势“咚”地一声砸坏了身下的一众珍贵瓷器。
那时,施盏胸前的这枚吊坠也散发着现在这样的绿芒——
他猛地抬眼望向对面的人。
面前的少女似有所觉般对他露出个带着些安抚意味的笑容来,食指贴唇比了个“嘘”的手势,又冲他眨了眨眼。
“不管猜到什么都不要再问啦,那些都不重要,”唐辞听到她这样说道,“我在过去等你来。等我们再相遇的时候,我们四个人再一起玩解谜游戏吧?”
待女孩话音落下,整个世界应声落入黑暗之中。
他耳边随之响起窸窸窣窣的微弱而奇特的声音,只是还不等他细想这声音究竟意味着什么,眼前的黑暗中便骤然出现了一粒光点。
那光点愈来愈大,逐渐成为了一团柔和的绿光。
而等到他恍惚意识到光点变大其实是那光团在离自己越来越近的瞬间,那绿色柔光已将他团团笼罩在其中,他也同时失去了意识。
……
他曾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活在很恍惚的状态里。
甚至,他自己并不乐于称那为活着。
他本不属于这个世界,却在某个他已不太能记得清的时间点来到了这里,成为了一笔巨额遗产的唯一继承人,接受了一段本不该属于他的过于优渥的人生。
对那时候的他来说,左右不再有恼人的血缘亲人,不用为生活发愁,也不用再争做最乖的小孩、最优秀的学生来讨长辈的欢心,没有什么不好,也没有比这更好的选择。
他只不过是在自我陪伴自我放逐的这十几个年岁里,越来越分不清自己到底应该是哪一个唐辞,也越来越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了而已。
在这段漫长的时光里,他学会了这里的语言和文字,适应了当地的习俗、文化,至于不属于这个唐辞的回忆,也早就已经开始慢慢模糊了——事实上过往的记忆也没什么值得他一直记在心里的。
可他对这个世界到底也没有生出归属感来,还愈发觉得自己游离在世界之外。
那笔花不完的遗产给予了他尝试任何事情的钞能力,但他仍然开始陷入了一发呆就是一整天的怪圈,甚至逐渐找不到支撑自己继续这样苍白地活下去的意义。
可是有一天,他捡到了一条爱闹腾的毛色好看的小狗。
施盏总说他们两个的相遇是命运的安排,他虽然从来不承认,但确实也觉得有那么一丝命中注定的意味。
他去古董店那回其实是那几年来难得的突发奇想,他就站在那里,看着施盏“大变活人”般凭空出现,甚至还魔怔了似的任着施盏拉着自己一路奔逃。
啊对,最后还收留了这么个从早到晚可着劲儿折腾自己的麻烦精。
他始终觉得施盏是他生活里最大的未知数。
从一出现,对方就如不知所谓又精力过分充沛的蛮牛一般,到处横冲直撞,一朝推倒了他这么多年来辛苦建成的高塔,还要兴致勃勃地来向自己邀功——“你看,我来救你了。”
只可惜,施盏不是王子,而自己也不可能是住在高塔里的莴苣,即便是,他们也没办法打出Happy Ending。
就像勇者阿聆没办法说服公主小衍身边有恶龙,好不容易遇上他们两个大盗被拐骗到凡世间,却还是免不了要落得个惨淡的结局。
他早不是少不经事的孩子了,自然也晓得不管在何处人间,总要有人落入不幸的墨色里。
他从不觉得自己很不幸。
毕竟不论是在何时,他的生活总归都称不上潦倒穷困,到底是要比世间许多人都好命。
更何况他还能像文学作品里幻想的那样,将人生在另一个世界重新来过。
尽管他崭新的生活到底还是变成了无意趣。
哪怕在这里得到了第二次生命,甚至拥有所谓父母双亡有很多房的梦幻开端,他却仍只是那样苍白地、如同行尸走肉般活到了二十岁,并准备继续无意义地年复一年地老去。
他原想着,活着也好,死了也罢,都随便吧。
可阳光却就这样刺破黑暗照在了他身上,带着他无法拒绝的温暖的诱惑,让他心底里开始滋生出了妒意与野望。
他也想要拥有太阳。
……
你看。
故事又重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