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枳》狐狸檀清

6、私奔

　　现在回想起来，一切似乎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那是个有着浓重雾气的清晨，玲珑起床后照例先去大太太处请安。用过早饭她才回到居住的院子，去敲自个儿母亲的房门。好半天都无人应答，玲珑朝紧锁的房门看了眼，露出个浅淡的微笑便离开。她对母亲动辄睡到日上三竿早已习惯。
　　回到屋子里，她想起昨日老师留下的功课。提起笔作好架势正要练字，突然又停下来，让阳凤去唤长江。待长江走到她跟前，她已临完小半张帖子。
　　“怎么这么久？”玲珑把笔一甩，语带不满。
　　长江虚岁已十五岁。人高马大的身材，黝黑的皮肤，长相不起眼，却看着让人平白放心。玲珑虚岁也有十二岁，但瞧上去不过七、八岁的模样，个头、样貌比起同龄的女孩显小。
　　长江见玲珑发气，摸摸头，笑着说：“进来时遇见方总管，说了几句。”玲珑瞥他一眼，脸色愈加难看：“他肯定又与你说了大堆不相干的闲话。这老家伙实在惹人厌。”顿了顿，她的表情已恢复往日的平静，复又对长江吩咐：“下次见着他躲远点，省得伤耳朵。你也不学着机灵点？陪我去后山。”
　　“这个时辰？”长江有些犹豫，一去一回要花费许多时辰，等回来恐怕赶不上玲珑上午的课程。玲珑并不理会他的犹豫，径直披了件披风就往外走。他只得老老实实跟在她背后。
　　还没踏出院子门，阳凤便追出来：“三小姐，您这时候是去哪里？”
　　玲珑转头一笑：“昨天听长江说后山的桃花开了，想去瞧瞧。太太问起如实回话就是了。”那言下之意便是阳凤不必跟了。阳凤正踌躇着，玲珑已与长江走出院门。
　　唐家依山而建，出了后门，直接就是一个小山坡。从唐家后门一直有青石板路铺到山腰的凉亭。山坡上种满桃树，时下正是初春，桃花初开的时节。
　　原本长江在玲珑身后亦步亦趋，走到后门时，玲珑停下脚步，长江则快走了几步跨出门坎，在自己右肩上放了个用布条缠遍的小椅子，又往上放了块垫子，然后蹲下。玲珑轻快地跳上去，稳稳坐下，虚扶着长江的后脑勺，脚后跟一碰长江，他便知晓她已坐稳，这才起身。
　　唐家的下人早对唐三小姐这不伦不类的举动习以为常。那在旁人看来颇怪异的椅子也是在玲珑的授意下制作而成，她是极爱干净的人，见不得衣裙鞋袜沾丁点泥污，是以小时候成天呆在太太屋里，少于走动。有了这专属轿夫，她才开始慢慢出来走走，时不时到后山赏花赏景。
　　雾气很大，平白添了些许寒气。
　　因为青石板上还有昨夜残留的雨水，长江走得格外小心。玲珑难得地没有催促，只是有一句没一句的背着词：“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念完，她问道：“长江，你知道这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长江正专心致志盯着地面，对她的问题措手不及，“啊？”了一声。见他这样反应，玲珑知道自己刚念的他全没留意，心下不满，顺手一扯他的耳朵：“我再念一遍，你给我背牢靠了！有一个字错，我饶不了你！”说完，又慢慢地念了一遍。长江凭听的，自然不知是哪几个字，少不了问几句。玲珑这下倒不着急了，端起先生的架子，慢条斯理地为长江一一讲解。从长江成为玲珑的轿夫开始，她就会把每天学到的东西又教给长江。起初只是为了温故复习，应付先生第二天的检查。后来她发现长江很聪明，一学就会，不象阳凤，讲破喉咙也是那副懵懂的呆样，便更兴致勃勃地教。
　　直到明白是哪几个字，长江才慢慢开始背。有卡住的地方，玲珑就耐心等他自己忆起，并不提醒。待到长江一字不差背出，玲珑才得意地问：“好啦，你现在会背了，那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说桃花的吧……”长江不太确定地回答。
　　玲珑先是一板脸，不高兴地说：“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别用这样不上不下的语气说话。”教训完，她又莞尔一笑：“算你说对部分。这篇是《诗经》里的《桃夭》，是写来恭贺别人新婚的。象桃花一样明艳的少女……很有意思是不？我看到这桃花就想到这篇了。”
　　长江微抬头，看向显然心情大好的玲珑。她今天穿了件月白的袍子，嫩黄的盘扣，袖口有淡雅的梅花，脸庞因了清晨冷冽的空气变得红扑扑，整个人就象个可爱的瓷娃娃。见到她高兴，他也觉得格外舒畅，低下头憨憨地笑了笑。
　　似是想到什么，玲珑扑哧一声，笑道：“昨日，我去翻刘先生的书，你猜怎么着，我看到书里夹了封情信，不知哪里来的莽汉，居然将《关雎》整篇照抄下来送给刘先生。怪不得这段日子，刘先生与《诗经》较上劲了，成天讲成天讲。他们这些大人好没意思，明明互相喜欢吧，还要藏着掖着。”
　　长江觉得这样背后议论师长不妥，呐呐地说：“刘先生学识很好。”
　　玲珑笑：“谁说她学识不好了？我是觉得本来把精力放在情呀爱呀上面就没多大意思，偏偏还要耗时间猜来猜去。算了，与你说这些也没用。”

　　枳城西北角的长江码头上，人潮汹涌。
　　沈玉陵低着头，有些局促不安地扯动身上朴素的旗袍。这身旗袍还是从前当姑娘时置的，搁在箱底多年，有些边角脱了线，袖口还有去不掉的油渍。她知道这过上过下有许多人认识自己，只得将头越垂越下。
　　好半天，一个温润的男声传过来。
　　“玉陵，手续我都办好了，走吧。”
　　说话的男子面容清秀，眉眼间有说不清的风情，眼底一颗淡褐色泪痣格外妖艳。他是枳城徐家班的当家花旦徐容竺。
　　沈玉陵牵住徐容竺的手，心头一酸：“容竺……我……”
　　沈玉陵的犹豫在徐容竺意料之内，他微笑道：“玉陵，你是愿意继续留在唐家当一个囚鸟，还是与我飞翔在外面广阔的世界？你是愿意忍受当唐震百的生子工具，还是愿意与我甘苦一生？你的命运在你手上，你离开唐家，不是为我，而是为了你自己。你放不下玲珑，玲珑是不是离不得你？若是你舍不得玲珑，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这……”沈玉陵忆起嫁入唐家十年来的种种，一咬牙，握住徐容竺的手紧了紧，道：“容竺，我随你走，等安顿好我再想办法将玲珑接到身边。”
　　徐容竺扬起笑，拉着沈玉陵快步走上搭乘的货船。
　　船缓缓离开码头，眼望着熟悉的城市越来越远，沈玉陵终于还是掉下了眼泪。她是自欺欺人，凭玲珑的性子，如果知道自己离开，肯定会恨到骨子里。说什么以后再来接她，她愿意接，玲珑又怎么乐意跟随她。自己的女儿，唯一的骨血，恐怕在余下的日子里将一直恨着她。

　　玲珑见到的桃花并没有想象中夺目。
　　稀稀落落的枝头，坠着几朵待放的桃花。春寒未去，浓雾弥漫的后山冷得让人发抖。玲珑越看越气，她踹了长江的胸口一脚，踹得长江闷哼一声。
　　“你说桃花开了，桃花呢？”
　　长江被踹得莫名其妙。
　　“桃花是开了啊，小姐。”
　　“哪里呢？”玲珑扯扯头上的枝桠，指着那可怜巴巴的小花骨朵说：“这里？”
　　“不过，小姐，我昨日是无意间与阳凤说起后山的桃花开了几朵，您怎么知道的？”长江觉得奇怪，其实方才离开院子时，他就觉得奇怪了。为何小姐会对阳凤说是他说的桃花开了，他什么时候对小姐说的？
　　玲珑的耳根有微微的红晕，她冷哼一声：“你们躲墙角说话，就不许别人无意中听到？”她又环顾了四周一遍，失望的叹了口气：“还以为能看到满山的桃花都开了呢。”
　　长江明白是昨日阳凤问他桃花开没开时被小姐听到了，他笑了笑：“等满山的桃花开了，长江再带小姐来赏花。”
　　“可不许再来哄骗我，一两朵花就要唬得我大清早上来。”
　　“长江可不敢。”
　　玲珑眯了眼，笑着用脚后跟踢踢长江：“好！打道回府！”
　　一回到家玲珑就感觉到气氛不对劲，虽然一进门福妈还是恭恭敬敬地叫她“三小姐”，其他的佣人也是各自干着各自的。但她就是能很清楚地察觉出。那些人一背过她，便聚在一起低声细语嘀咕。外院少了不少家丁，去了哪里？福妈眼中那种轻蔑是从何而来？不对劲，很不对劲。
　　“玲珑，你跑哪里去了，快去大厅，爹找你呢!”唐芙蓉一路跑过来，走到玲珑跟前，气喘吁吁的说。玲珑冷冷地看了这个大姐一眼，示意长江去大厅。
　　长江在大厅门口放下玲珑，然后必恭必敬站在门口搭拉着头。玲珑慢慢走进去，一看，人全齐了，连平日里最懒得动的四姨娘都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
　　玲珑记忆里最近一次全家大小聚在一起还是两个月前的大年。心中的不安更甚，她的脑子里飞快的闪过后山，闪过长江，闪过枫楹、闪过青菱，但这些都不够分量，最后，母亲紧闭的房门停格在了她的脑海。
　　她鬼使神差的想起一个名字——容竺。
　　“父亲。”玲珑在离唐震百五步远的地方站定，自然是低眉顺眼。她知道，他就吃这一套。没说话，只是一张本就不怒而威的脸黑得不能再黑。唐震百目不转睛地看了她半天，叹息似的说“玲珑，回去收拾一下搬到竹院去住吧。”
　　话一出，几个姨太太不乐意了。
　　“老爷，沈玉陵跟个戏子跑了怎么倒还让玲珑住到竹院啊!”
　　乌雅接着二姨太何巧儿的话说“就是，沈玉陵与那戏子眉目传情恐怕时日不短，玲珑是她女儿，不可能不知道那点破事。她不说，也就是纵容沈玉陵，凭什么倒还把玲珑供着啊？”
　　曾紫虽然不敢出声，但神情也是不甘的。
　　何巧儿哼道：“我说五妹，那徐容竺不是你请回家的吗？你也是知情人之一吧？”
　　乌雅不依了，瞪眼怒道：“她沈玉陵不守妇道干我何事？徐容竺与她是老相好，谁能知道？”
　　“要不是你好戏，能三天两头请戏班子来？不请戏班子来，能出这事？现在，唐家的三姨太跟个戏子跑了，好有面子是吧？”
　　从话里玲珑听出点眉目。母亲终于跑了，丢下自己。原因便是那个在睡梦中也会念起的名字——徐容竺。
　　她想起家里常请的那个戏班子里的花旦。原来，那个容竺她是见过的。瘦弱的身段，妩媚的眼神，举手投足勾人心魂。那个人竟是男人，那个男人竟令自己的母亲舍弃了自己跟他离开？
　　“够了!都给我住嘴!”唐震百的厉声呵斥让吵闹的女人们一下子噤声。他侧目看向至始至终未发一言的大太太，挥挥手，说“都下去吧。玲珑留下来。”
　　大厅安静地连唐震百的呼吸声都能清晰听见，他靠近玲珑身边，仔细端详她的脸“玲珑，我这才发现，你和你母亲长得很像。”唐震百故意忽略掉玲珑皱了一下的眉头，接着说“但是我知道你比你母亲聪明多了，这也是我在这些孩子当中最疼爱你的原因。以后你的处境会很艰难，但我相信你会一一度过。”
　　这还是玲珑第一次从严肃的父亲嘴里听到这么温和的话语。她抬起头望着他微笑：“父亲，我会是你最引以为傲的女儿。”
　　“沈玉陵，我派人去抓了。如果明天之前抓到，她逃不了一死。”唐震百的温和慢慢褪去，冷冷说道：“如果明天之前抓不到，那么我将写一封休书，登报明示天下。自此，她沈玉陵与我唐家没有一点干系，你也不再是她的女儿。可我要你明白，她是她，你是你。你的母亲再不堪，你的身上也流着我的血，是我唐震百的女儿。”
　　玲珑摇摇头：“从她抛弃我，抛弃唐家，跟着一个戏子私奔，她就不再是我的母亲。”她几乎没有考虑就说出这番话，说过后，才发现，自己对母亲的恨竟已如此的深。一直沉默的太太这时突然插了进来：“老爷，让玲珑休息一下。她一定累了。”
　　唐震百点点头：“去吧，回去休息一下，然后收拾些东西，搬到竹海去。那里清净，离太太也近。”
　　直到走出大厅门，玲珑都觉得这是场噩梦。
　　就像从前做的那些相似的梦，母亲的离开只是场噩梦。醒来，她仍然安静地待在自己的的屋子里，读那些没人能懂的书，哼唱一些柔美的曲调。
　　不能哭。
　　不能倒下去。
　　等着看笑话的人那么多。
　　不能让她们得逞。
　　玲珑走近长江，轻声说：“长江，走，我们回去。”笑容淡淡的挂在她的脸上，连左边嘴角的酒窝都浅淡得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