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枳》狐狸檀清

27、游行

　　“当着孩子们的面，说什么打呀杀的。”张静轩在自己的书房内，端着杯茶，忙腾腾的说。只是锐利的眼神泄露了他的不悦。谢峰则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他自小跟随张静轩，清楚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沉默。张静轩脾气暴躁，爱发火，但火气也过得快。何况，他只是在迁怒。果不然，半盏茶下去，张静轩心情平复下来，连脸上的折子都平了许多。
　　“你连夜赶来是为何？”张静轩问。
　　谢峰则挑眼看向自己的舅舅。他之前说得很明白了。这老爷子是明知故问。
　　狡猾的老狐狸。在心中腹诽一番，谢峰则避重就轻：“如今世道乱，治安乱，又出了崇明客栈这回事，峰则担心小侄子们，便过来了。”
　　“唉，朝风这混小子确实不让人省心。”被触动心结，张静轩长长叹了口气：“两个儿子两个孙子都不堪重用。”他握了握谢峰则的手，推心置腹：“幸好有你。以后我去了，这一大家子人怕是只有靠你守护了。”
　　十五年前，第一次听到张静轩说这话，谢峰则还感动过。如今，谢峰则在心中冷笑：封官许愿了十五年，不过是让自己心甘情愿为张家做牛做马。只是面上功夫还是要做的。谢峰则谦逊地说：“朝云就很有出息。”
　　“他出息个屁！”张静轩哼了哼：“瞧他选的那老婆，整个一摆设。”
　　谢峰则不愿在家长里短中多纠缠，便将话题引到崇明客栈上：“舅舅，今夜被杀的是个外乡人。”
　　“哦？”外乡人的话便不是帮派码头争斗了。
　　“而那外乡人之前与我门下的江学诚曾有过接触。可一日不到，便被巡防队的柯威击毙了。”
　　“江学诚？江达山的儿子？”
　　“正是。”
　　“他何时跑到你堂口上去了。”
　　“我见这小伙子机灵能干，便收在身边做事。”
　　“呵，机灵能干。小心养虎为患啊。”
　　谢峰则笑了笑：“若他真是虎才好。”
　　张静轩颇不赞同，轻摆了摆头。
　　“舅舅，我来还有一事想请教。”他稍顿，似乎在犹豫，最终还是问出来：“您打算站在哪一方？”他问得隐晦，但不得不问。
　　“哪一方？”张静轩笑起来：“自然是自己这一方。”
　　张静轩这样的回答倒不出谢峰则的意料。张家在枳城经营多年，与枳城中各大势力盘根错节。张静轩又是张家家长，要顾及颇多。谢峰则求的也只不过是这一句。

　　枫楹穿着白衣黑裙的学生装，一头乌发编成个粗粗的辫子，捧着本书在人群角落里暗自兴奋。这身女学生装是茯苓问冯云静借来的。冯家颇为开明西化，早早送了女儿去女子学校。今年十八年华的冯云静于年前订了亲，未婚夫是成都一家百货公司的二少爷。两家商议待两人大学毕业再完婚。
　　茯苓与冯云静交好，每每听闻她的种种，心中便羡慕不已。
　　这次张朝风正是与冯云静的胞弟约好一同去游行，并鼓动了茯苓与枫楹前往。冯云静知晓后，慷慨地拿出自己原先念中学的校服。几人约定，枫楹提前到外公家，茯苓到了当日再寻个借口出来，大家在枳城中学外的黄葛树下聚头。
　　因着昨夜出了命案，街上萧索了许多。
　　茯苓没能如约前来让张朝风很失望。他也是一早翻了院墙出来。见到冯夏英和唐枫楹，他一脸失落。
　　枫楹挑了挑眉，取笑道：“三少爷眼中只瞧得见我四姐？”
　　冯夏英撞了撞张朝风的肩，咧开嘴直笑：“人不风流枉少年嘛。”
　　枫楹撇嘴，不以为然。
　　张朝风摸了摸鼻子，左顾右盼化解尴尬。
　　虽说街上戒严，游行并未取消。枳城中学外聚集了几十名与张朝风年龄相仿的少年，不乏他的同班同学。
　　冯夏英将手中的一大叠传单塞给张朝风：“走！”
　　枫楹人小鬼大，也从中抽了一叠，辫子一甩，眯眼笑道：“我来帮你们。”
　　冯夏英摸摸枫楹的头：“要得。”
　　随着人潮，几人边发传单，边喊着口号。
　　枫楹心情激昂。那些富有煽动性，音律的口号；身旁一张张青春洋溢的脸庞；身上朴素简洁的学生装……她仿佛不再是唐家养在深闺的五小姐，而是一名再寻常不过的女学生。对未来充满期待，有属于自己的梦想。她转头，看到冯夏英充满英气的侧脸。
　　仿佛感受到目光，冯夏英垂下头。
　　“小丫头。”
　　枫楹原本茫然的目光一凛，不可置信地看向冯夏英，喃喃地问：“你说什么？”
　　冯夏英只觉得瞪着两只大眼睛，一脸稚气的枫楹可爱极了。他用手中的传单拍了下枫楹的额头，笑道：“傻呆着做什么。”
　　“你方才叫我小丫头。”
　　“你原本就是个小丫头呀。”
　　“你不过就大我三岁。”
　　冯夏英爽朗地笑起来：“好吧，大丫头。还不赶紧地去发？”
　　张朝风比谁都激动，早冲到人群前方，高声呼喊。
　　人群逐渐走到城市中心。街道两边都站满了警察。枫楹甚至看到了不少哥老会的熟人。她在茶馆里听书混日子时，他们是和蔼可亲的叔叔大伯。可她从来都知道，他们并不如表面上看上去那般亲切。
　　她开始为身边这些年轻人隐隐地担心。
　　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她的视线。
　　枫楹张了张嘴，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江学诚。
　　已经一年多未见到江学诚。枫楹咬着嘴唇，死死地看着远处的少年。他又长高了一些。眉目愈加疏朗，逢人带着三分笑。她想如从前那般不管不顾地奔过去，却发现自己迈不开脚步。到底是生疏了。
　　江学诚与萧元正站在不远处的古城墙边。萧元先瞧见了枫楹，用手肘撞了撞江学诚，嬉笑道：“瞧见没，那边有个漂亮的女学生直勾勾地盯着咱们。你猜猜，她看的是谁？”
　　江学诚闻言，嘴角一勾：“自然瞧得是你。”边说着，边侧头朝萧元说的方向看去。待看清萧元口中的漂亮女学生是枫楹时，不由得一愣。
　　女孩子十二三岁正是长个子的时候。不过一年不见，记忆里一团稚气的娃娃不仅长了身量。穿上简单的学生装，添了几分清秀。
　　两人的视线碰在一起，不过一瞬，江学诚对枫楹露出一个温和而疏离的笑。
　　再熟悉不过的笑容，为什么看了心里却酸酸的发涩呢。枫楹抓了抓自己的衣领。眨眼的功夫，枫楹便被人潮拥着渐行渐远。
　　突然，前方传来几声枪响。
　　震耳的枪声近在咫尺。
　　人群立即混乱起来，有的往后跑，有的冲上前去打探，有的越发激动。奔走之间，枫楹觉得自己就像是在风浪中摇晃的小船，脚都沾不着地。有人跌倒在了地上，连带着周围的人都乱了阵脚。有人开始了哭喊，那哭喊声逐渐大了起来，与口号声混杂在一起。
　　冯夏英在枪响后便将枫楹拉到自己怀里，护住她。
　　待枪声停下后，他着急地对枫楹说：“声音从前面传过来的，朝风还在前面，你找个地方躲起来，我去看看。”
　　枫楹点点头。
　　安顿好枫楹，冯夏英便往前面挤。枫楹哪里见过这般阵仗，傻傻地站着，不知所措。
　　有人揽住枫楹的肩。枫楹转头，不意外地看到江学诚。
　　江学诚脸上还是挂着淡淡地笑：“五小姐”
　　枫楹撅嘴：“最厌烦听你这么唤我。”
　　江学诚拉着枫楹往外走，闻言手紧了紧。枫楹挽住江学诚，往他身上一凑，笑道：“我晓得你这么说是故意气我。”江学诚不由失笑：“我气你作甚。”
　　“学诚哥哥，我问你，你在这里做什么？”
　　“看热闹。你又是来做什么？这身衣裳哪儿来的？”江学诚说得轻描淡写。
　　“我也是来凑热闹的。衣裳是借的冯家姐姐的。”枫楹望着江学诚，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她想告诉江学诚，让他不要继续跟着谢峰则。又想问问他这一年多过得怎样。还想告诉他自己遇到的趣事。
　　江学诚一路护送枫楹到唐家。枫楹好奇：“你不是要看热闹，怎么送我回来。”她看到堂会其他的人还在原地，原先与江学诚在一块的青年更是枪响后立即冲到了最前方，想是有任务在身。与江学诚走这一段，她很高兴，可又担忧江学诚违抗了谢峰则的命令。
　　“傻丫头，最精彩的地方已经过了，还瞧什么。”
　　枫楹似懂非懂，但想到那震耳的枪声与惊慌的人群，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
　　“好啦，快点回去。”
　　枫楹拉了拉江学诚的手，可怜兮兮地说：“学诚哥哥，你不会再去别处了吧？我下次再来寻你玩。”
　　江学诚因枫楹稚气的话笑了一笑：“你怎么始终没个小姐样子。”

　　张朝风受了点小伤。枪响时，他正在人潮最前端。亲眼见到几个学生与巡防队的人起了口角，拉扯争斗，最后也不知是哪个人开了一枪。这下可不得了了，学生们像打了鸡血一般，巡防队的人被学生们的气焰一吓唬，连接着又发了几枪。
　　他是被后面的人撞倒在地。
　　当他被赶来的冯夏英拉起来时，往日潇洒的张家三少爷齐整的学生装上明晃晃地印着几个黑脚印，头发也乱成了个鸟窝，再狼狈不过。
　　冯夏英关切地问：“没事吧？”
　　“你来试试看？”张朝风皱眉：“脚崴了。”
　　冯夏英大笑：“张三公子也有今天。”
　　张朝风担忧地紧盯着前方混乱的场景：“今日之事闹大了。”可转瞬，他一脸阴沉：“不过，闹得越大越好。这样那些官大人才看得到，咱们才有与他们交涉的筹码。”
　　冯夏英不语。如今的世界早已是个开放的世界，但国人却依然如旧。他希望通过自己的游行让政府让步，让枳城里尚被政府蒙蔽的百姓了解外面的世界，了解新兴的知识。中国也能建立起如其他西方国家那样自由民主的国家，那该多好。
　　思及此，冯夏英原本年轻的脸庞现出坚毅的神情。
　　“唐家那丫头呢？”张朝风略微整理后，没瞧见枫楹的身影，便问冯夏英。
　　冯夏英侧身往后一指：“我让她待在那边。”
　　张朝风神情古怪地看着冯夏英。
　　冯夏英转头。哪里还有枫楹的影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