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枳》狐狸檀清

17、婚礼

　　张静轩气得摔了手中的杯子。那杯子还不是普通的瓷杯，而是一盏康熙年间的仿元青花茶杯。看得一旁的张心裁心痛不已，狠狠瞪了眼跪在地上的儿子，什么时候不好说，偏偏挑老爷子把玩的时候提这事儿。
　　瓷器撞击破碎的一瞬，张朝云的身子也跟着一紧，汗水直流。他没料到唐震百会亲自找上老爷子，更没料到芙蓉会有身孕。芙蓉与他在一起时从未提及。除开最初的震惊，以及一点点感觉被设计的不悦，张朝云觉得自己松了口气。他正愁不知如何对长辈提起他与芙蓉的事，也不知如何说服他们，与玲珑的婚事也就那么拖着。现在虽然顶着老爷子的怒气，免不了要听些不中听的话，弄不好还会有皮肉之苦，可他与芙蓉的事却是板上钉钉，不会改了。
　　“我花那么多银子送你出去念书，你就念成这个样子！礼义廉耻，你还讲不讲了？”
　　“爷爷，我……我说过，我不喜欢那个小丫头。”张朝云小声说。
　　“不喜欢，我们大不了退婚。我们张家不是非得娶那丫头作媳妇。可你自己瞧瞧你做的这叫什么好事。妹妹不喜欢，姐姐就喜欢了？还搞大了人家的肚皮。”
　　张心齐见老爷子越说越激动，忙扶上前，安抚：“爹，朝云晓得错了，您身体要紧，别动气。”转过头，又训斥朝云：“朝云，你这次的事真做得太不上趟！还好那女子也是唐家小姐，咱们还是张唐联姻。若换了别的什么人家的小姐，唐家还不得咬住咱们不放？”
　　张静轩冷哼一声，挥开张心齐的手：“你也好意思教训侄子？大丫头到现在都寻不回。你个当爹当叔叔的，成日混在茶园子里，瞧你给晚辈带的好样子。”
　　自己好意劝说，反被数落一阵，张心齐讪讪地闭上嘴，不再言语，只是冲哥哥使了个眼色，让他劝。张心裁微微摆头，他晓得老爷子也就一时气，越劝越来气。
　　张静轩骂了半天，终于累了，坐倒在沙发上，抚着胸口直喘气，良久长叹一声：“罢了，唐家的意思也很明白。你们赶紧去张罗结婚的事宜。原本订的那些怕是赶不及，我们等得，那肚子里的孩子等不得。别让枳城的人看我们张家的笑话。”
　　众人松了口气，张心裁忙去拉自己的儿子：“还不快起来。”张心齐则在一旁训斥收拾的丫鬟手脚不够利索。
　　张静轩瞧着自己的儿孙，在心底暗叹，只是可惜了唐家那三丫头。

　　半个月后，唐家大小姐出嫁。
　　那是一场即使在几十年以后仍被枳城人津津乐道的盛大宴席。连续三天三夜，多少乡绅名流到场祝贺，省城最当红的角儿唱了三天三夜，灯火辉煌，人声鼎沸。枳城好多年未曾这样闹热，这次之后，再也没这样闹热。
　　玲珑穿着最寻常不过的粉紫衫裙，刘海剪成齐眉长短，长发编成两根辫子又挽起来，扎粉紫绸带。她乖巧地坐在徐雅筝身边，亦步亦趋。新人拜堂时，她又见着了张朝云。还是那副文质彬彬的模样，胸前可笑地别了多大红绸花。
　　张朝云一进门就看见了玲珑，没有往常华丽的衣衫，更显得她小小一个人儿可怜兮兮，活像个漂亮的瓷娃娃。他不敢看她，视线一直不敢往她在的那个方向移。迎亲的路上，很多人说话，说了很多的话，好话，祝福的话，还有些不那么中听的话，闹哄哄的，闹得他耳朵、脑袋疼。他的愧疚在潜伏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爆发，让他不敢与玲珑对视。
　　一拜天地。
　　他捏紧了手中的红绸。
　　二拜高堂。
　　他抬头，不经意瞄到她的笑，比冰霜还寒冷。
　　夫妻对拜。
　　他低头，咬了咬牙，再抬头，又有了自如的笑容。他并没有负玲珑，他不爱她，他们若是结婚也会不幸，他没有理由为了这些微不足道的愧疚葬送自己的未来和生活。
　　徐雅筝在没人注意时握住玲珑的手：“乖孩子，做得好，不要让人看轻自己的最好方式就是挺起胸膛。”
　　“母亲，玲珑省得。”玲珑答道。她依旧是唐家形容最端方的三小姐，平静的表情中看不出丝毫破绽，仿佛这场婚事原本就与她无关。
　　“我觉得自己分裂成了两个人，一个是笑得无懈可击的唐家三小姐，另外一个是想要挣脱想要撕毁一切的唐玲珑。”玲珑对长江说。说完，她又笑了笑：“我最想撕毁的是我自己，是唐玲珑这张皮，长江，长江，我为什么生在唐家，为什么是个女儿身？”
　　她拉着他的袖口，倔强的抿紧双唇，就当身后的热闹是个布景、戏台。她任性地说：“长江，我要吃糍粑，你给我说过的那种。用石头烤成的，里面夹了核桃、芝麻、黄豆粉、板栗的糍粑。你说过的，吃了那个，会觉得快乐好多天。你去买来给我，我想要你说过的那种快乐。”
　　长江点头：“好。我去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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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菱独自躲在后花园饮酒吃果子。她只出现在第一天的仪式，其余的时间里，便在众人的视线中消失。反正主角不是她，没人关心一个庶出的小姐是否在场。月亮真亮，映得大理石造就的石凳泛起温润的光。随身的丫环小茵还是个孩子，童心未泯，这几晚一直守在戏班子跟前看热闹。她乐得闲，偶尔身边少个吵闹的人也还不错。
　　婚宴的酒是丰县董家酒坊的酒，全省城最好的酒坊，十八年女儿红。她自己在里面加了些梅子，喝来清新可口。也不知道喝了多久，她看到假山旁的一个黑色人影。
　　“哈，是唐三小姐身边的忠犬长江啊！”她听到自己的笑声，放肆而轻佻。
　　他似乎吓了一跳，只说：“二小姐……”
　　青菱逮住他的衣领，虚眯起眼。叶长江就像个无处不在的影子，跟在玲珑身边，如影随形。她知道有这个人，但她忙着和玲珑拌嘴，没有机会好好看清楚他的模样。他有一张没有什么表情的脸，狭长的眼睛让她倍感熟悉，
　　“有没有人说你长得很象我父亲？”打了个嗝，青菱伸手探上他的眼，却又在即将触碰到时停住：“一样那么难看。”酒真是好东西，借着酒，可以说出平日里不会说的话，做出不敢做的事。青菱这样想着，就着手中的瓷杯又喝了几口。
　　叶长江安静地站着，初始的惊慌褪去，只余下一脸平静：“二小姐，我得走了。三小姐吩咐我去办事儿。”
　　“办事儿？”青菱挑了挑眉：“莫不是去买些砒霜来，搅浑这场婚事？”
　　“三小姐不是这样的人。”长江反驳道：“二小姐，您不能这样说。”
　　“哦哟，你还会回嘴呀。我还以为你就是木头一块呢。玲珑就是这样管教下人的？”
　　“……”
　　“又不说话了。”青菱冷哼：“长江，你是唐府的下人，可不是她唐玲珑一人的下人。我也是你的主子，我们唐家的规矩，什么时候是下人可以和主子顶嘴了？”
　　长江垂下眼。玲珑虽然总是拿着小姐的架子，可从来不说他与阳凤是下人。她喜欢用一种无可奈何的语气数落阳凤脑子笨或者是他做事不够主动不懂得变通。
　　见长江没言语，青菱扑哧一声笑出来：“你当真了？生气了？”
　　“没有。二小姐原本就是我的主子，起先是我错了。”
　　青菱瞟了长江一眼：“你认错倒不慢。”
　　“如果二小姐没别的事，长江退下了。”
　　“别呀！”青菱欺身接近长江，没有握酒杯的手一探，从长江怀里抽出一个用白色棉布包好的小包裹，“这是什么？”说完，凑近闻了闻：“真香~还冒着热气呢！”
　　长江抬眼看着青菱，墨黑的眸子直勾勾盯住她。青菱眼皮一跳，等反应过来，手中的包裹已被长江夺去。她张嘴，准备说些喝斥的话，哪知长江冲她鞠了个躬，转身就走，没两步就没了踪影。
　　“什么呀……”青菱撇撇嘴：“那么宝贝……”仰头，又灌了一杯，甘甜的酒入喉，她满意地抹嘴。停在唇边的手却一直未放下，她突然回首，望向长江离开的方向。她又想起了那一双如黑夜般深沉的眼眸，与父亲是那样神似。

　　“长江，你说现在大姐开心吗？”玲珑捧着长江递来的糍粑，暖暖的。她蹲在塌上，双腿紧贴胸口。其实并不需要答案。想来也明白，她嫁了千方百计想嫁的人，他娶了真心想娶的女子，唐家与张家的联谊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不过是将出嫁的三小姐玲珑换成了大小姐芙蓉。皆大欢喜，两全其美。
　　长江没有回答。
　　“他们都说，唐家最得宠的是三小姐。他们还说，虽然我是庶出，但太太是将我看作嫡出的小姐在养。太太也说过的……”玲珑小小的咬了一口糍粑，黄豆与白糖入口化作甜腻的滋味，她抽了抽鼻子：“真好吃！”
　　长江的手指微微弯曲，停在离玲珑脸颊一寸处，悬空，带着些许的颤抖。是夜风起了。
　　“小姐……”
　　玲珑仰起脸，冲他笑：“她说过的，说最爱我的性子。恩，不对，不是最爱……是最心疼。她这么一说，我便信以为真了。可是有些话是信不得的，信了就要受伤。”她自嘲地笑，浑然不知眼泪落下。耳边响起的是徐雅筝劝说她的话：“玲珑，你大姐大着个肚子，她与张家老二已是木已成舟的事儿。张家放了话来，说是不能让张家的骨血流落出去。你若执意要嫁张家老二，也可以，你与芙蓉一同嫁过去，以平妻相处。只是，你且要考虑清楚，那样的人值当不值当。”她那时没说话，只是看着徐雅筝。这就是她所谓的宠爱了，在利益面前在唐家的面子面前显得脆弱而不堪一击。唐家哪个女儿嫁过去都无关紧要，只要唐张联姻仍然存在。
　　长江的手指终于碰到她，她望着他，将脸放在他粗糙的手掌中。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心疼让她安心。是啊，所有人都背叛她，她还有长江。
　　“长江，我什么时候才算长大？”
　　“再等等，明天一觉醒来，小姐你就长大啦！”
　　“长江，我真是厌恶极了夏天。”
　　“夏天马上就过去了。”
　　“长江，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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