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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之恒死在他二十七岁的时候,那是七十五年前的冬天。

      而我第一次见他,我才十三岁。

      那也是一个冬天。

      我那时还在九龙山的九龙庙里做和尚。那天灰茫茫的天空飘起指甲盖儿大小的雪片,我站在寺庙外的长廊下,我看着那白茫茫吞山噬岭的雪,不停地打着哆嗦。

      我身上只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灰布夹棉僧袄,衣角的线缝里窜出来已经发黄不堪的棉花,我的脚下趿着一双没了后跟的草鞋。

      我的师父在我看雪的时候叫了我一声,他的声音过于严肃,使我乍听之下,还以为我犯了什么错,心虚地跟他进了禅房。

      主要我并不是个令人省心的和尚。我师父就不止一次这么说过我。

      他有时问我:“冬真呐,院子里的水缸挑满了吗?”

      而我那时候呢,我屁股朝天,正趴在寺庙围墙的角落里,逮一只蛐蛐儿。

      我说:“我就去挑。”可我还在继续逮蛐蛐儿。

      有时我在禅房打坐,但我的心总难以安宁。师父不仅和我一起打坐,还要诵经。我听着那些糟七乱八的呢喃声,心里就莫名觉得浮躁。

      我师父是个虔诚的僧人,他一心向佛,佛是他的唯一真理。因此我知道,他是绝不会在诵经时睁开眼睛的。

      但我不同,我虽然生下来不久就被师父从山脚下捡回寺庙,可我心里是没有佛的。我自己很清楚这一点。我虽然日复一日地点挑水,劈柴,打坐,偶尔也诵经,可我心里没有佛。

      这一点我自己是再清楚不过了。

      我总是趁师父潜心诵经的时候,偷偷睁开眼来,我望着禅房那扇红漆早八十年就掉精光的木门门外,我的心里莫名其妙的感到一阵空荡。

      我不虔诚,所以佛在我这里,佛的四周的一切在我这里,皆是空荡的。

      那天师父把我叫过去禅房,捋着他花白的胡须对我说:“冬真呐,为师活不长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一直望着门外。我跟着他的目光望去,只看到一个山头叠在一个山头身后,深青的山尖儿,似伏在飘摇的风雪中,等待着复苏。

      我忽然回过神来,问:“什么?”

      师父像往常一样,对着心不在焉的我摇了摇头。

      “你收拾收拾,我送你走吧!”师父将头转向了我,带着宽慰的口气,“你放心,是个善处。”

      其实我并不觉得怎样不安,可师父还是这样宽慰我。这点我是怎么也无法同样施报在他身上了。因为我不是个信佛的人,而我的师父,是这空阔的寺庙中,最靠近佛的人。

      我只是一味的缄默,我在我自己制造的缄默中走出了禅房,我在风雪旁的长廊下站了一会儿,我记得我叹了好几口气,才钻进僧寮收拾行李。

      我师父大概是病了。他才五十出头的岁数,走起下山的路来,粗气喘成了一种骇人的惊吓。我忽然想到他那把花白的胡须,一个五十岁的人,竟能拥有一把八十岁的胡须……我更加确信他是病了。

      师父一路上越喘越凶,我忽然有些害怕,我怕他会死在这条路上。

      我们在经过双火村时,我看见村口一个破败的牛棚,就提议在那里歇脚。我师父很好像很欣慰,他坐在牛棚里的一颗大石头上,露出慈祥的笑容来。

      我从包袱里拿出一只装水的竹筒,递给师父。他接过来,脸上依旧笑着,抿了几口冰凉的茶水,润了润发干的唇。

      师父歇了好一阵之后,忽然说:“上个月庙里来了一位姓江的太太,从泷水村来的,来求我一件事。”

      “什么事?”我装作好奇地问师父。

      其实我对他说的什么江太太的事并不感兴趣,只是想到师父即将与我分别,我心里就不大痛快,就想要格外顾及他一些。

      师父说:“江太太和我说,她爹在世的时候找人算过命,命里显着她家里要短三代人的阳寿,江太太原本是不信的,可她丈夫已经死了五年了,她膝下只有一子,儿子渐渐大了,她最近忽然想起算命的事来,因此来寺里求我帮她。”

      我师父讲到此处,顿了顿。

      我不能明白他说的,我问他:“江太太的儿子死了吗?”

      我师父听了我的话,摇了摇头:“我平时叫你多写两个字,多抄两边经书,你总是偷跑去后山躲懒,我现在和你说这些,你竟没有听懂。”

      师父搓了搓手,解释:“江太太是怕她的儿子也会早年丧命,因此才来寺里寻法儿的。”

      “哦。”我问,“那他活得好吗?”

      师父说:“不,他不好。”

      我不解:“他为什么不好呢?他又没有死。”

      我师父说:“他也许快死了,所以江太太才来寺里求佛,想让我替她寻条破咒的路。”

      “那您有吗?”我认真地问。

      “没有。”

      我师父说完这两个字,却胸有成竹地笑了:“可为师想到了你,就为他们寻了一条。”

      对于师父所说的这些话,我没听懂几句,但我敢肯定是跟我下山有关的。

      我师父锤了锤他的大腿,忽然正色道:“冬真,为师活不长了,可我心里还记挂着你,我告诉江太太,这咒是江家祖辈们的煞气所为,若要破咒,要做善事,大善。”

      我好像顿悟了:“我明白了,师父,您是要我去他们家。”

      我师父拍了我的光脑袋一下:“对。”

      我们从双火村继续上路了。

      我们又翻过了一座山,到了泷水村。

      我站在村口,远远看见村里最高的屋基处,立着很气派的木楼宅。

      我师父指着那座楼宅,对我说:“冬真,你看,那里就是江家。”

      江太太接见我师父的时候,一脸和气的样子,她一身穿戴都很好。她的儿子就站在她身边,也是一身很好的穿戴。

      对于我和之恒的头一次见面,我只记得他是一身很好的穿戴了。除此之外,我只依稀记得他比我高出半个脑袋,以及他身上那卷似有似无的斯文气儿。

      可江之恒并不能算是个完全的斯文人,那是日后相处的点滴中,我一点点攒出来的看法。

      我师父那天在江家吃了一碗斋饭,我也吃了一碗。

      他吃完了斋饭,拍着我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冬真呐,以后你就不必再守着僧规戒律了,你是一个俗人了。”

      我知道我追随不了佛祖,因此我很自然就接受了还俗的事实。

      但师父走后,我把头蒙在江家给下人准备的一张充满霉味儿的被褥里哭了一场。

      第二天,我成了江之恒的书童。

      我一整个冬天的早晨都光脚穿着草鞋替江之恒挑书箱去学堂,而他则坐在马车里,一路打盹儿到学堂。

      有一天正好住了雪,江之恒非坚持走路上学。

      江太太宠溺儿子,拿他没办法,就吩咐我千万小心她儿子的安危。

      我挑着两只笨重的书箱,佝偻着背走在江之恒身后。我把书箱挑到私塾之后,从书箱里拿出我那把提前准备的镰刀,捆在腰间,去陡滑的山里割牛草。

      我割完牛草回来,就要去放牛,放完了牛又要赶在申时去接江之恒和那两只书箱子。

      我们走在回家必经的大路上,那天江之恒突然转过身来,我看见他停住了,也跟着停住。

      江之恒问:“我早上见你在我的书箱里藏了把镰刀,你拿着它走了,你去做什么了?”

      “割草,少爷。”我如实说。

      “你不是我的书童吗?怎么还要割草?”

      “我是你的书童,也是江家的长工。”

      “你师父送你来时没这么说。”

      “后来江太太这么说了。”我俩沉默了片刻。

      我熬不过他的沉默,正准备重新挑担上路。

      他忽然有些诧异地说:“你怎么穿着草鞋?”

      我用很平常的口气说:“我们都穿草鞋。”

      他说:“可我没穿。”

      “对。”我说,“你是少爷,你穿棉鞋。”

      “你冷吗?”他问。

      穷人四季只有一双鞋子,这话不是故意夸大其词。我冬天一直穿草鞋,我四季都是这样。可即使冷惯了,我也还是冻得紧,但我疑心他要怎么嘲弄我,就咬着牙,摇头说:“不冷。”

      江之恒不由分说地抬起一只腿来,我更加确信他是要在我面前炫耀显摆。可没曾想,他把棉鞋和绸袜一起脱了,光脚站在满是淤泥的雪面上。

      江之恒的脚背很白。

      我看着他的双脚沾染上了淤黄的雪水,他一跳一跳的,龇着牙对我说:“你冷。”

      第二天,江之恒扔给我一双双层料的黑布鞋。

      我穿了新鞋,江家别的长工见到,总要说上一些酸辣的话呛我。

      这让我不仅没有半点儿感激,反而对江之恒说:“少爷,我现在有了一双布鞋,可您家里那么多长工,依然在穿草鞋卖力气。”

      江之恒听到这句话,一张脸像是雕刻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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