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云上爱你续篇》金步摇

74、意难续(二)

　　女人同样令人费解，不仅仅是令男人费解。一如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敢同你打赌说即便是女人本身，也读不懂另一个女人的“琉璃心”。否则姐姐妹妹岂不全去“拉字至上”？为此，实在值得为无论是谁发明了巧克力道一声哈利路亚。它令身为女人的我们又爱又恨、想要抗拒却总是情不自禁被他俘虏，上一种带来如此错综复杂感受的发明非上帝的杰作——“亚当”莫属。事实上，简直应当称巧克力作“亚当 2.0”，比起“亚当”令我们疯狂、遗失自我，“亚当 2.0” 却能令我们情绪平复，回复镇定。有了巧克力谁还需要男人？当然，倘使两者兼备，切记此非鱼与熊掌，此乃齐人之美，聪明的做法，抑或讲唯一的做法，只有暗自偷笑，轻呼一声“哈利路亚”。
　　一只手被坐在对面的黎华默默拉着，另一只手捧着热可可饮下大半，方若绮方才想起所谓仪容问题，一边问道：“我现在是不是很难看？”一边急急忙忙向手包内翻寻出粉盒，对镜一览：卷发湿漉、底妆眼线糊作一团，绝对有补妆的必要但全然没有补好的可能，索性气急败坏合上盒子。人生之不如意简直十之有十，越是说“女为悦己者容”，越是总在最在意的那一人面前狼狈不堪。
　　方若绮喃喃低语：“什么都不对，巴黎不该是这样湿乎乎，我看起来不应该是这样糟糕……什么都不对！”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更加沮丧道：“我盼了一个月、你飞了一千公里换来的重聚，不该是令你对着一个这样的疯女人。”
　　“问我。”黎华安静地等到方若绮发泄完毕，抬起手擦掉方若绮脸颊上的污痕，轻声笑道。
　　“什么？”
　　“问我，如果可以，关于此时此刻，我想要改变些什么？”
　　“你想要改变什么？”
　　“什么都不要改。”没有什么比那一抹摄人心悬的笑容，以及停留在女人脸颊舍不得抽离的温柔抚摸更加能够诠释出溢于言表的满足与依恋，“方若绮可以是很多样子，但永远不难看、不糟糕，更加永远不会是一个疯女人。在我眼中不会。”
　　方若绮蓦然感到热可可的暖度，耳后也在不知不觉间起了红晕。虽说女为悦己者容，如果足够幸运的话，在非常偶尔的情况下，也许会遇到那一人，他爱你，不论浓妆淡抹抑或粉黛不施；他爱你，希望你什么都不要改变；他爱你，每时每刻你是怎样他就爱你怎样，即便身着祖母款式的睡衣，面敷深海绿泥的面膜。女人总是希望有人对她如是说，总是相信如是的说法。说是太轻信也好，爱幻想也罢，女人就是这么令人费解、不着道理的一个物种。
　　方若绮觉得幸福极了，却又不敢将快乐宣之于口，怕是一说出口一切会忽然幻灭。过度的幸福是会令人患得患失的。于是，她故作沉静，清清嗓子只道：“我刚才的表现确实太过疯狂，对不……”声音几乎是不带一丝感情的，公事公办得有些可疑。
　　“嘘，说过了，不必对我说对不起。”黎华却不恼，手指抵在方若绮的唇打断道，“还有，若绮丫头，你永远不必担心对我疯狂，当然，”附送一记邪魅的招牌笑容，“如果是为我疯狂就更好了。”
　　方若绮沉默良久，唯有眼波流转多姿，多少顾盼多少情愫尽在不言中，多好一出郎情妾意无声胜有声，好不易开口却是笑开了口，外带寒噤一串串：“好肉麻的台词，果然是影帝，举手投足、平常说话都带着你们那个年代言情戏的风格。”
　　“‘我们那个年代’是哪个年代？”长眉微蹙。
　　“用你们那个年代的标志性台词来讲，‘你吃的盐比我吃得米都多’，还用我来向你解释，你是哪个年代的吗？”难得在言语上占到黎华便宜的方若绮由于得意，益发开怀大笑起来。
　　见方若绮终于开心起来，黎华也便顺着她的意思同她磨下去，故意装得一门子官司的样子：“若绮丫头真不厚道，哪里有那么好笑？”
　　“当然好笑，”方若绮得意洋洋地补充道，“好笑就好笑在我说的全是事实。难道不是吗，黎叔叔？”
　　“有必要这么残酷吗？”
　　“哦，难道不是吗？有人说，三年一小沟，五年一大沟，以这个来算的话，我们之间的代沟，大概有东非大裂谷那么宽吧？”
　　黎华叹口气：“用我们那个年代的台词来讲，若绮，我忽然觉得你离我好远。”
　　“为什么？”
　　“用我们那个年代喜欢背的诗来讲，‘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明明无法抵挡相思，却装作毫不在意；而是用冷酷的心，给爱你的人挖掘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黎华的手指不无宠溺地点在方若绮的鼻尖，装出一副委屈的模样，“而你，若绮丫头，好狠的心，居然硬生生挖出一道东非大裂谷。”
　　“好灵巧的一张嘴，”方若绮甩甩头，不满道，“见了我妈妈，怎么就只懂得哑口无言、唯唯诺诺？你的巧舌如簧去哪里了，你装可怜的本事又去哪里了？”
　　黎华沉吟良久，方才答道：“如果我说，我觉得伯母似乎对我有很深的敌意，似乎对我一丝好感都没有，会不会显得很傻？”
　　方若绮将手伸过去轻抚黎华的脸庞，温柔地微微笑道：“亲爱的，你一点都不傻，”顷刻间，轻抚变成假作轻浮的轻拍，温柔的微笑也换做嘲笑、调笑以及哈哈大笑，“她本来就对你有很深的敌意，本来就对你一丝好感都没有。”
　　黎华只觉哭笑不得：“这又有什么好笑？”
　　方若绮笑到带出眼泪：“好笑就好笑在我说的依然全是事实。”
　　喜剧大师查理卓别林说过，最好的喜剧，就是悲剧；事实最擅长令我们笑中带泪，带来意想不到的喜剧效果。
　　黎华苦笑，打趣道：“‘都是爸妈惹的祸’，这大概是不论我们的年代，还是你们的年代出产的言情戏不变的主题。男女主角产生误会，八成是一方要还父母留下的债；好不易雨过天晴，两情相悦，父母又跳出来反对；更有甚者，在结婚的礼堂上发现新娘居然是同父异母或者同母异父的妹妹！”
　　方若绮忆起数月前，古芊菁谈起家庭的阻力令她与童靖阳举步维艰，她还说风凉话，她倒是希望黎华与她之间的问题不过是家庭的阻力呢。想不到好的不灵坏的灵，上天怎么偏挑这一遭令她求仁得仁？
　　听得出黎华故作轻松的言谈间夹带的沮丧，方若绮强打精神：“你好贪心哦，想让老中青三代女性观众全都拜倒在你的西装裤下？我妈妈怎么想有什么关系？你需要担心的，是我对你是怀有好感，还是抱着敌意。”
　　黎华轻笑：“若绮，你应该是那一种从小到大都没和爸爸妈妈吵过嘴的乖乖女吧？”
　　“我们一家相处着实一直都愉快，”方若绮思量片刻，“不过多半要归功于我的爸爸妈妈经常都不在身边，好不易一家团聚，哪里还顾得上吵架呢？”
　　“所以，我不想站到二老的对立面，我不想因为我的关系令你难做。”
　　“黎华，其实真的，你不必事事都替我想好，该我去操心的事情就留给我操心好了。”方若绮将指尖贴在黎华的眉心，彷佛试图抹去长眉蹙起蹙出的竖纹。
　　“若绮丫头，你真是以君子之腹度小人之心，我哪有你想象中那么好？”黎华点燃一支烟，“我看过你的全家福，彷佛节日卡片上的图样，你拥有最完美、最令人羡慕的家庭，”男人的脸上再度浮现出苦笑，也许苦笑同样熟能生巧，他拥有怕是这个世界上最令人心折的苦笑，“我是在害怕，害怕如果有一天，我和伯父伯母会走到非此即彼、不能共存的地步；害怕如果有一天，真得逼到你要在我们之间做出抉择；我害怕是因为，我大概占不到什么胜算吧？”
　　方若绮语暗暗设想倘使那可怕的一幕真得发生，她会怎样做；只觉天昏地暗，思前想后不得头绪。一时失神，语塞良久，久到黎华琥珀色的瞳仁中，那枚卷发女子的倒影渐渐起了颤动。他想，他是真得怕了。
　　“谈话好像过于沉重，”黎华开始尝试转移话题，不知是因为烟吸得过猛，抑或是未愈的疾病，话没说完却开始剧烈地咳嗽。这倒确实成功地转移了方若绮的注意，黎华笑吟吟地看她回复活力，夺过他手中燃剩半棵的烟，态度蛮横地熄灭。他不知所谓的“转移话题”，是出于君子之腹抑或小人之心，他是单纯地不想若绮为难，回答她回答不出的问题；抑或他是根本不想听到她给的答案，害怕听到她给的答案，害怕她给的不会是自己想要的答案？
　　何苦编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来骗自己呢？黎华再度苦笑，他不是从来知道自己是一个很可怕的人吗？他怯懦而又贪婪：因为畏惧失去他可以连带拥有一并抗拒，拥有了之后更是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深恐失去。曾经他以为他至少还保有些许自尊与自控，新婚之夜时，他还可以恳求方若绮在想要离开的时候一定要硬下心肠离开她，不管他怎样纠缠与挽留，不管他怎样不想放手。然而，现在，他不再确定。他不再确定能够接受失去方若绮，即便是出于她的意愿、出于为了她好。
　　随着爱情渐深，怯懦与贪婪也在如火如荼、与日俱增。爱情，一直被世人过高估价；爱情并非是你我口中传送的世间最美的感情，爱情是丑陋的；爱情，终究是自私的。
　　“你刚刚想说什么？”
　　黎华回过神来：“给你取笑了整整一晚，要不要我来幽你一默？”
　　“不要，”方若绮嘟起嘴，拨浪鼓似摇头，“我所谓的取笑，与你那病态的刻薄的幽默感根本没有可比性，我才不要自投罗网。”嘴上如是说，身子却不配合地受到黎华的蛊惑而前倾，只在慌乱间作最后的抵抗：“不许老生常谈，不许谈到我的身高。”
　　“不会，我想研究一下你的嘴。”
　　“我的嘴怎么了？”就在方若绮慌乱地去翻粉盒的时候，摹地感到唇齿间一阵温暖，而后便是天旋地转。谁还管天旋不旋、地转不转，这一刻天崩地裂她都不在乎。
　　西谚讲，上帝关上一扇门，必然打开一扇窗。比如说，倘使“亚当”们令我们心碎，至少还可以去最近的便利店买一盒“亚当 2.0 ”救急；倘使交谈无果、多说无益，至少双唇还可以用来亲吻。虽然，这扇窗子的尺寸可能只能容得一窥个中洞天、不得借其通过，但得此一窗，至少比对着紧闭的大门上垂挂的重锁垂泪怅惘来得高明得多。
　　“没怎么，不过是告诉你，you are a very good kisser.”黎华言罢，奉送一枚魅惑十足的笑。最魅惑的向来是他的职业笑容。
　　方若绮双颊红晕未退，强作镇静：“这有什么好笑。”
　　“好笑就好笑在，我说的全是事实；方小姐这一妙吻也已是即成事实。”黎华勉力自真心微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杜康之妙处，不外是教人忘记从前，抛开今后，不外是教人及时行乐，活在当下。亲吻亦可称作是“杜康 2.0”。
　　治标不治本，只好暂缓治本，暂且治标。

　　“Excusez-moi.”
　　方若绮应声侧转过头，尚且沉醉在方才“天旋地转”之中的她，未发现身边人的骤然色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