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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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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必安被孔先生接来约莫已足月了。
他大病初愈,身子尚在调养之中。所以孔先生并未急着让谢必安习武,而是如普通夫子般,从四书五经教起。
自范无咎发现自己将谢必安错认成姑娘以后,便再也没同他说过话了。
谢必安觉得好笑,但又不免忧心忡忡,担心自己一开始没有点明自己不是女儿家的做法是不是有点不妥,让范无咎生气了。
谢必安倒是想找他好好解释一番,再道个歉。但除了去听先生教书的时候,其他时间基本见不着范无咎的影儿,他像是在有意地避开谢必安。
从孔先生那儿抱回一堆书的谢必安叹了一口气,摇摇晃晃地往自己屋子的方向走去。
他身子弱、力气小,抱着这么大一摞书很是吃力,走两步就需要停下来歇一会才能继续走。
今日阳光正烈,照得人浑身燥热难受。谢必安累得又停了下来,汗流浃背。喘息半晌,正当要继续赶路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手里一轻。
“诶?”
谢必安纳罕,难不成还累出幻觉了?
定睛一看,谢必安惊讶地发现是一名身着黑衣短裳、年纪同自己差不多大的孩子从他手里接过了那一摞书。
而那个孩子,正是范无咎。
范无咎其实早就远远地看到谢必安了,但书本太多,堆起来将谢必安的脸整个都挡住了,所以谢必安并没有看到范无咎。
见谢必安明明累得气喘吁吁,还坚持继续走下去的模样,范无咎有些不忍,犹豫片刻,便还是上去接过了谢必安手里的东西。
“...我...我自己可以的。”
谢必安局促道,慌慌张张地要拿回来自己搬。
汗水打湿了谢必安的脸庞,白皙的皮肤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晶莹剔透。或许是因为炎热,脸颊还犹带丝丝红晕,看上去颇像一个粉妆玉琢的瓷娃娃。
范无咎恨铁不成钢。就他这么个柔柔弱弱的小身板,怎么就不会叫自己来帮帮他,非要自个儿逞能?
所以范无咎不给谢必安这个机会,抱着那堆书头也不回地朝谢必安屋子走去。
见范无咎不理会自己,谢必安也不恼,啪嗒啪嗒地跟了上去。
“谢谢你...”
谢必安对屋里放下书本的范无咎呐呐道。
范无咎面无表情地瞥了谢必安一眼,转身要走。
谢必安心知这次若让就这么他走了,下次可能便没机会再在私底下找着他了,于是轻轻地拉住了他的衣袖。
“那个...抱歉...”
范无咎看向抓着自己衣袖的那只小手,向来平淡无波的眸光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为何突然道歉?”
谢必安忽觉自己的行为似乎不太好,又慌忙松开扯住他袖子的手。
“我...我并非有意要让你误解我是女儿家的,你莫生气。”
范无咎一怔,恍然大悟。
还以为是什么事...
“...没有生气。”
范无咎踌躇,欲言又止。
“不是你的原因。”
他避着谢必安,真不是谢必安的原因...
“...真的吗?”谢必安半信半疑,“那...为何要躲着我,”
范无咎突然浑身不自在起来,不敢直视谢必安。
他哪里是在生气,他只是...只是......
“...以后不避着你就是了。”
谢必安第一次见范无咎露出这种神情。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他的耳朵好像有点发红...
误会解开,二人不再如当初那般,一个躲、一个追。
后来谢必安才知道,范无咎那时不过是因为自己之前在他面前犯傻丢了脸,觉得无地自容而已。
他发现,范无咎也并非像他外表那样冷冽不好相与。他只是不擅于将自己的情感表露在外,加之他天生一副肃然的面貌,所以很容易被人误认为脾气不好。
可与范无咎相处了一段时间的谢必安却很清楚,范无咎正直善良、品行端正,是屈指可数能让他觉得安心的存在。
十岁那年的除夕前夕,谢家派人来请谢必安回府度岁。
谢必安笑问范无咎:“无咎可愿与我一同回去度岁?”并对他时不时瞥自己头顶的行为视而不见。
正郁闷着谢必安竟然比自己高的范无咎没听仔细,嘴上胡乱应付着:“唔...”
待茫然半晌,才如梦初醒般:“...啊?和安兄一起回去?”
谢必安忍俊不禁:“嗯。”
未等范无咎回答,一旁喝茶孔先生先开口了:“无咎同必安一起回去吧。正好有几个多年未见故人从封西回来,要和我出去一趟。”
连孔先生都这样说了,范无咎自然就应了。
谢必安乃谢家嫡长子,母亲于他五岁那年便因病去世,其父两年后续弦。
这次回府的排场不小,闹得举城皆知。
“这么大阵仗,这是要做什么?”
“你可是未听闻?谢家嫡长子回来了!”
“嫡长子?谢家的嫡长子不一直在府上吗?”
“谢家现在的主母乃续弦,所以那算什么嫡长子。”
“那为何...”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据说这个嫡长子命中带煞,不仅体弱多病,还克死了自己母亲,可谓是天煞孤星!所以自小便送出去养着了。”
“啊呀,原来如此...”
马车内,谢必安还未做出什么反应,范无咎已是听不下去了。
“都是些该拔掉舌头的家伙。”范无咎握紧拳头,恨不得亲手去撕了那些嘴碎之人的嘴,“安兄绝不是什么天煞孤星!”这话说得愤然,但注视着谢必安目光却是无比坚定。
谢必安心里泛暖,眼眸流转出温柔的笑意:“嗯。有无咎信我,便好。”
回府这一趟,谢必安是早就做好面对这些流言蜚语的准备的。
被送到凤山的这四年来,府内除了送来吃穿用度,平日里对谢必安极少过问。
说来好笑,这次竟是父亲的续弦主动提出将自己请回来度岁的。听说此事的人无一不赞叹谢家主母好肚量,有大家风范。
既然这位素昧相识的继母需要自己为她搏个好名声,那自己陪她来走这个过场便是。
世家规矩繁冗。一日下来,谢家各种繁琐的礼节光看了就令人疲惫不堪。范无咎知道谢必安最厌恶这种场合不过的,可令他意外的是,谢必安今天周转在这么多心思各异之人间,竟然还游刃有余...
烟火繁华后残留的便是满目萧瑟。谢必安仍无睡意,便披上衣服,独自坐在了院子里,轻嗅空气中黄梅清冷的芬芳。
一人空对一月夜。
明明才从烧有炉火的屋子里出来,可谢必安只觉得寒凉彻骨。
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
身后忽然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
“安兄。”范无咎轻声唤道,手里提着一件斗篷。
谢必安见来者是范无咎,不禁讶异:“无咎怎的还未睡?”
范无咎摇摇头,将手中的斗篷披到了谢必安身上,然后在谢必安身侧坐下。
他知道,昨日下来,谢必安定不好受。
二人相顾无言,心照不宣。
良久,谢必安轻轻地开口:“无咎...”
他垂下的眼眸晦暗不明。
“这个地方...以后,我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是父亲的意思,也是他自己的意思。
少焉,谢必安忽又释然一笑:
“...也好,以后做什么便不必再顾及到家族如何。”
谢必安的笑容是如此凄寂,正如他被月光倒映在池塘里的身影一般伶仃。
笑意还犹滞嘴角,谢必安便被揽入了一个怀抱之中。
“不要这样笑...”范无咎喑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也会难受...”
范无咎只想紧紧抱住谢必安。
谢必安没料到范无咎会是这样的反应,俊秀的脸庞上闪过一丝无措。
“傻子...你难受做什么。”
谢必安苦笑,也回拥住范无咎。
范无咎将脸埋在谢必安肩膀上,嗫嚅半天,闷声闷气道:
“安兄说过,我就是你的家人。如今,可是不作数了...?”
那句话...无咎竟然还记得那句话!
谢必安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任何话。
那时范无咎烧得正厉害,时而清醒、时而迷糊。谢必安真的不知道,自己说那些话的时候,无咎是否有听清。
他一直以为,那不过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是自己的自作多情...
原来...原来无咎也.....
“怎么会不作数呢...”
谢必安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翻滚着的喜悦,化为一朵泪珠,自眼角绽放。
他好高兴,真的好高兴。
二人久久相拥在一起,在黄梅花香萦绕的月夜里依偎取暖...
作为世家公子的谢必安,自小接受严苛的教习。不论是性子还是外表,皆如被打磨后的璞玉,见了他的人无一不赞扬他的和善温柔。
温润如玉的外表总是能够轻易地蒙骗过他人的眼睛,所以这便成为了谢必安最真实的伪装。
可若剥开包裹在外的层层和煦,那便是另一片天地。
他温柔似水的眸光尽头是薄雾般的清淡与疏离,他朦胧如月的笑容背后是冷泉般的平静与无衷。
他是一触即碎的水中月,他是遥不可及的镜中花。
谢必安的心是冷的,冷到他自己都会为之寒颤,自从母亲离世后便一直如此。
直到,他遇见一个名为“范无咎”的男孩。
他面冷心热,总爱一边说着自己爱逞强,活该吃苦头的话,一边又从自己手中接过那厚厚的一摞书,怎么劝都不肯让自己来搬。
他不善言辞,却会装作无意地从孔先生那里打听自己的生辰,然后偷偷亲自做好礼物,悄悄放在自己的枕边。
他坚毅固执,一旦对某件事下定决心,十头牛都无法将他拉住。
他刚强重诺,话虽不多,但言出必行,行出必果。
明明是与自己截然相反的存在,命运却意外地将他俩糅合在了一起。
不是对立,是相生相补。
无形的线结就此将他二人的生命连接在了一起。从范无咎将自己紧拥住的那一刻起,无咎便是他此生唯一的羁绊,更是他万念俱灰时的救赎...
于谢必安而言,范无咎是凛冬的雪夜里给予他温暖的烛光。看似微弱、默默无声,却从来不会被风雪所湮灭。
无穷无尽的道路上,不论谢必安何年何月、行至何处何地,蓦然回首,范无咎都坚定地陪伴在他的身边,从未离开过。
那是他们第一次出征,他与范无咎在艳烈如火般的骄阳下并辔而行,神采飞扬。
“无咎。”
用目光描摹着范无咎俊逸侧脸轮廓的谢必安,突然唤起了范无咎的名字。
范无咎闻声看向谢必安,静候他的下文。
谢必安笑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范无咎怔愣须臾,嘴角终也露出会意的浅浅笑意: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们以大兴战士的身份,同样也以知己、兄弟的身份于此立誓,天地为证。
他们将紧紧握住彼此的双手驰骋沙场,并肩作战、同生共死。
可为何...为何无咎的脸庞和声音突然变得如此朦胧?
眨眼间,眼前的一切都崩塌了,瞬间消失不见,谢必安也彻底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谢必安的感官逐渐恢复了一些,但那还不如彻底失去了来得痛快。
他好像被禁锢于一个炽烈的火炉之中。炎热炙烤着他,他却无处可逃。他的腹腔疼如刀绞,如涟漪般一圈又一圈地向四周扩散着。
好疼、好热....
意识被滚烫的炉火和极致的疼痛不断侵蚀得如同一团浆糊。绝望将他整个包裹起来,反复蹂躏。
谢必安感到越来越疲惫。
睡吧,就这样睡过去便好...
长梦里没有疼痛、没有绝望,只有享之不尽的安然与舒适...
他开始放任自己的身体下沉、坠落。
可你若就这样睡过去了,无咎该怎么办?
一个急切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
...无咎该怎么办?谢必安喃喃。
你忘记三年前他为你而立下的誓言了吗?
“纵不能与安兄并肩作战,咎弟今日便在此立誓,定在城内等候,直至安兄归来,绝不离开!”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食言!”
范无咎铿锵有力的声音突然回荡在谢必安耳边。
...无咎,无咎还在南台等他。
他还说过...待他凯旋归来,要同无咎一起周游天下、四海为家。
不...他不能睡...
谢必安不再继续放任自己沉沦下去,拼尽全力挣扎起来。
恍然间,他发现自己正匍匐在一个险峻的悬崖边缘,而自己手里正抓着一个悬在半空中的人。
那是...是契阔!
“大人,放手吧。”
契阔仰头望着谢必安。
谢必安哪肯真的松手?只吃力道:
“别说傻话...再坚持一会!”
契阔静静地看了试图将自己拉上去,却因力量不及而不断往下陷的谢必安半晌,倏尔开口:
“能够跟在大人身边这么多年,是契阔的荣幸。”
他朝谢必安露出了一个决绝的笑容:“快回去吧大人,范将军还在南台等着您呐。”
话音刚落,契阔主动从谢必安手中抽出自己的手。
“契阔——!”
眼前的画面破碎,化为无数翩跹的蝴蝶飞散开,幻化为无边无际的白昼。
谢必安茫然地伫立在原地,寻不清方向。
“安兄...”
是一个低沉富有磁性的声音。
“安兄...”
是无咎...?
“这边...”
一阵阵清冷的梅香袭来,伴随着范无咎的声音,指引谢必安朝着一个方向不断前行...不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