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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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02:35，何东南如往常一样回到租住的民房，摸黑上了三楼，右转，在第一间屋子门口停下，掏出钥匙开门。
在裤兜里掏钥匙的时候，他尽量放缓了动作，先把整个钥匙串儿都包在掌心，再拎出拳头，摊开手掌，用另一只手摸索着翻捡那把摸熟了的大圆头钥匙。
杨潘下班比他早，这个时候已经睡着了，何东南不想吵醒他。
把钥匙插进锁孔，轻轻转动，锈迹斑斑的防盗门“喀”地一声弹开，何东南拔出钥匙，攥在手里，把门拉开一小半，侧身闪了进去。
卧室的门半开着，里面没有动静。他吁出一口气，还好，睡着的人没有醒。
把手机和钥匙轻轻地放在桌上，踢掉鞋，光脚走进厕所，关上门，飞快地脱下满是烟味酒味汗味的T恤和牛仔裤，扔进装脏衣服的的塑料盆里，匆匆地冲了一个凉水澡。
太累了，何东南只想立刻躺到床上睡死过去。
拧毛巾的时候，何东南在想，要不明天早点起床，买点菜回来自己做个饭？做个杨潘爱吃的番茄牛腩，再炒个菜心，烧个鱼头豆腐汤？两个人这一年多来昼伏夜出，中午谁先起床谁就去楼下的苍蝇馆子买两份快餐，家里已经很久不开火了。
卧室的窗户正对着一盏昏黄的路灯。那点微弱的光，照进卧室，总觉得脏兮兮的。
何东南正要走进卧室，随意往床上一望——
空的。
床上没有人。
何东南顿时收住脚步，一刹那间怀疑自己看花了眼，或是恍了神。
何东南屏息凝神，认真地再次看向眼前这张几乎占据了卧室所有空间的1米8的双人床。眼睛一霎也不霎。
空的。没有人。
杨潘在城中区六中对面的一间奶茶店打工。奶茶店离这里挺近，下班也早，高三学生晚自习放学是22:30，杨潘总是会在23:00左右回到家。何东南回家的时候，几乎都能看到杨潘熟睡的样子。
从无例外。
除了今天。
怎么搞的，遇上事儿了？怎么不给自己打电话？何东南转身，大步走到客厅，从桌上抓手机，拨出杨潘的号码。
关机。
再拨。
关机。
再拨。
关机。
……
何东南低头看着地板，听着耳边听筒里毫无感情、机械重复的女声。
吸一口气，再拨出饮品店的固定电话。
“叮……叮……”的铃声一声声响，似乎永远不会有尽头，空洞又麻木。
没有悬念，无人接听。挂断。
何东南手指微微颤抖，翻出通讯录，找到饮品店老板的电话，按下呼出键。
铃音响了六七声，一个含糊不清地男声传来：“……喂……谁……”
何东南顿了顿，尽量平静地开口：“不好意思，打扰你睡觉了胡哥，杨潘去哪儿了，你知道吗？”
“啊？”男声似乎清醒了一点，“啥？小杨？”
“对，他还没回家，”何东南说，“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男声显得很困惑：“不是早下班了吗？”
何东南闭上眼睛，左手揉了揉眉心：“谢谢，打扰了。”
挂掉电话，再翻通讯录，再拨出几个电话。
“……下班走了啊……”
“早下班了……哥们儿有事明天说行不……”
“……没见着……睡了吧……”
“还没回啊……谁知道……”
何东南握着发烫的手机，原地站了片刻，猛地伸手按下墙上的开关，打开了进门时怕惊醒杨潘，晚上下班后几乎不曾开过的灯。
大热天，刚洗过澡的背上已经爬满了热汗，却有一股寒意涌上何东南心头。
屋子和平时一样，狭窄、简陋、老旧，天花板的缝隙里渗着黑黄的水渍，墙纸褪色斑驳，地板砖的花纹早就模糊得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桌子还是那张四四方方的桌子，靠墙的双人沙发也还是软踏踏地缩在角落，柜子依然在缺脚上垫着一本脏得面目全非的《新华字典》，勉强支撑着重量。
门口，还放着杨潘出门时换下的灰色人字拖。
看上去，似乎没有什么异样。可何东南始终觉得哪儿少了点什么，哪儿有一点……不对劲儿。
何东南的目光无意识地逡巡，从左到右，从下到上，忽然定在了柜子顶。
那只一直放在柜顶上的黑色30吋行李箱不见了。
何东南转身冲进卧室，拍下开关，一把拉开挤在床侧和墙壁间的衣柜柜门。
两人的衣物不多，平时都混着穿。两层的简易衣柜，上面放着暂时穿不着的毛衣夹克风衣羽绒服，下层随意地放着当季的T恤裤子，单独分隔出来的两只抽屉，一只装着内裤，一只装着袜子。
柜子里的衣物少了一半，至少。
少了哪些，一时弄不明白，可少了就是少了，肉眼可见地少了。
何东南盯着衣柜，脑子里一片空白。蓦地回过神来，扑到床头柜的抽屉前，哗啦一声将抽屉拽了出来。
指甲剪、坏掉的剃须刀、不知哪件衣服的纽扣、皮带……撒了一地。
何东南蹲下来，划拉着这一地的鸡零狗碎，只觉得全身的热度，慢慢地，从指间一点一滴地溜走。
充电器、打火机、几盒烟、几枚纪念币……属于杨潘的物件，全部没有了。
原本放在抽屉里的两千块现金，还有那张银行卡，也没有了。
等等。
何东南眯起眼，强压住胸口翻涌的气血，从地上捡起一个钥匙圈儿。钥匙圈儿上，孤零零地挂着一把蔫头蔫脑的钥匙。
一把和自己放在桌上那把，一模一样的，大圆头钥匙。
杨潘的钥匙。没有带走。
何东南盯着这把钥匙，嘴里发苦，脑子里嗡嗡响。千万个念头向自己砸来，在快要砸到脑袋中那根最细的弦的时候，又呼啸着从脑子里奔过去。
什么意思？这算什么？
何东南似乎还能听到昨天杨潘起床时按下打火机的声响、去厕所洗漱的水声、出门时的脚步声，还有出门前对自己喊的一声“南哥，我上班了啊”。
也似乎还能看到杨潘在屋子里一边猛擦刚洗过的头发，一边叼着烟翻看手机的样子，杨潘侧躺在床上笑着对他讲今天饮品店发生的趣事的样子，杨潘偶尔被他吵醒后一转身抱着他的脖子往他胸口蹭的样子，还有杨潘总是拿着手机一遍遍地核对确认网银里存款余额的样子……
网银……
何东南用最后一点理智控制住自己，慢慢打开手机网银，查看余额。
0.18。
查询明细。
2010年8月20日15:30 网点取现 74300
身体沿着墙壁滑落，何东南坐在地板上，把脸埋进掌心。在双手合起的黑暗里，觉得也许一切都是自己累出来的幻觉，或者干脆就是一个梦，只要再忍耐一下，下一秒，杨潘就会摇晃着自己的肩膀，拍着自己的面颊，叫自己醒醒，快醒醒……那么，醒来之后，一定要告诉他，自己刚刚做了一个多么可怕的梦。
走得干干净净，清清楚楚。屋子里没有留下任何杨潘的痕迹，除了门口那双灰色的人字拖还能证明杨潘确实存在过，何东南几乎快要怀疑，杨潘其人，是否仅仅只是幻想出来陪伴自己的精神产物。
走之前，一点预兆都没有。
走之后，一点念想都不留。
也对，这就是杨潘的风格。果断坚决，从不拖泥带水；只要决定的事，不计成败，能做到十成好，就不会只做九分九。
再拨杨潘的号码。
你回来，只要你回来，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何东南想。
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走，行啊，有种你就走得远远的，一辈子也别再让我看见。何东南想。
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给我电话，只要你给我一个电话，告诉我你究竟要做什么，我就不计较了。何东南想。
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那点钱，是我俩所有的积蓄，那是我俩攒下来买房的钱……我该怎么办，你想过没有？何东南想。
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我不要钱，一分都不要，钱都给你，只要你回来。何东南想。
……
我艹你妈。最后，何东南想，我艹你妈杨潘，当初说要一块儿过的是你，现在不愿意一块儿过的也是你。你要真不想过了，谁也不能满地打滚赖着你。老子掏心掏肺跟你在一起三年，连个堂堂正正的告别都不值，在你心里，三年的感情，还比不上你妈74300。
汹涌的疲惫在天亮时分彻底淹没了何东南。
何东南还是靠着墙睡过去了。
睡梦中也不安稳，一时好像听见杨潘在客厅里打电话的响动，忍不住要挣扎着爬起来看看，可意识的另一部分又模模糊糊地提醒自己杨潘已经走了，外面的响动都是假的……
何东南是被一阵不间断且气势汹汹的拍门声惊醒的。
何东南蓦地睁眼，一跃而起，完全忽略了背部因靠墙而带来的酸麻。
有那么几秒，他确定是杨潘回来了。
连滚带爬地扑出去开门，门口站着三个人。
楼道太窄，两个染着半拉子黄毛的人挤在楼道的墙边，一个四十来岁的大胖男人横在二人前面，T恤塞在西裤里，腰间一根皮带把整个人勒成两截，叉着腰，斜着眼睛：“咋地，半天不开门？想赖账？”
何东南来不及失望，先本能地有点懵，张了张嘴，又闭上。一夜滴水未进，喉咙干得发紧，努力地吞咽了几下，喉头肌肉略松，声音沙哑得不像是自己的：“陈哥。”
胖子陈哥鼻孔里“哼”了一声：“废话少说，还钱。”
“钱？”何东南眼睛通红，“什么钱？”
“怎么，不认账？”胖子陈哥声音陡然提高，下巴往后一抬，右手朝后伸在空中，“拿来！”
后面挤着的一个小弟把一张皱巴巴的纸塞进胖子手里，胖子拈着纸片，一抖，杵到何东南的鼻子上：“看清楚！想赖账？你俩有几条命，敢赖我陈胖子的账？”
何东南朝后退了一步，目光直直地看向胖子手中的纸片，一个字一个字地辨认：
“……向陈友国借到……现金……贰拾万元……为期10天……”
“借款人：何东南。2010年8月10日。”
“江湖规矩，九出十三归，”胖子抖了抖手中的纸片，“你媳妇儿借钱给你治性病，怎么，病好了，钱不想还了？”
何东南明白了。
深呼吸，何东南对自己说，深呼吸，冷静，冷静。
挤出一个看上去勉强能算歉意的笑，何东南尽量诚恳地说：“有这回事儿，刚才没反应过来，不好意思，这钱我晚上就给你。”
胖子皮笑肉不笑：“南子，我知道你根底，否则也不会借给你，谅你不敢赖。”
“不敢赖，”何东南点头，“我这就打电话让亲戚送钱来，你留个人看着我，晚上你来拿钱。”
胖子迟疑一下，招呼后面的人：“你俩守在这里，盯着他，敢耍花招，”胖子回头盯着何东南的脸：“先废他胳膊。”
何东南看了一眼手机，14:23。
钱包在裤兜里，里面一共475元。
身份证，还有张没钱的工资卡，都在钱包里。
拆下被套、床单，又随便抓了几条毛巾，把手机、充电器、几件换洗衣裤、一只空背包和床单被套毛巾裹在一起。何东南光着上身，穿着拖鞋，抱着一堆乱七八糟的衣物走出卧室，朝客厅里歪在沙发上玩手机的两个人打了个招呼：“我洗个澡，顺便洗点衣服，帮忙听着点门，有人敲门就给开一下，我老家有人送钱过来。”
两个人瞄了他一眼，不耐烦地别开眼，继续在手机上斗地主。
厕所里传来洗澡的水声，塑料盆碰撞的声响。
何东南咬着牙，迅速把所有物件都塞进背包里。把背包套在脖子上，把床单和被套拧在一块儿打了个结，一端死死地拴在厕所的窗棂上，右手攥住另一端，在手上绕了两圈。
三楼，说低不低，不能就这么往下跳，吃不准下脚的力道，摔伤的话，就跑不掉了。
最多只有十分钟。再长，外面两人该起疑心了。
快，得快。
何东南一脚跨上窗户，蹲好，反身，拉了拉被套床单结成的绳索，手臂用力抓住绳索，重心后移，双腿离开窗户，轻轻地往墙上一蹬——
他记起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主人公在某天忽然开启了血霉模式：被妻子抛弃，被朋友背叛，失去了事业和金钱，最后被逼至绝境，愤然跳楼。结果跳下之后，一张安全网接住了他，鲜花掌声伴随着“生日快乐”的尖叫……原来这些遭遇，只是一份别出心裁的生日礼物而已。
双脚踩在地面上的时候，何东南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一切，如果只是杨潘跟自己的开的一个玩笑，那该有多好。
不，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很可能那两个人已经发现了。
他们会出来追，会打电话给陈胖子，胖子会带人来堵。
快跑，快，快。
狂奔到路口，拦下一辆出租车，何东南跳上去：“S城，快，赶时间。”
司机在后视镜里瞅他一眼：“八十多公里，太远，不打表了啊，300。”
“行。”
何东南回头往后看，那栋住了三年的、黑乎乎的四层民房，在视线里越来越远了。出租车拐了个弯，那栋楼，就彻底看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1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