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官春色》卷耳采采

2、第二章 闻琴

　　初夏，瞿塘滟预堆。

　　江流汤汤，千山横绝，壁立万仞。烟霞横绕，飘然了苍苍翠微。
　　霁天空阔，斜阳渐沉，余晖将天染成温柔的橙，橙色渐渐洇开，润入瓦蓝中有灰的天宇，淡淡的玫瑰色流泻……
　　万籁俱寂，唯江潮脉脉悠悠，极雄浑极舒飒的拍岸。

　　“轰隆！”
　　“撕拉！”重物摩擦撕裂的声音，粗粝嘲哳，缓慢的挫过沙石，搅乱江声。
　　人声顿起，错乱嘈杂，嗡然作响，霎时打破幽峡的宁静。乌鹊惊起，纷纷四散，冲天而飞。猿鸣阵阵，哀声凄厉。
　　“报——”喘息急促的人声，“军师将军，前舰触了浅滩！”
　　船阵中一玄色主舰上迅速升起绛红令旗，风中舒展开来。混乱声响渐渐消了，嘈杂江面迅速静了下来。
　　山势入云，狭长涧谷里，只见千帆错落。数百战船陆陆续续摆开，摇摇相接。江风势劲，旌旗猎猎招展。偶尔一两声模糊的窃窃私语。
　　主舰内一人掀帘而出，稳稳趋向船首，墨色纶巾垂绦微逸，墨色鹤氅在风里翻卷，见得他内着沉紫广袖直裾，交领微露雪色深衣，腰间玉璧莹然，佩剑亮洌。
　　见他出现在甲板上，窃窃私语声也消失了，前后舰只上兵士齐齐稽首，整齐划一的吼声：“军师！”山河间只听得风声潮响。
　　抬手免了礼，上了船首望台，沉默的眺望，不多时回身低声道：“为何如此大意？前舰搁浅，须得延误我军多少时辰！”略略的责备，不回头，也知身后人欲跪下请罪，又道，“依军法罚落便是。瞿塘道险，倒也怪不得他们，只是延误军情，不可不罚。吩咐后面的舰只测水而行，不可贪速。”
　　褚黄军服的小校忙传了令下去，十数人亟亟奔下，行为迅捷而有序。
　　主舰上绛红令旗换得褚黄，自西向东挥了三次。少时，前前后后数百舰船齐齐发出沉闷抛下船锚的声响，叹息一般。
　　另有褚黄军服的兵士领了一群坦裸了身体的纤夫，涉了水奔向搁浅战船。
　　传令兵士这才喘了口气，回头望向那人。

　　峨峨高台，他一人长身而立于最高处，面色因了山岚清气更显得玉泽温润。眉聚江山之秀，胸藏天地之机，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浩荡山河，唯他一人卓绝。

　　群响毕绝。
　　突然，一声弦响，悠长徵音滑开，山林间曳曳荡了去。宫音又起，轻轻揉开，林壑翳翳，和了未绝的回响，平添一股深静宏远。
　　刚静下来的舰阵顿时又沸腾了起来，人声，奔乱声，践踏声，纷杂慌乱。
　　“军师将军，有伏兵……”传令官惊惶嘶声，却在见到他沉静面容时戛然而止。
　　那人亦抬眼四望，面色略染惊讶，迅速吩咐道：“无妨，入峡初时吾便将三军布了一字长蛇阵，与陆上阵法无二，但命每船乾坤二队兵士入江拉铁锁网护阵。”
　　话落，小校疾奔而去。
　　而他也再不作声，扣了舷，侧耳倾听。那弦音轮了一轮，挑得密了些，而后那琴者左手轻注，复又猱开。起手全无杀机，纯乎脉脉悠然之声。
　　“流泳兰池，和声激朗。
　　　　 操缦清商，游心太象。
　　　　倾昧修身，惠音移响。
　　　　钟期不存，我志谁赏！”
　　琴音旷逸古淡，而歌声清实亮洌，莫辨男女——仿佛声音中男子的刚猛恰巧融了了女子的柔婉，只兼有男子之潇洒与若女子之温美，而无一丝一毫的突兀。
　　“钟期不存，我志谁赏！——我志谁赏！”琴者停了一瞬，轻轻勾弦，曼声只反复唱的末两句，说不出的萧瑟神伤。
　　望台上那人侧耳听了一阵，竟然微微笑了，顾左右道：“取吾灵机式独幽琴来。”
　　一挥袍裾，膝坐于地，置琴几于前，抬手便是一阵滚拂，霎时冲破那人古涩孤清的琴声。
　　朗声一笑，待轮弦渐渐止了，左手一绰，他仰了头，目视山巅振翅的孤雁，纵声清啸，旷远舒长。而弦响不绝，滑音徐徐。比之先前琴者，少了自伤自嗟，更多一番睥睨山河的浩然辽远。啸声清虚静洁，又比那歌声多些士人修身多年的洁净清华。
　　云无心以出岫，他啸声绕了云霭，响彻山林，泠泠澈澈。
　　那不知匿在何处的琴者，轻轻的笑了，抚琴而歌，击节和之，亦赞亦叹。
　　啸声琴声相和，浩浩汤汤，一泻千里，若江河倾倒，银汉泻落，闻者只觉说不出的流畅旷然。
　　直到啸顿琴歇，山林间仿佛仍有余韵袅袅，久而不绝
　　那纶巾鹤氅的男子，起身肃立，整了整衣袍，拱手向着山林一稽，朗声道：“幸会！在下南阳诸葛亮，敢问高士何人？”
　　那人不答，只低低的一句：“钟期不存，我志谁赏……”仿佛叹息。
　　“亮备下薄酒敬候。”遥遥送过去一句，孔明也不再言，只凭栏静立。

　　不多时，琴响又起，那人或滑或勾或揉，反反复复只有一个徵音，却渐渐的凌乱了。
　　峭壁崖尖，隐约可见一人抱琴而立。
　　“山巅有人！”不知谁喊了一句，汉军立刻大动，瞬息换了阵列，盾兵齐齐顿地，密实铁盾后，训练有素的箭手挽满了弓，万箭千锋，直指山巅。
　　孔明忙作势压下汉军剑拔弩张的紧张，负手仰望，淡淡道：“无我之命，不得妄动。”

　　那琴者默默站于山巅，凝视着峡中高高竖起的上书“诸葛”两个大字的旌旗，神色似喜似悲，抱琴的手颤抖不已，断断续续的划过弦，再不成调。终于，下定了决心般，用力闭了闭眼，捏紧流苏，毅然向山下走去。

　　数百直指顶巅的箭锋，随着那人身形缓缓下移。而他仿佛全然不觉，闲庭信步，若王孙公子踏青归来。
　　一路郁郁枝叶被轻轻分开，那人停在最后一重林木后，碧翠草间微露了一角素纨。
　　孔明也不说话，静静待着。
　　良久，那人舒了口气，仿佛内心挣扎，终于拂开林叶，一路抖去衣上落英，漫步趋到水边。身后自有侍者铺竹筏于水，躬身欲引他上筏子。
　　周围士兵见了那抱琴之人，齐齐抽气，半晌作声不得。

作者有话说

　　很历史，很文艺
以及，那首歌。。。是嵇康的（反正时代都差不多。女主素穿越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