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石流明

1、第 1 章

　　（一）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老人们告诉我，山里面往更深处走，就会遇见山神。
　　那是一种亦正亦邪的神灵，你只要被他瞧见了，就会丢掉性命。
　　我对此深信不疑。
　　后来长大了，外国人的铁蹄开始在我所出生的这片土地上肆意践踏的时候，我被腹部给日本人捅了一把刺刀的阿公千叮万嘱，然后被像个小孩一样藏在了灶下，他告诉我，活不下去了，就去山里面吧，被山神杀死也好，总好过被日本人磋磨。
　　我藏在黑乎乎的灶台下，看着阿公期盼着看着我，希望我给他一个肯定的回答。
　　可是直到阿公没了呼吸，我还是没能说出一句话。我只是发着抖，蜷缩着把自己抱起来。
　　我的喉咙，从那天开始，就被糊住了。
　　阿公的尸体死不瞑目，他无机质的眼，像两颗玻璃珠，他张开双臂面朝着我，贴着炉灶，像是想要在最后，抱抱我。
　　关于那天的记忆很多都已经变得模糊，但是我永远都记得，张开手臂的阿公，他的血是怎么顺着穿过腹部的刺刀，一直流，一直流，然后洼在灰扑扑的地上的。

　　（二）
　　等到外面不吵了，我才推开阿公的尸体，从灶台下方塞木柴的火口出去。
　　外面已经变天了。
　　整个村子，都变成了让我目眩的红色。
　　我呆傻的看着地上一具一具的尸体，面容痛苦的躺在那里，都是些我熟悉的面貌。
　　我想蹲下去拍拍他们的脸，让他们起来吧，别再睡了，他们睡着睡着都开始流血了啊…
　　但是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巨响。
　　那种尖锐而残酷的声音，是冷冰冰的铁弹从黑乎乎的枪膛里钻出来的声音。
　　有人叫了一声，然后我就发疯了一样，沿着被人用尸体砌出来的路，一直跑，一直跑。
　　阿公说过的，我要跑到山里去！我不要被日本人糟蹋！
　　我疯狂的跑，往山里跑。
　　那条以往觉得很短的小路变得冗长，我没忍住还是回头看了一眼，血红的泥土地上，插着日本人的旗帜，我清楚的看见上面写着731。

　　（三）
　　我抖抖嗖嗖的进了山林。
　　这一片是村子里的禁区，我就算是在最顽劣的年纪，也不敢迈进一步的，如今却一头扎了进去。
　　山里因为没人敢进，树木都长得高大粗壮，茂密的树冠一个连着一个，把阳光全都遮蔽了。
　　我原来在路上跑着还觉得热，现在汗还腻在皮肤上，和吸了水的衣服贴在一起，被山风一吹就冷极了。
　　我脚步不敢停下，还是一直往山的里面去。
　　其实我怕山神，但我更怕那些丧心病狂、没有敬畏之心的日本人会也进入这片山林搜索漏网之鱼，所以我一边发着抖，一边往里进。
　　破碎的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照射到地面上的时候，会形成光斑。
　　在这样原始，无人问津的山林里，尽管有鸟类的啼鸣，也实在是太过安静。
　　树木像是会呼吸一样，散发冰凉又柔和的吐息。
　　等到我衣服上湿冷的汗蒸发干了的时候，我已经平静了。
　　也是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老人们嘴里那个难以定义好坏的山神。
　　他从幽暗的山里里面走出来，脚步轻的像一头鹿，光裸的上半身浮现着会发光的、暗绿色的图腾。
　　我才平静的心脏又开始疯狂跳动，我想蹲下去，躲在树后，但是不行，他看见我了。
　　我像给人定了身，僵直着身体呆站在原地。
　　山神轻巧的跳跃着向我走来，脸上表情是神圣而冷淡的想象中神灵应有的样子。
　　我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近，张大了嘴，想拼命的尖叫留下我最后的悲鸣，老人们说过的，被山神看到，就活不了了！
　　但是我的声音早就失去了，所以只能保持滑稽的张大嘴的模样。
　　他出乎意料的没有取我性命，而是绕着我走了几圈，好奇的嗅了下我身上的味道，然后恶心的蹦跳着远去了。
　　等他走了好久，我才脸色发白的跪坐到了地上，我知道他在嫌弃什么，除了一身汗臭，我身上还有粘稠的血液以及硝烟的味道。
　　我望着山神远离的方向，发现他走过的路上，那些本该绚烂开放着的花朵，因为他的触碰，已经全然凋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深绿色的繁复图腾。

　　睡前故事系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