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长]爱的地狱》顾清漱

3、第三重罪

　　“我头皮发麻。”明智光秀说。
　　“我血液翻涌。”明智光秀又说。
　　“我兴奋了。”明智光秀痛苦承认。

　　“我听着她扶住打掛下摆，蹲身捡起灯笼，用手轻拍灯笼上沾的灰，无奈地叹息着，抱怨孩子气的男人们，语气里却一丁点儿怨气也没有。捡到的灯笼和她手持的灯笼并在一起被她提在障子门外，将里屋映得通红……她的每个动作的声音在我耳边一层层放大，就好像敲在我胸口里，磨在我心脏上。而这个时候，她和她要找的人就隔着一层薄薄的障子门，抱着我，汗水从他的头皮渗出，划过面颊，顺着下颌的曲线汇聚到喉结上方的浅浅凹陷里。”

　　明智光秀仰起头。

　　“当我衔住汗珠时他泛起一阵剧烈的颤抖。火光摇曳在障门外，我搭在他背上的手感受他有力的肌肉和坚硬的骨骼，归蝶的呼唤划过我的耳廓，我羞耻！我畅快！我可憎！我自由！……从来没有任何一刻比得过那一瞬间，让我感觉我是如此激烈鲜明地活着！”

　　火光一晃，房间重新沉入更深的黯淡。没有找到人的归蝶走回廊下重新穿上了木屐，“咔哒，咔哒，咔哒”远走。

　　“失去了火，月亮便皎洁了起来。院内的樱花树被月色笼罩，我披着朦朦胧胧的银色月光，躺在浩瀚大海之中，浪潮毫不留情拍打我的灵魂，将我高高抛起又狠狠摔落，我就在狂风暴雨下死死咬住唯一的依靠，窒息也不放……”

　　以此引火烧身，将空荡的夜晚燃得干干净净，只留下白茫茫的灰烬。

　　天色渐渐发白，人的声音打破了春曦的寂静。
　　晨风吹动障子门的纸，发出“哗哗”的摩擦声。

　　明智光秀在织田信长的怀中醒来。

　　这个男人像是要将他紧紧镶嵌在身体里一般，手脚环绕上来缠绕着他，下巴抵在他的头顶。于是明智光秀放轻动作，慢慢从男人的臂膀中爬出。察觉到怀中温热的充盈感流走的织田信长不满地皱起面颊，扯住被子蜷缩起来，又很快背向后一瘫仰面朝上支起腿。找到了更合适的姿势后才松开眉头，嘴巴微张，像吃饱喝足的干净婴孩歇在母亲胸前一样，继续无知无觉沉睡着。
　　明智光秀松了一口气，独自就着泔坏里的水梳洗，用绢布拭净身体后从柜中抽出准备好的洁净衣服穿上，沉默着用另一块干燥的纯白头巾藏好脸，为还在酣睡的三郎仔细掖好被子以防着凉，方才推开障子门，坐在初春的料峭寒风中，安静地看瓦片在霞光中闪耀。

　　在白色和晨光的围绕之中，俊美端庄的男人眼含粼粼碎光，映在过路人眼中，错觉看成一尊慈悲哀伤的圣洁雕像。
　　于是忙碌的众人逐渐沉迷，不自觉停驻在庭院的草地上，手拿扫帚拭布水罐，痴痴望着佛性的圣像，发自内心祈祷祝福，并口耳相传，‘十兵卫大人正在礼佛！’，他们将虔诚传于他人，他人又传于他人。所有人都祈祷，并且因十兵卫大人的佛性而快乐起来。过路的人向依然跪坐廊中的圣像深深行礼，将这一刻感受到的神光收拾起来揣好，四散而去继续工作，等到夜晚布道给更多的他人听。
　　世间高歌颂德，只有一人告罪。

　　“……我都做了些什么？”

　　没人知道圣像那副泥塑美丽外壳下，是一个勒紧脖颈，无声尖叫的肮脏灵魂。

　　“我的确在地狱中沉沦了，我竟然试图掌控三郎，我竟然去报复无辜的归蝶，我竟然能此恶劣行径中获得快慰……！或许只有将这身躯沉进琵琶湖的淤泥底，灵魂下到十八层地狱扒皮抽筋，才能洗掉我一点点罪孽。”

　　圣像在阳光中站了起来，推门入内，面对他的罪业。

　　他把三郎送回归蝶身边。

　　“啊啦，原来信长大人昨夜歇息在了十兵卫大人的寝处啊。”一无所知的归蝶轻轻伸手，拍了拍丈夫的衣袖作为找了一夜的小小抱怨，然后转身对送丈夫回来的人感谢地欠了欠，动作优雅美丽，雍容疏离，“信长大人醉酒后一定很闹腾吧？真是为您添麻烦了。”

　　她这么和他说，并递上了织田家厨娘最擅长做的羊羹作为谢礼。而他除了接过食盒感谢夫人的慷慨，什么都不能说。
　　他甚至不能说他吃不得羊羹，因为织田家上下所有人都知道，只有织田信长吃羊羹时会起红疹。

　　“我本已打定主意，必须吞噬所有的一切，必须莽撞地忍耐所有的一切，必须把痛苦当作佳肴吞下。但如果我能料到我会因此犯下第三重罪业……”
　　太阳西沉，辉煌的佛殿宛如掉了一层色，圣洁的金光黯淡下来，菩萨的眼睛沉入模糊的黑暗中。
　　“嗔恚之罪。”

　　嫉妒丛生，嗔恨于人。

　　明智光秀开始了真正的痛苦，万事俱备的真正的痛苦。

　　“重归空荡的第一夜，我点灯枯坐到天明。”

　　第二天白日，归蝶依偎在三郎怀里坐于马上，牵着一串轻盈笑声掠过眼底青黑的他。

　　“第二夜，我试图埋头书本忘掉他的手，却彻夜在火焰上煎熬。”

　　第三天白日，众人一起商讨对伊势的侵攻，密会结束后归蝶站在游廊中迎接，对走向她的三郎露出温柔的微笑。

　　“第三夜，我在烈酒中陷入昏睡，梦里全是他的唇和他的手。”

　　第四天白日，归蝶一只手拈着长长的要送给各位大名的礼品的单子，一项一项读给三郎听，另一只手搭在腿上染了凉意，被打着哈欠的三郎拉着揣进怀里。

　　第五天。

　　第六天。

　　“为什么哪儿都有，为什么哪儿都有！为什么哪儿都有……她！”明智光秀痛苦地悲啼，“为何要如此折磨于我！”

　　他本来打算费些时日，执拗地、坦然地接受痛苦，等待虫蛇繁衍而啃噬他的身躯，等待步入没有希望的末路的结局，等待陷入破灭……

　　可这是多么的难熬啊。

　　明智光秀回忆起从少年逃跑到青年回归的无数个难以成眠的黑夜。他深受痛苦的折磨，他不得不夜以继夜地喝酒，用烈酒麻痹无法控制的大脑，喝到凶时一阵冰凉传遍全身，就好像死亡蔓延冻僵四肢，令他陷入一种恍惚状态中，毫无悲伤的热泪滂沱而流。

　　他的确短暂地得到了三郎，然而如今他的双手被他亲手束缚，连三郎一个指头也不许触摸一下，只能眼巴巴地盯视着三郎和归蝶纵情的亲密。他得到三郎之后反而远比得到三郎之前更能让他感受到他们之间无法跨越的天垒。这是一种残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刑罚。他毫无悬念地逐渐开始怨恨自己选择了放手，悔恨几乎使他看不见自己的安身之处。

　　“我没料到我为了救他也为了自救的放弃三郎的这种做法，竟变成正相反的可怕的痛苦报应……”
　　难以名状的寒冷的战栗，发作起来连手背都起鸡皮疙瘩。

　　第七天。

　　庭院里最大的那株樱花树终于也开了。

　　三郎翘掉密谈，爬到了樱花树上，归蝶坐在树下坐着摆放食盒。樱花树随着三郎的动作猛烈摇摆，从下面往上窥视，透过枝桠缝隙，可以望及的耀眼的碧空仿佛也开始摇晃起来了。粉白的花瓣纷纷扬扬落在归蝶粉色的打褂上，归蝶抬头对顽皮的丈夫招手，却被突然压到脸前的樱花吓得小小惊叫了一声，定了定神，才接过丈夫手中那枝热烈的樱花，在粉雨红瀑中捂住嘴轻笑。

　　“没问题吗，十兵卫大人，”过路的同僚问，“您的脸色十分苍白啊。”

　　明智光秀没有回答，他难得失礼地闭上眼睛离开了庭院，径自穿过前殿走到后面去了。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到就走进了那夜的屋子里。而后，他把头巾摘下来扔在地上，蹲了下来，用双手捂住了脸。

　　夜里，出战的日子定了。

　　尾张上下进入肃穆的紧张准备中。家臣们商讨完围坐一起吃饭，茶余饭后时聊起了主公和夫人。

　　“不是我说，逃一次会而已，你们都太大惊小怪了。”织田信长的同奶兄弟，第一亲信池田恒兴抱着茶杯愉快地插嘴，“信长大人和夫人从很久之前就是这么恩爱了，年轻时候信长大人根本不理政务，整天拉着夫人外出约会呢。”

　　池田恒兴被一众家臣拉着解释什么叫做“约会”，而明智光秀一口闷下了苦涩的茶水。

　　这种逸闻给他带来犹如用针扎遍全身般的痛苦。不仅如此，他的颈部疼痛地活像套上了冰枷。新的世界层层破碎，旧的世界卷土重来。精神上的痛苦宛如泛滥的河水淹没了天地一样，渐渐侵犯到他的肉.体的领域来了。锋利的刀剑从心底迅速刺穿喉头，他的脑袋膨胀痛得几乎要炸裂。

　　他想：我完了。

　　“我在深夜踏出囚笼，走到了三郎的寝居外。
　　“我坐了下来。
　　“里面的动静响了多久，我就在外坐了多久。”

　　天色愈发昏暗，整个佛殿由金转红，拉长的影子慢慢蜿蜒，红与黑爬上了洁白的圣像。
　　明智光秀的眼睛蒙了一层深沉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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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
[1]情景参考自新约马太福音(Matthew) 第14章，存在化用。
[2]本章参考资料：《爱的饥渴》，by三岛由纪夫，存在情节语句化用。光秀目睹三郎归蝶游玩参考《爱的饥渴》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