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探者》弥溪

6、第 6 章

　　写作时的我习惯性地失去时间的概念，因为一旦剧情铺展开，就很难停笔。这么多年，除了小说也有尝试过杂文和诗歌，但反响都不甚理想。写杂文逃不过思想的不确定和洞察事物的不深刻，能平摊于纸上的也只有无数感悟中的冰山一角；写诗歌又不甘于被词语和句式所拘束，想要用直白的词语去阐释迂回的情感，也想要突破语法的规则去做一次新诗的冒险，但最终写下的成果总是与理想相差甚远，是连平庸都谈不上的不知所云的东西。
　　我不得不承认，这样在文字间徘徊的日子占据了我人生大多数的时间，以至于我早已忘记了五年前的自己是如何写出《银河再会》的。想到这本书，我总是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带着辛酸的温柔，像是目送自己孩子离家远行的母亲。
　　其实那本书于我而言更像是一部纪录片，缓慢而绵长地记录了我经历过或渴望经历的人间情事，因为写作的过程太过私人，我根本没想过要将其投稿给出版社。有多私人呢，在投稿以前只有一个人看过这个故事。
　　“你应该要让更多的人看到它。这个故事值得。”她在深夜发来这条消息，一句话概括了对这十几万字的感想。
　　反过来想想，唯一能赋予它通行证的，也只有这样的一条信息，像驻守边境多年的海关。边境以内是我的固步自封、处处设防，边境以外则是难测的宇宙和存疑的真理。

　　“您在《银河再会》这份作品里所探寻的主题究竟是个体存在的无意义还是某些制度或体系的荒谬呢？”在处女作成为畅销书之后，我也接受了不少报纸书刊的采访，其中不乏对作品主题的探究，我已经回答得有些厌倦了。
　　我又不是加缪，对存在主义也没有研究。我想写的，只是——
　　十七岁，做什么都好像有点浪费的年纪，我在学校的圣诞晚会听到她唱魏如萱的“Ophelia”，唱“他从长廊深处朝我走来在我的手上 放一个冰块说那是我从来没有看过的海浪”，我忽然觉得学校小小的礼堂容不下我了，尤其容不下我膨胀到无限大的心。
　　朋友说她是比我们大一届的学姐，文科班的，听说学习很好，没想到唱歌也这么不赖。
　　岂止不赖。
　　我看着她，发现我从未如此需要文字，需要情歌，还需要一个辗转反侧的夜晚。
　　“爱情。孤独的爱情。” 我说完以后微微一笑，而女记者的表情则变得有些讶异，可能是没想到作者本人将书的深度拉下了一个台阶。
　　“什么是孤独的爱情呢？可以具体说说嘛？”她只好接着这个话题问下去。

　　从教学楼走到运动场，会经过琴房。
　　一般来说琴房都是对外封闭的，但是那天不知由于什么原因，门虚掩着。我抱着篮球一路飞奔，忽然听到琴声流淌，伴随着隐隐约约的歌声。我鬼使神差地停下脚步，往门里面瞄了一眼，接着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钢琴前。
　　她闭着眼睛，全情投入在弹唱里，丝毫未发觉门外窥探的眼神。我还保持着欲走的姿势，却无法移开眼睛，就那样听完了整首记不清是什么的歌，只清晰记得她的头随着音乐微微摇摆的模样。琴声结束后，她还坐在原位静默了许久，我本想一直陪她到她起身离开，却听到同学大喊我怎么还不去打球的声音。
　　她似乎被吓了一跳，回过头来。我落荒而逃。
　　下一次见面是在学校的午休时间，我没有回宿舍睡午觉的习惯，就留在教室里读书。这时班主任忽然进来，因为班里除我以外没有其他人，就让我去办公室帮她整理一下作业。
　　“喏，你就坐我位置上吧。就最里面靠左边那个桌子。” 班主任站在办公室门口稍微指了一下，就急匆匆地离开了。
　　高二和高三的办公室是共享的，两个年级班主任的位置也相邻，所以我一进去就发现有人已经坐在了我应该要坐的位置上，低头写着什么。
　　我尴尬地走过去，说了句“同学你好，我可能要坐在这里帮老师整理下作业。”
　　她抬起头，我心跳忽然漏了一拍。
　　“不好意思哈，我以为中午这里没人坐呢。”她扬扬手里的表格，“正好也在帮我们老师办点事，我挪过去就行了。”
　　说罢，她抱着正在登记的资料换到了旁边的位置。我如同木头人一样在班主任的座位上坐下，这办公室怎么该死的安静，她要是听到我的心跳声就尴尬了。
　　等我魂不守舍地理完了作业，她正好也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我赶紧跟上了她的脚步，此时不认识一下更待何时。
　　“那个，你是高三的学姐吗？”
　　她莞尔一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侧着头问我：“你之前是不是在琴房门口听过我弹琴？”
　　我的大脑轰的一声，回响着“完了完了完了她知道了她一定觉得我是个变态”的合奏曲。
　　“学弟，你朋友声音太大了。”她笑得更灿烂了，我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妈的，我真是交友不慎。
　　“呃，学姐，我…我不是…我只是刚好路过，觉得你琴弹得很好，唱歌也很好听…”我支支吾吾，真心话也说得像是在撒谎。
　　她有点无奈地扶额，“我又没有想骂你，你那么紧张干嘛。就是下次你想听的话，别那么鬼鬼祟祟的，直接和我说就好了，我很欢迎有品味的听众。”
　　我惊讶地看着她，没想到她会邀请我听她弹琴，但我脑子一热，慌不迭地回应：“那真是…太好了！我，我基本上都有时间的！”
　　“学弟，你是不是误会了，我不是说专门找机会弹给你听，我是说你下次要是听到我正在弹琴，可以进来听。”她挑了下眉，似乎没有想到我的反应这么热烈。
　　我暗暗在心里咒骂自己。
　　“啊那也可以，我很期待能再次听到你弹琴！”
　　我说的都是些什么狗屁玩意儿。
　　“行啊，那再见咯。”她笑了一下，然后转身往高三的楼层走去，我还没来得及收回目光，她忽然回头，“对啦，我叫李莱伊。莱茵河的莱，伊人的伊。”
　　莱茵河旁的伊人。这名字还挺复古。
　　“我叫沈斯棣，斯文的斯，朱棣的棣。”
　　从此刻起，银河开始逆向流淌，所有的后会有期都有了姓名。

　　后来的一年似是飞逝而过，我依然是读书，考试，偶尔旷课打球，在去球场的路上会特意留意琴房的门是否半开着。遗憾的是门永远紧闭着，我也不曾再听到过琴声从中流淌出来。
　　我以为这就是结局了，我被允许窥探到的光亮虽然迷人，终归短暂。
　　但我多么不甘心啊，在车窗和镜子上凝结的水雾里总是浮现出一个名字，我凑近去看，感觉那些慢慢褪去的水汽都尽数被我吸入体内，而其中的那个名字则像是一口凶猛的浓烟，呛得我抓心挠肝。
　　“高三现在是不是因为要准备高考了，所以比较紧张啊？”
　　我在晚自习结束后看向依然灯火通明的高三教室，然后自然而然地向朋友提起这个话题。
　　“那当然，我算算啊，还有不到三个月的时间，你说紧不紧张。”
　　“也是，我们到时候恐怕也要这么拼命……”我忽然想到了什么，“你知道现在高三的年级第一是谁吗？”
　　“靠，这我怎么会知道，我又不是高三的。”
　　不过我很快就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学校每个月都要在升旗典礼上向全校表彰高三月考的文科和理科第一名，我在晒得人睁不开眼的阳光下，依稀辨认出飘扬的红旗下是一男一女，然后教导主任的声音通过麦克风响彻整个操场：“文科班第一名，李莱伊，理科班第一名，许弈。”
　　我顿时从昏昏欲睡的升旗典礼里惊醒，努力瞪大眼睛想看清楚台上的人。我忽然想起之前她在晚会上表演，朋友说她学习很好，但这个评价在我们这所重点高中过于常见，所以我自动忽略了这个特点。现在我才发现这确实是个值得加入自我介绍的特点，毕竟年级第一和普通的学习好是不太一样的概念。
　　正好这时，那个当时给我介绍李学姐的朋友凑了过来，偷偷摸摸地和我说：“哎，我跟你说，听说这俩年级第一是一对儿。”
　　我当然没那么容易相信，他的话十句里有八句都是假料。
　　然而，我在那一周的某个午间，又一次在办公室门口撞到了李莱伊。她这次不是为了给老师登记资料，因为她眼睛有点红红的，身后还跟着那个叫许弈的男生。
　　我有点尴尬，不知道该不该转身装作没看见他们。幸好她根本没看到我，直接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许弈没有跟着她，而是走向了另一个方向，应该是回教室了。
　　我多幸运，只有两句真话的机会，我全蒙中了。她学习好。她谈恋爱。
　　我忽然决定我不能再装作无事发生，虽然我也不清楚有什么事发生过。
　　我扭头跟上了李莱伊，她上了楼梯，我就保持一层楼的距离以免她发现，然后跟着她一直爬到了顶楼。那里以前通往学校的天台，但出于安全的考虑，学校在每个出入口都安装了上锁的铁门，所以我们从来没能参观过天台是什么样子。
　　李莱伊三下五下就拧开了那把铁锁，我目瞪口呆，这才知道我们被学校骗了这么久，原来铁锁只是做做样子用的。
　　虽然门被打开了，但是李莱伊迟迟没有出去。正当我奇怪她在发什么呆的时候，她突然转身，我猝不及防地和她来了个四目相对。我傻了，她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小学弟，你跟踪的技术也太差了，你的脚步声比我的还响。”
　　我真的想直接冲上天台跳下去。我以为隔了一层楼她就听不到我的脚步声了，但楼道又不隔音。
　　“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李莱伊上下打量着我，我在她探究的目光下彻底成了哑巴。
　　“那就过来吧，正好带你长长见识，看看咱们学校的天台。”她转身进了门，我一边懊悔自己的笨拙，一边跟着她上了天台。

　　“沈先生，你这个故事里的女主角，有现实中的原型吗？”女记者终于抓到了可以在报道标题夺人眼球的切入点，眼里闪着期待的光。
　　我还记得我当时丝毫没有犹豫，微笑着回答：“没有。这个故事完全是我虚构的，实在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