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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昙华苇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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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怜人白发似暮霜
我已经记不清自己的头发是何时变白的,从某天开始,我忘记了很多事。
昆仑众生灵都称我为昙华上神,因为我的原身是一朵昙花。
虽然昙花与生俱来便是白色,但我又隐隐记得,好多年前,有个人为我绾发时,手上握的分明是青丝。
聿明氏说我魔孽缠心才会自毁根基,他还说我大限将至,已入天人五衰之境。但我除了记性减退,头发变白之外,其它都还好。
“聿明,你看,西天有人成佛了。”
西天已经好久没有人成佛了。这天,西天的佛光照到了昆仑山上,我听见九天十地的梵唱声,莫名有些熟悉。
聿明从一颗桃树下幻化出身形,向我走过来。
做为桃花仙中唯一的男仙,一身红衣的聿明永远是桃花堆里众星拱月式的人物,连我这一株昙花,面对时他都有些自惭形秽。
“贤劫结束,一千贤劫佛归位了。”
我对贤劫印象不怎么深了,但我还记得上一位佛得证无上正觉已经是一千年前的事。
我问聿明:“这一尊是什么佛啊?”
聿明展开镶金嵌玉的白羽扇,十分妖孽地说道:“是楼至佛。”
我被他的羽扇吸引了目光,竟忘了追问楼至佛是谁,他又为何这么久才成佛。
“聿明,你这扇子真好看。”
我朝聿明羞涩地一笑,但聿明装作没有看到我眼中的渴望,将羽扇收了回去。
“这是我与迦楼罗大战三天抢来的羽毛,你想要自己去找他要。”
“迦楼罗不是金鹏吗?”我有些疑惑,虽然我不记得是否见过迦楼罗,但聿明提到迦楼罗那刻,我脑中乍现一双金色的浅瞳和漫天飘飞的金色羽毛。
聿明却有些震惊地看着我:“你记起来了?”
我反问:“记起什么?”
聿明却不说话了,他望着西天的佛光,脸色凝重。这让我有些说不出的难过。
每当我想要想起忘记的事,却只能想起一种强烈的悲哀。这些未知的记忆如此沉重,却只有聿明一个人承受。
“聿明,你打我吧。”我对聿明说。
聿明白我一眼,骂了我一句“傻子”。
我对聿明坦白,偶尔他提到一些陌生的人与事时,我会想到莫名的画面。
聿明沉思了半晌,我以为他会说我正在恢复记忆,但他却说:“你可能是魔障严重了。”
“……”
鉴于聿明的不良行为,我决定隐瞒一些事,一些关于一个白衣女人的梦。
神人无梦,但我近日却总梦到一个女人。
她一身华丽的白袍如同一朵盛开的昙花,提着佛灯踏在茫茫无际的江面上,一步即生一朵青莲。
我总觉得这个女人是我,但她面若冰霜,连眼中都似凝着千年不化的霜雪,那是我绝对学不来的姿态。
她就这样走在江面上,最终竟化成花舟,随江波停靠在一位僧人脚下。
僧人踏上花舟那刻,江对面竟生出彼岸,佛光垂照。
连做了好几天的梦,我开始相信聿明说的话。或许我真正已到天人五衰的境界了。
当我想和聿明说这件事时,聿明却消失了一般,好几天没有出现在我面前。
2.步路香尘天已晚
“铃铃铃——”
东风解冻,花草破土而出,有人拨动了我挂在木扉外的风铃。我去看时,那人却走了,我只来得及看清一个半边盔甲的背影。
大概是前来拜访西王母的神将吧,我这样想。
后来我的风铃经常响起,但那以后,我却连来人的一个衣角都没看到过。
消失了好几天后,聿明回来了。
我看见那身熟悉的红衣,一脸高兴地扑了上去。聿明嫌弃地想推开我,我挤了两滴泪水将他抱得更紧了些。
“聿明聿明,你再不回来就看不到我了!”
“我巴不得你消失才好。”
“聿明,你可真嘴硬,你最爱的人不是我吗?”
“是你妈。”
“聿明~”
我在聿明怀里蹭了蹭,聿明挣扎了好久,最后还是没有推开我。
“聿明,你去哪啦?”
聿明坐上锦垫后,我伏在他腿上问他。他从袖中掏出一坛酒,说:“我去中天找人要了几坛酒。”
我偏头看着他好看的脸:“找的谁啊?”
聿明说:“勾陈帝君。”
这是我十分佩服聿明的一点。明明只是一个小小桃花仙,然而上到勾陈帝君,下到土地公,左到阿修罗,右到西天众,聿明好像谁都认识。
我抢过聿明的酒,掀开盖子沿着坛檐舔了一口,当即便被辣得呛出了几滴眼泪。
大概是我的模样实在太傻,聿明难得地笑了起来——我看着聿明的笑,想起了一个词:万古皆春。
聿明是春天的一株红叶碧桃,生来极美,却似并不常笑,也或许是我忘记了,反正聿明的这抹笑容,就这么生生地装进了我的眼眸,刻进了我的记忆中。
“聿明,你笑起来真好看。”我痴痴地说。
“我向来好看。”聿明答。
我以为聿明还会狠狠地嘲笑我一番,没想到他只是揉了揉我的头发,接着说道:“你也很好看。”
我朝他一笑:“我知道啊,我在你眼中是最美的。”
聿明还是没有说什么,他抱起酒坛,就着我方才舔过的地方,喝起了酒。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脸上有些烫。
后来发生了什么我已记不得了,我只记得聿明离开时,风吹着花瓣落在他肩头,他踏着一路香尘远去,鞋尖沾染了芳菲,天色已晚,斜月当空。
3.世上已无聿明氏
歇云出山岫,雪融汇成溪。
昆仑山其实一年四季都是一个样,但一到春天,聿明的心情就会很好,所以我很喜欢春天。
关于那个奇怪的梦,我还是没有告诉聿明。每当我想和聿明说时,总有个声音在阻止我开口,为此聿明有些烦我。
最近我有些嗜睡,每次醒来,我都有些记不清自己在哪,有时候我莫名其妙地以为自己在西天的宝殿上,然而每次我清醒地环视四周时,我不是在昆仑山的某处大石上,就是在自家门外。
当我又一次在门外醒来,已经忘了是何时入的春。
聿明没有出现在我面前,他大概又趁着春光风流去了,但我见到了一个穿着盔甲的神将。这身盔甲有些熟悉,不过我忘了。
“你是谁?”我问他。
“吾名韦陀。”他回答。
“哦。”我装作知道的样子,端起架势,学着聿明一样半眯起双眼,打量着他:“你来做什么?”
韦陀看着我,轻轻一笑。那一刻,我仿佛听见了山花绽放的微响,山泉拍打卵石的清越,世间万千光芒,似乎都凝在他的眼角。
以前我以为聿明是天底下最美的人,没想到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如果聿明知道的话,一定会不开心的,想到这里,我捂住双眼,后退几步,内心十分纠结:“我不能看你了,你别过来。”
韦陀果真没有过来,他隔着十几步路的距离问我:“我来了结前尘,替你完成一个心愿。”
“你是来帮我实现愿望的?”听见他的话,我心中大喜,也顾不上聿明会不会伤心,看着他问道。
他点头,身后隐隐有佛光煜煜。
“你是佛吗?”
“是。”
“韦陀佛?”
“楼至佛。”
“真好!”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他身为佛,肯定也不会骗我,于是我兴高采烈地说道:“我希望聿明能够成为上神!”
韦陀却看着我摇了摇头:“世上已无聿明氏。”
我不懂:“什么意思?”
他捏指成花,结出一朵白昙,递到我面前:“待你想知道那天,往花上注入一丝佛气,一切旧闻如是。”
我仍然不懂,也不想接过那花,虽然那朵花上隐隐有着我的气息,让我有些好奇,只是我又想到聿明。如果瞒着聿明接了陌生人的东西,聿明肯定会不高兴的,而且这位佛说的佛气我亦是没有的。
“你走吧。”我退回院内,倚着木扉看着韦陀。韦陀上前,将花放在石阶之下。我看了眼花,再看他时,他竟变成了另一个模样。
面如满月,眼如青莲花,一身光净如明镜,看一眼便生一念欢喜。
“你又是谁?”我偏过头,有些茫然。
“阿难。”
对方笑得坦荡,到让我有些不知所措。
“阿难是谁?”
“阿难即是阿难。”
“那韦陀是谁?”
“韦陀即是韦陀。”
阿难的话真难懂,我心想,于是说道:“我不想同你说话,韦陀呢?”
阿难回道:“此刻正在韦陀天。”
韦陀天又在哪儿呢?我望了望天,没有问阿难。阿难却开口问我:“尊者,可愿意同我走一趟韦陀天?”
“不愿意,你是个骗子。”我瞥了一眼阿难,关上了门。
如果这时我能预料到再次开门时见到的会是奄奄一息的聿明,那我肯定不会关上门。
我从不曾见过如此狼狈的聿明——浑身的血像极了一朵朵绽放的碧桃。他倒在石阶上,手中握着的是几个时辰前阿难留下的白昙。我再次推开门时,正对上聿明的抬头望过来的双眼。
“阿难来找过你了?”聿明问我。
我点点头,跪坐在聿明面前,双手颤抖地想碰碰他,但我又怕碰疼了他。聿明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他放下花,抓住了我的手。
他唤我——“瑞应。”
瑞应……瑞应是谁,瑞应是我吗?我盯着聿明的眼,张开嘴想问他,却说不出一个字。
“瑞应,别哭了。”
聿明朝我笑着,然后抬起一只手,抚上了我的眼角。
“对不起,又丑到你了。”我不能哭的,聿明说我哭起来最丑了,可是我没办法。我能掌控春风来去,能令铁树开花,能让溪水倒流,但我没办法收回眼泪。
“没有,我骗你的,你最美了,比我还美。”
在这种关头,聿明居然难得说了句实话,我想安慰知道了这个事实的他,却看见了他眼角闪着光的水渍。
“聿明,你怎么也哭了……”
他看着我,摇了摇头。我感觉好难过,那种难过几乎可以比拟我触碰过往记忆时的悲伤。我捧起聿明的脸,舔了舔他的眼泪,和着血腥的味道,是咸的。
聿明似乎笑了笑,然后闭上了眼睛。
这一刻,天地万物生死一刹那,我所见皆是黑暗。
4.昙华一笑,只为韦陀
“昙华上神。”
“优昙钵华尊者。”
白衣的女子轻震衣袖,凝霜的眼扫过两侧叩拜的神佛。当她的目光落在一位身着战甲的护法神身上时,眼神竟有一刻柔和。
“韦陀。”她开口,音色清冽而温柔。
韦陀看向她,她回之以一笑。
她本是生长在三十三天之上的一株优昙花。优昙花三千年一开,应轮王与真佛出世,刹那芳华可惊耀五方上下。贤劫之后八万年不曾出过一位佛,护法神韦陀奉命前来守护她这朵天地间仅存的一朵优昙花。
她所见过的菩萨总是美髻华冠,铢衣璎珞净明,眉目慈悲。唯有韦陀身着战天玄甲,手握金刚杵,眼中无悲无喜,像极了一尊明王,却又比忿怒尊生的华贵好看多了。
比较了脑海中见过的所有神佛,她觉得韦陀是她见过最好看的人,比西天有名的佛公子阿难还要好看百倍。
每当韦陀来时,她总会延伸枝叶,将花蕾搁在韦陀打坐的双腿上,听他念诵佛经。韦陀偶尔会垂下眼,替她将蜷曲的长叶理直。常年握杖征战的手上略带薄茧,总能让她感到非常舒服。
她开花那日,九天十地与千万神仙前来叩拜,而花开一刻,仍然无一轮王真佛出世。韦陀在她花谢之刻,横杵于胸前,双手结印,跪地叩拜:“恭迎优昙钵华尊者。”
与之同时,一唤作聿明氏的仙君同样跪叩:“恭迎昙华上神。”
只这两声,她于花谢之前,应声成就神佛之身,证无上妙行,百位天女散花而来,佛光与仙乐同响于九天之上,历九九八十一天。
裁花为衣,冰雪为肤,她醒来睁开双眼,只为寻找这抹熟悉身影。
“优昙钵华尊者。”韦陀疏离有礼地合十一礼。
她却无知无觉,只问道:“你可愿成佛?”
“我愿成佛。”韦陀点头又摇头,“韦陀于此发愿,当护持贤劫之下九百九十九位诸天众证道无上,方可自证妙行,功成楼至佛。”
她本以为他是想成佛的,哪知韦陀竟当场发下宏愿,贤劫之下诸天不全部成佛,他便永世为护法。
“善。”她收回笑容,冷冷地回了一句,然后又走向了聿明氏。
聿明氏正欲说话,却被她打断:“你也不愿成神?”
聿明氏摇了摇头,一展红衣,伏身再叩:“当我来日以身证道成神,功成碧桃花神,请愿与尊者百花共主。”
优昙花证道神佛,自为百花之主,而聿明却想以碧桃之身,与优昙花共为百花之主。万千神仙俱惊,唯有她眼中常带霜雪,不辩悲喜,只答道:“好,吾允你。”
美人一怒,向来不会轻易罢休。诸天神佛离开后,她跟着韦陀来到了韦陀天。
刚刚踏入韦陀天内,韦陀便回过头来:“尊者。”
她蹙眉,想了很多说辞,最终只说道:“我不喜欢你唤我尊者。”
半晌无声,韦陀看着她,唤道:“瑞应。”
那一眼他眸中似有笑意,令她眼底霜雪尽消,眼眶一红:“你为何不成佛?”
韦陀不语,只笑。
5.欲生欢喜
降三世明王迎娶乌摩之时,昙华看着三头六臂的降三世明王,特意问了聿明氏:“乌摩神女为什么要嫁给降三世?”
聿明氏答道:“因为乌摩神女喜欢降三世明王。”
她不解地追问:“为什么乌摩神女喜欢降三世?降三世一点也不好看。”
聿明氏笑弯了双眼:“喜欢一个人不是相貌决定的,乌摩神女喜欢降三世明王,所以无论降三世长得是好是坏,在乌摩神女眼中,他都是最好看的。”
昙华似懂非懂:“那你觉得我美吗?”
聿明不知她要做什么,只答道:“嗯,上神很美。”
“比九天玄女如何?”
“胜玄女远矣。”
聿明接完话后,昙华异常地沉默了下来。聿明觉得气氛有些失常,端起灵酒喝了一杯,奇怪地看着她。
“你不准喜欢我,在我眼中韦陀才是最好看的。”她抬起下颚,看着聿明氏,像只高傲的孔雀。
在众仙无聊时,奉九天玄女为神女第一人,而昙华上神位列第三,想必她也听说了。聿明失笑,刚想说什么,就看着韦陀走了过来。
“瑞应,回家了。”韦陀朝她伸出手时,她心中生出无数欢喜,当即抛弃了聿明,拉住韦陀的手就跟着他走了。
外人看昙华上神、优昙钵华尊者,向来觉得她高不可攀,孤高冷艳,威仪十分,却都不曾见过她在韦陀面前的模样。
“韦陀,你会娶我吗?”
回到韦陀天后,昙华趴在韦陀腿上问时,感到韦陀为她摘除发饰的手有片刻停顿。
“不会吗?”她又问。
韦陀反问:“为何想问这个问题?”
她认真地想了想,答道:“因为我喜欢你,我想嫁给你,就像乌摩和降三世。”
“可以。”韦陀轻轻地抚摸着她这一头青丝,眼中的笑意浓得化不开,她抬头看他,觉得过去未来再多障碍,都抵不过现在的欢欣雀跃。
“我愿娶你,从此待你以夫妻之礼。”韦陀又说。她一双眼弯成月,点点头,环住韦陀的腰,将身子贴得更紧了些。
韦陀说要娶她,她感觉自己又想开花了,可是聿明却告诉她,韦陀不能娶她,她不懂。
拘留孙佛成贤劫第一佛之后,她问韦陀:“韦陀,你何时娶我?”
韦陀带来一段红绸,系在她的发尾,却不说话。
释迦牟尼成贤劫第七佛后,她又问韦陀:“韦陀,你何时会娶我?”
韦陀的战天玄甲有些脏了,她替他擦掉,他还是不说话。
九百九十九位尊者两千年间陆续成佛后的一个春日,她仍在问:“韦陀,你为何还不来娶我?”
韦陀轻笑,战天玄甲化作红衣,穿在他身上竟比聿明还要艳丽几分。他递过另一件绣着凤凰与百花的红袍,说:“此时此刻,我来娶你。”
她展露笑容,张开手臂,任韦陀亲手为她披上嫁衣。
降三世的婚礼迎来好多神佛诸天的恭贺,而她的婚礼隐藏在韦陀天的角落里,却还是被阿难打断了。
“韦陀,你不想成佛了吗?”
阿难难得祭出忿怒相,声如洪钟降下,青莲花般的眼正怒目看着韦陀。
韦陀红衣之外生出玄甲,手中金刚杵化为长剑,直指阿难:“阿难何苦来哉?”
昙华从未见过阿难忿怒尊,也从不曾见过韦陀持剑,她只问:“韦陀,你不能娶我对不对?”
阿难想要回话,韦陀已将剑横在了他颈上。
“阿难,你何苦来哉?”
“她不身死,你不为佛。”
铿锵之声响起,昙华看着阿难与韦陀各自为阵,金身与宝剑撕斗起来,莫名流出了眼泪。
聿明曾告诉过她:“韦陀尊者注定成佛,不可能娶上神的。”
她也问聿明:“为何,韦陀骗我吗?”
聿明却说:“韦陀不会骗你,只会骗自己。”
降三世能够迎娶乌摩为明妃,是因为他已成明王身,不会成佛。而韦陀身为菩萨,已发愿成佛,如何能陷身情爱之中。
6.昙华苇渡
阿难与韦陀的争斗惊动了整个西天,他们一个被罚下世,一个被罚镇守恒河。
韦陀眼中恢复了当初的无悲无喜,昙华自西天下临恒河,眉目凝霜,墨发垂泻于身后,步步生莲踏过江面。
“韦陀,你可愿成佛?”
“我愿永世为护法。”
“韦陀,你可愿成佛? ”
“我愿永世为菩萨。”
“韦陀,你可愿成佛?”
“我不愿。”
话音落下,白衣幻化万千白昙,华光遍洒于恒河之上,昙华眉心显出优昙花虚影,背后法相现身,头顶日冠,生出佛音梵唱。
恒河掀波,法相庄严,旦闻天音,立地成佛。
“韦陀,我愿为舟为苇,渡你恒河彼岸。”
韦陀怒目,抬手想握住她手,却只扯住一片衣袖,落在手中不过昙花一瓣。恒河生出彼岸,一片昙花苇荡。
“瑞应——”
瑞应,瑞应,瑞应是谁?
我将聿明的衣冠葬在昆仑之东的小丘上,因为春风从这里吹入昆仑山。
至于为什么是衣冠冢,因为聿明最后只留给了我一身红衣和一朵印着金字佛文的碧桃花。
屋外的风铃响动的声音,很像有人在喊我“瑞应”。这个风铃是聿明带给我的,他说我老是忘记一些事,将风铃挂在门外,以免我忘了哪儿是家,忘了聿明是谁。
我想对聿明说,我忘了谁都不会忘了他,我记得他带我来昆仑,昼夜不息地将奄奄一息的我养得青翠地能滴出枝叶。
聿明看过我所有模样,唯一没有见过我开花。我其实已经结出了花苞,但却开不了花,昙华一年一开,我一千年结了个花苞。
一个名叫乌摩的明妃来找过我,她恭敬地尊称我为优昙钵华尊者,我问她这是谁,她说是我。
她还说三千年已到,我要开花了。真是奇怪,她为什么知道我要开花了?
乌摩走后,我倚在窗前,手上握着聿明走后就没人给我绾过的白发,不知道谁留下的白昙花落在门外,一直没有凋谢。
我想我有些对不起聿明,我都不知道聿明为什么死的,没办法给他报仇。
但我很想为聿明报仇,于是我捡起门外的白昙花,上了三十三天。
我路过每一个地方,都有仙人叩拜,他们的眼神有些怪异,但都很尊敬我的样子,想来我这个上神也是有些权利,那聿明对我实在是有些不尊敬。
“昙华,你不去西天来这里做什么?”
我遇见这个人,紫衣银甲,腰佩长剑,眉飞入鬓,朱唇皓齿,真是一个美人,我有些自卑,但我想起聿明说的,输人不能输阵,况且这人貌似还认识我。
“我为何要去西天?”
美人皱起好看的眉:“你不是要开花了吗?”
她怎么也知道我要开花了?我还想说话,有位仙娥驾着祥云过来了。
“见过昙华上神,九天玄女。”
原来她叫九天玄女,我看她一眼,又看那仙娥一眼,觉得有些无趣,转身便走了。
我走之后,隐约听见那仙娥阻止九天玄女作为的声音,她说:“玄女久不回三十三天,不知西天发生的事,还是别管了吧。”
九天玄女呵斥仙娥:“我不知发生了何事,但她头发全白,天人五衰,我岂能不管。”
我觉得九天玄女是个好神,但我还是快速地离开了。我不需要谁的关心,毕竟有一个聿明就够了。
7.韦陀楼至
我去找了勾陈帝君,想问他聿明是怎么死的。勾陈却说,聿明一千年前就死了。
我说他说谎,聿明前些日子还来他这儿取过酒。勾陈帝君一脸错愕,说前些日子来他这儿取酒的只有韦陀尊者。
关于聿明的死因,勾陈帝君却只问我是不是真的全不记得了。当然不记得了,聿明分明是我亲手葬在昆仑之东的,他遗留下的碧桃花,还别在我的襟口。
勾陈帝君看了看我衣上的桃花,又目光深沉地看着我手中的白昙,对我说:“你若想知道聿明氏的死因,便往白昙上注入一丝佛气吧。”
“可我不是佛,没有佛气。”我觉得他在骗我。
可是他又说:“你是神佛双身的优昙钵华尊者,你是有佛气的。”
明明没有,我没有佛身,连佛性都没有。
离开勾陈帝君的居所,我看见西天上一株巨大的菩提树,莫名地心神颤动起来。它在召唤我。
众生思惟,菩提普渡。
我来到菩提树下,却看见一株枯死的桃树。直觉告诉我这是聿明,但怎么可能呢?难道聿明死在了西天吗?我想问菩提,然而菩提不会说话,我想问很多人,又不知道该问谁。
“优昙钵华。”
有人喊我,我转头,身后是一位真佛。铢衣如琉璃,光宝四溢,华冠生辉,面目极美而威严。
“你是谁?”
“韦陀。”
“韦陀是谁?”
“韦陀是我。”
“哦。”我指着枯树问,“这是我的聿明吗?”
韦陀点头:“是。”
他生的真好看,我心想。就在我愣神的一瞬间,韦陀已经不见了,我看见远处走来一位眼如青莲花的少年。
“阿难。”我脱口而出,好像前几日我见过他,幸好还没忘记。
阿难轻笑,我却生不出欢喜之意了。
“是你杀了我的聿明。”
“是。”
“为什么?”
“聿明不死,贤劫不去。”
贤劫千佛归位,此劫不就该结束了吗?我冷脸看着阿难,他却不以为意。
“楼至佛色身有缺,未证真佛,你的聿明不过是他的残身而已。”
“楼至不成真佛,千佛不得归位。”
阿难说了好多,我已经不想听了。我祭出法身,想为聿明报仇,却被阿难轻而易举地挡了下来。想来应该是我能力衰退,才打不赢阿难的。于是阿难走了,我却被花期拖住了步伐。
8.生离死别总寻常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就在菩提树下开了花,花开一刻还是惊动了三十三天。迦楼罗振翅而来,我望见了它翼下好多的白羽。释迦将我拈在指间,朝着诸天一笑,唯有迦叶回以一笑,于是迦叶悟道成佛。
开花之后我的光华洒在三十三天,也洒在了身旁的白昙花上,这让我想起了聿明。
一千年前,我身化彼岸,成舟欲渡韦陀,聿明赶来,以身为芯燃自身道行,替我保住了昙华本体。我还问聿明为何这样做,聿明回我——“我思美人,一眼惊春。”
以花窥花,无非是一朵碧桃看中了我花中将成的神身,而我能证神身,的确也多亏了聿明当年的一声叩拜。
我想起了好多事,这朵白昙不过是我前尘的遗留,我将前缘遗落在恒河,跟着聿明下了昆仑。
至于聿明,或者说是韦陀,说起来真是我对不起韦陀,如果不是我喜欢上了韦陀,他早已成就佛身,结束这场现在劫了。
心生魔障的不是我,而是韦陀,我察觉他铢衣生垢,自愿将佛体化作昙华苇渡,为他展现彼岸。可惜他隔了一千年才肯拂花登舟,因为他的残身留在了我的身边。
所以我真是有佛气的,可是我没办法为聿明报仇了,因为害死聿明的居然是我,不过我也要死了,聿明也该瞑目了吧?
韦陀和九天玄女说的没有错,我真的已到了天人五衰之境,这一次将是我最后一次开花,花谢之日,也是我大限到头之时。
优昙开花刹那芳华,而这回我开了整整三天。期间盛迹无数,我却只是为了衬托一尊佛而已。
我从花中幻化出身形,如花的白袍在我两侧翻飞,连白发都变得盈润起来,不知现在的我和九天玄女相比,在聿明眼中哪个更好看呢?
我也不管了,我走向韦陀,轻轻一笑:“你终于成佛了。”
韦陀什么都变了,但那一双无悲无喜的眼眸始终没变,他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我心中欢喜,伏身跪在他脚边,学着众人叩拜我的模样,顶礼膜拜:“我佛慈悲。”
韦陀垂下眼看我,朝我伸出了手,可我还没握住他的手,身体便已经消散了。
我在三十三天匍匐望他,身上落满菩提的叶,他自我身边捡起一朵碧桃花,那花竟融入了他体内。他的法相庄严,色身却为我沾染了尘埃。我挪了挪枝叶,为他拂去手上尘埃,他看着我,竟也有些悲哀。
韦陀,你在为我而悲哀吗?我想问他,但没办法说话。
“由来是梦。”
由来是梦,我佛如是说。
9.由来俱是一场梦
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昆仑山春景如常,西王母穿着绫罗绸缎收回人间的疫病,聿明就站在东边的山丘之上,笑意浓郁地看着我。
他穿的那身红衣,绣满了金边的昙花,像是要嫁人了一般。可他说要嫁人的是我。
于是我看看我,发现我也穿着和聿明相同的红衣。
“你为什么娶我?”我问聿明。
聿明说:“因为我喜欢你。”
我不满,抬起下颚:“我说了你不准喜欢我的,我喜欢的是韦陀。”
没想到聿明还是在笑,那张艳丽的脸竟慢慢变成了韦陀的模样。
“韦陀~”我冲上去抱住他,只觉得整颗心都洋溢着欢喜。
“瑞应,我来娶你为妻。”
——
世人唤我韦陀花,只因我以昙华做苇,渡你成佛,从此以后芸芸众生唤我皆是你名。
韦陀,我佛慈悲,愿你信众无边,金身不灭,永享香火。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