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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On the roa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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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这间病房的窗口向外望去,风景倒也不算枯燥无味。有弥散着泥土气息的绿色草地,阳光正蒸发着叶尖摇摇欲坠、晶莹剔透的露珠,零星点缀着不知名的小野花;有三两成群或形单影只穿着蓝白相间条纹病号服的患者,或闲谈甚欢,或无所事事,或愁云满面;最重要的是有一株上了年纪却开得正旺的樱花树,在四月的春风里随心所欲地轻摇着枝头粉色的柔软。
在那里,在树下,少女扬着比一整个春日还要明媚的笑容,用力地挥着一只手示意自己的存在。胸前鹅黄色的衬衫飘带,调皮地在空中上下翻飞着,与搭在肩窝处的乌黑发梢默契地纠缠在了一起。
于是他眼底星河耿耿霎时间铺开一片,从左心房抖落出点点欢喜,渗入到血管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悄悄诉说着缱绻的絮语。最终因承不住这浓烈的欣悦,而泄露在微扬的嘴角。
耳机内滋啦滋啦的信号干扰声与电台主播娓娓动听的嗓音交织在一起,边伯贤低头扫了一眼手机的屏幕,比起前一晚收音机的搜寻无果,此刻的97.3MHz倒显得有点孤单落寞。但没关系,在她推开这扇门后,他便不再需要这仅剩的为数不多可以消磨时光的乐趣。
“欸,你知道吗?今天数学老师喊金钟仁回答问题,你猜他说啥了?”
“说什么了?”
“他睡了一整节课,哪里知道老师在问什么,结果转头问了一句他同桌吴世勋,说‘世勋,你怎么看?’,哈哈哈哈,你是没看到老李头那张脸啊……”
女生兴奋地谈论起班级里趣闻的样子,特别像那只爱停在他窗前的小麻雀儿。黝黑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闪闪发光,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好奇。脖子上一圈儿白色的羽毛,像一条围巾,捧住了一颗充满奇思妙想的小脑袋。说到特别好笑的部分时,笑眼盈盈,好似雨过天晴之后令路人也赞叹不已的耀眼彩虹。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蓬勃的朝气,这种朝气不仅使她自己变得熠熠生辉,更感染了在她周围的人。
他鲜少插嘴打断她的精彩发言,并不是因为懒得搭腔,正相反,其实他很爱这样微微侧耳安静认真地听她说话。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能捕捉到她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小表情,在做一个合格的倾听者的同时,他也在学着如何去揣摩一个人的心理,他也会好奇关于她的一切。
“你怎么每次都不说话?像个闷葫芦。”惊觉自己滔滔不绝了好一会儿,而面前的人除了脸上那一抹淡淡的笑意之外,并无其他任何表示。女生不免有些不满和埋怨,停止了口头的话题,转而歪着头细细打量起对面的人。
“我在听你说啊。”他耐心地解释道,语调充满了从容闲适,瞬间浇灭了她的小情绪。
“你什么时候能出院啊?灿烈他们可想你啦,没有同桌,我一个人好无聊啊~”女生双手托着下巴,思绪又开始云游。
“春天结束前?”他的声线一如既往的温柔,温柔到模糊了线条,听不大真切。
是我很想你,这一句才是真的。
你不在的时候,我总是会不由自主地盯着你的课桌发呆,想起你伏桌写字时的侧脸;你不在的时候,走在那熟悉的长廊里时,我总疑心下一个转弯处会撞上你散发着橘子味的格子衬衫;你不在的时候,我总是频频眺望窗外红绿交织的环形跑道,猜测你有没有可能突然出现朝我打着招呼……这些你在时的琐碎日常,在你不在我身边时显得弥足珍贵,所以我格外后悔,我应该早些明白自己的心意。
“啊啊啊啊——我完蛋了,我居然忘记写数学作业了!都怪朴灿烈那个傻大个,我都说我不玩游戏了,非要和我杀一盘,结果就停不下来了啊!我们昨天整整厮杀到凌晨三点多!”一边抱着数学练习册抓耳挠腮,一边声泪俱下声讨某人罪行。
“我亲爱的同桌,你可一定要救我啊!”顶着眼底的乌青,女生双手合十实力卖惨,面前的男生只是动摇了几分,并未完全松口。
“两个胜负欲斗起来,能有好事吗?你数学本来就差,还想着抄?”边伯贤伸出一根食指,抵住了姜世昤不断凑近的额头,语气颇像训导主任。
“就这一次,我保证没有下次了!借我看看吧,你忍心我大早上就去门外罚站吗?嗯?嗯?”一把抓住抵着额头的那只手,悬在两人之间,继续语气哀婉地央求道,末了覆上的两个请求的尾音,终于让男生败下阵来。
“现在,可以借你,但,但是放学前你必须自己重新做一遍给我看。”他颇不自然地抽回了那只被她包住的手掌,转过身来去搜寻书包里的练习册,以掩饰他内心的小慌乱和语气里的不自然。
“呜呜……不愧是我的好同桌,love you~”如愿以偿,死里逃生。
并不是真的神经大条,只是在假装和往常一样,假装自然地说着话,假装不去在意相握的手的温度,假装自己并没有想太多。但其实只要他再多看一秒,她就完全要举手投降,他会发现自己红透的耳尖,他会听见自己紊乱的心跳,他会察觉自己闪烁的眼神。
心猿意马地誊抄着练习册上的答案,眼睛却不自觉地飘向身旁那人。少年沐浴在冬日的限定阳光下,细碎的金色光线停伫在他柔顺黑亮的头发上,逆着光线她甚至能看清他耳轮上一圈细细软软的汗毛。大多时候他都是这样安安静静、挺直脊背坐在位子上,垂着根根分明如蝴蝶羽翼般的睫毛,眼睛专注地盯着面前的课本,手中的笔时不时绕个圈,最终又回归到练习本上。“宁静以致远”大概就是形容这样的边伯贤吧,姜世昤常常这样想道。
这个冬天似乎格外漫长,意外的寒冷。玻璃窗上凝结的冬绒,并没有想象中的脆弱,伸手去试探的时候,得到的是预料之中的刺骨的冰凉,她只得无奈地收回手指。
身旁的位置依旧空空如也,它的主人不知不觉缺席了好些时日。没了可以插科打诨的对象,每一天都在烦闷枯燥地进行中。姜世昤宛若被夺走氧气的小金鱼,只能看着玻璃缸内摆动的水草,绝望地张着口等待着时间的流逝。
于是在路过那家挂着【花不语】招牌的花店时,她终于停下了百无聊赖的步伐。买一束花去看望自己生病已久的同桌,并不过分,这样想着她更加坚定地拉开了花店的玻璃门。
这个时间点的医院走廊,除了来回奔波在病房的护士和几个出来走动的病号之外,并无其他人了。说实话,应该不会有人喜欢医院的味道,不是指那种单纯浓烈刺鼻的消毒水味道,而是那种严肃沉寂,混合着死亡的威胁与新生的愉悦的味道。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交织下,心脏总是会莫名地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令人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变得沉重变得无所适从。
略显黯淡的白炽灯光没有温度地打在走廊的地板上,她捧着与洁白墙壁和灰色地板毫不相称的粉色天竺葵,慢慢踱着步子寻找有他在的病房,很快便在506号房前停下了脚步。隔着半掩的推拉门,她又瞧见了那熟悉的背影,只是许久未见,好像又瘦削了许多。
“你在看什么呢?”她脚步轻巧绕到他身后,顺着他的视线朝窗外望去,却一无所获。
“你怎么来了?”突然而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神游,收回恍惚的思绪之后定睛发现原来是她,意外和惊喜掺半,他情不自禁地露出了标志性的四方形笑容。
“当然是来看你啊,呐,给你。”一把将手中的花塞进对方怀里,她便转身离开了窗边。
天竺葵开花向来是挤作一团,热闹得像颗绣球,粉色的花瓣尾部又带着点雪白,凑在一起煞是好看。他目光脉脉看向怀里的花,然后将它小心翼翼地插在了床头柜的花瓶里。
“病,很严重吗?”她坐在床尾低垂着脑袋,长发自肩头滑落直直垂下,遮住了大半张脸。语气很轻,轻到如果不仔细听仿佛就会消逝在空气中。她说不上来这突然涌起的沮丧和胆怯是为了什么,所以也就没了与他对视的勇气。
“怎么会,很快就会好的。”温热的手掌轻轻覆上她的头顶,像是在驱散她的不安。
“那就好……”她像个孩子般轻舒一口气,转而换上了平日里那副无忧无虑的灿烂笑脸,像在提醒自己,又像在说服他。
病房里又陷入一片无言的沉默,只是这沉默的背后隐藏着多少纠结的欲言又止,两人心知肚明。
良久,她终于忍不住想要逃离这古怪的氛围,抓紧了书包的带子。“那我先走咯,你好好休息。”
“好,路上小心。”
快要踏出房门之际,她不知又想到了什么,回头朝他望去。边伯贤依旧如一棵挺拔的树,静静地立在原地,目送着她即将远去的背影。宽大的病号服难掩他消瘦的体形,在那之下他苍白到近乎透明的肤色,让她丝毫不怀疑下一秒可能面前的这个人,就会消失得毫无踪迹可循。她猜不透他眼底酝酿的情绪,好像他就只是在默默地迎接着属于自己的一切。
“你知道粉色天竺葵的花语吗?”她试探的目光一览无余,像雪花降落在手心那般谨小慎微。
“对不起,我不知道呢。”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却在此刻显得尤其的残忍。怎么会有人连在拒绝的时候,都这么该死的温柔呢?实在是太犯规了,这样的话,她要怎样说出口那些无理取闹的争辩呢?她到底是为什么觉得自己可能是例外的那一个呢?
总觉得他好像会突然消失不见的紧张错觉,迫使女生仓皇道出看似临时实则蓄谋已久的告白,只是在固定的两个答案中,她不幸地听到了她最不想听到的那一个。
“这样啊,那我下次再告诉你好了,今天太晚了,我就先走咯。”身体比脱口而出的话更诚实,先一步仓促离开了病房,但愿他还未来得及发现她已经泛红的眼角和酸涩不已的鼻头。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不再像尊雕像一般伫立在原地,而是缓缓坐在了她刚刚坐过的位置上,微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粉色天竺葵的花语:很高兴能陪在你身边。他当然知道答案,只是他给不了她想要的答案而已。
喜欢是一件即使想要努力也藏不住的事,越隐瞒反而越显得欲盖弥彰。眼睛和嘴巴可以同时说谎,心却不能够诚实地欺骗自己。最痛苦的永远不是从未得到,而是得到之后却还要再失去。注定的未来和既定的结局,应该在开始的时候就学会结束。
所以,你是对的。他反复这样告诉着自己。
我走向你的路,并不平坦,甚至漫长又短暂;我走向你的路,其实孤单,甚至听不见回声;我走向你的路,或许已快到尽头,也仍旧不能至你身边。如果可能,在走向你的这条路上,我多希望答案是你想要的唯一。
“春天很快就会结束了吧?”女生盯着窗外正在下着的粉色花瓣雨若有所思道。
“也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