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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倚欢楼 ...

  •   大梁·乾德十八年·七月廿八·鄱阳城倚欢楼。

      夜色渐浓,盛夏滋味潮湿闷热,此刻月上柳梢头,正是梅子黄时雨纷纷。石板上的水潭被来往宾客的匆匆脚步踏个粉碎,小厮是在门口不断牵引着各位爷进大厅入座。朱红色的大门口挂着耀眼鲜艳的灯笼,姑娘们在楼上,在灯下,涂脂抹粉,红袖招展,眼光散着,柔弱无骨的模样酥透人心。远处虽是重山叠巘之景,此处菱湖之岸,却不止羌管仙乐,十里荷花。

      厅内熏着绮罗香,甘冽怡人,是未央姑娘最爱的香料。若仔细看去,楼中之人皆身着绫罗绸缎,非富即贵,桌上酒香四溢,手边却刀枪剑戟冷光泛泛,交织着推杯换盏迎来送往,奢靡之中透着一股神秘的期待。

      晏尔入座时,不过粗粗一扫,已发现不少熟悉的脸。右侧第三桌眼神直勾勾盯着舞台的,是鄱阳城潘家少主潘迟琴;正前方角落里,一脸悠闲喝着碧螺春的年轻公子,是近几年江湖上声名远播的酿酒师百里微生,这位向来独来独往,此时身边却陪坐着一位衣着鲜艳,梳着两根大辫子的姑娘,此时正往嘴里塞糕点,看着一幅人畜无害的单纯模样;再往左面看去,是汲空书院的梅氏父子,虽是朝廷最为看重的书院,可梅家这几年却与江湖各派交往愈发频繁,不知何时开始,各大门派开始陆续将继承人们送到书院求学,此时坐在梅潜身边的是他的二子梅沅,折扇银冠,端的是文质彬彬……

      距离未央姑娘的生辰庆典不足半炷香的时间,她要等的人,却毫无踪迹。

      晏尔收回视线,端起桌上的茶杯轻轻晃动,一口温茶入喉,八仙桌边站了个人,流怀剑柄轻轻叩响桌角。

      “姑娘可介意沈某占一位?”

      晏尔不动声色,原本已经等他许久,本以为接近他要费一番功夫,却不想他竟主动过来,还一下子戳穿自己的伪装。

      “亭主请自便。”

      沈奚让似乎很满意,顺手将流怀搁在桌上,墨绿的长袍翻起又落下,确是如江湖传言般轻狂疏朗。

      晏尔放下杯子,余光敏感地察觉四周投射过来道道目光。果然,燕觞亭少主的到来,已经掀起了第一股暗流。

      “亭主今日,也来为未央姑娘庆生?” 晏尔往他的杯子里添了口茶。

      沈奚让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圈,继而轻轻笑了,“自然……”又快速打量了一番晏尔的男装,“只是沈某倒没想到,姑娘也来凑这热闹。”

      晏尔转头,视线穿过半个厅堂,最终落在那位已然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潘少爷身上,“亭主有所不知,莫说世上男子皆爱美人,其实女人,更爱看美人。只是今日,这大厅中恐怕该有半数人,是为了未央姑娘的荒阡白雾林路线图而来罢……“ 她说完,眼神黏在他身上,似乎是想看看沈奚让的反应。

      他只点头,迎上她的视线,“可见,天下男人都一样,比起美人更爱地位权势。”

      晏尔沉默,漂亮的女人大同小异,可《识云阙》,却是仅此一份得独门秘籍。

      习武之人从小就听过一个传说,当年武林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江湖高手排行榜上常年只有第二名,没有第一名,若想登上榜首,必须习得已失传百年之久的内功心法《识云阙》,再用此功打败排名第二的高手,如此才能被江湖认同。

      相传《识云阙》被上一位主人藏在荒阡白雾林的识云洞内,由吕氏家族后人看守,这一代的守门人,名为吕十六,据说武功极高。荒阡白雾林地处东南,林中毒气烟瘴遍地,常年有野兽出没。因此,想得到《识云阙》须先拿到进重华门的钥匙,再配合《九步法》和荒阡白雾林的路线图找到识云洞,最后打败守门人,才能成功。其中艰险可想而知,这么多年,无数英雄豪杰葬生于此,可仍然有很多人为着排行榜上第一的荣耀不顾一切奔向那里。

      自是比韶华易老的女人更有吸引力。

      一晃神,爇香的金鼎中只剩下一肚子烟灰,时辰已到,今晚的重头戏即将开场。

      徐娘整了整发髻上鲜艳的山茶花,抚着胸脯顺了顺气,告诉自己不去看那些无情刀剑,笑着甩了绢子上了台,今日这番场面,她便是混迹风月场几十年,也是不曾见过的。 “外头传言倚欢楼,是鄱阳城里数一数二的销金窟,徐娘我可不敢承这样大的名头,不过是靠着姑娘善解人意,也靠着各位爷赏脸光顾。若是咱们楼里的姑娘能入的您的眼,解了您一时之忧,徐娘便是心满意足了……”

      一番客套之后,转入正题,“各位爷都知道,按着靡欢楼的规矩,姑娘们到了双十年华,便由倚欢楼在生辰夜替她寻一位良人嫁了,或为妻,或为妾,从此脱了籍做那良家妇,倚欢楼备上嫁妆风风光光送出门。今是我倚欢楼“荷”字间头牌姑娘未央的生辰,徐娘特备下荒阡白雾林路线图为嫁妆,只等各位各显本事抱得美人归……”

      纵是早就知道未央的嫁妆是荒阡白雾林的路线图,可此刻徐娘的话仍是一颗巨石,震出了抑制不住的窃窃私语。

      一横门少主将手里的长剑往桌上一拍,粗犷的嗓音响起在大厅里,“妈妈只管告诉咱们,今年未央姑娘究竟要考什么?”

      倚欢楼的美人世间少有,美人的嫁妆更是价值连城。可要在姑娘生辰夜抱得美人归,却不简单。

      要入倚欢楼,先得提前半年抢到进门的帖子,每年六十张帖子,多一张都没有。至于抢到了帖子有没有这条命顺利进楼,便要看各人的造化了。往年死在鄱阳城外的英雄侠客不比在座少。

      而入倚欢楼还只是第一步,最终花落谁家,还要看谁能通过最后的考验。按往年的习惯,这些考题由待嫁的姑娘自己出。

      女人的心思最是难猜,一日三变,故而不到最后一刻没有人知道考什么。因而根本无从准备和探听,江湖上曾有人笑言,想娶倚欢楼的姑娘,除非你先请大罗神仙算上一卦,否则,便是踩过多少人的骨头进楼也是无济于事的。

      去年出阁的洪羡姑娘出的题目是在一炷香内找到她走丢的猫。

      那夜大雪,那只雪白的波斯猫难住了几百号英雄豪杰。最后竟是厨神司子晋做了份小鱼干给引出来的。原本只打算来凑个热闹的厨神回程时,带走了松川大师封炉前的最后一柄宝剑。

      前年的胥裳姑娘更是抛出了令人匪夷所思的考题,须得在百种香料中找到最罕见的洚云紫科香,用时最短者可将人和香料一并带走。最后胜出的,是唐门的瞎子少主,世间少有的制毒高手。

      而今年,又会是什么结果呢?

      只见徐娘掩嘴一笑,绢子状似嗔怪地一甩,“这位爷真是个急性子呢……考题自然是要未央自个儿跟大家说的,您可听仔细了……”

      话音刚落,未央踏着莲步上了台,到底是“荷”字间第一美人,发髻松垂,白玉入云簪慵懒斜插着,婉转低眉,叫人醉倒在撩人的夜色里。

      可她的脸却不是日初时江南水雾的美,也不是元夕烟火绽空的美,而是挑灯看剑万敌不侵的美,是铁甲盛霜短兵相接的美。

      她是凌厉的,带着脾气和骄傲,让男人想要征服。

      晏尔不自觉看了眼沈奚让,他还是神色淡淡的,定坐在长凳上,甚至没有方才类似思考的小动作。倒像是真的在等考题一般。

      厅上人安静下来,目光集中在一处,听她说出今夜等待已久的考题。

      “未央的题目很简单,无论哪位公子,只要是能立时拿出一钱莲子心,未央便带着荒阡白雾林线路图出嫁,绝不反悔。”

      此话一出,倚欢楼陷入了片刻的沉寂,紧随其后的是浪潮一样的骚动。

      “莲子心?当真只要莲子心?”

      “他奶奶的,谁出门带那玩意儿?”

      “……罢了,罢了……天意啊……”

      “虽说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味药,可要马上拿出来,可不容易……”

      潘公子焦急的声音响起来:“潘鹏!立刻,马上去最近的药房把莲子心全部买过来!要快!”

      “是!”

      众人反应过来,一股脑往门外冲,倚欢楼敞开的大门像一张巨兽的嘴,数不清的人争先恐后地跑出来,冲进夜色里,为一件看似无比荒唐的事拼尽全力。

      晏尔旁观着这场混乱,下意识握住了腰间的锦囊。

      三钱莲子心,只多不少,每月一次吞服紫川绿叶蛊解药后都需用莲子心降火,否则便会心脉俱焚而死,故此从小到大离不得身。

      正踌躇要不要拿出来,便听到一个黄鹂般好听的声音钻出那片嘈杂,带着笑意,单纯而甜美。

      “莲子心嘛,我这里,倒是有一些呢。”

      是同百里微生一桌的那位姑娘。

      她站起来,左手举着一个小小的束口袋,身上的铃铛随着她的动作叮叮作响。脸上还是那副无辜模样。

      一直冷眼旁观的梅少爷笑了,“有趣,有趣,这第一位拿出莲子心的,竟是个女人……未央姑娘,你说,这可算不算呢?”

      未央在台上不见慌乱,缓步走到那姑娘身边,接过袋子轻闻,“是莲子心倒不错,只是可惜……”说着转向百里微生,“姑娘与这位公子同行,若这莲子心也有这位公子的一份,亦可算是通过。”

      众人心中又是一紧,屏气慑息瞧着百里微生。

      可一旁年轻地酿酒师只毫不在意地摇了摇头,“莲子心是玉姑娘的,百里,不能冒领。”

      未央也不扭捏,“好,既如此,考题继续。”随即物归原主,“此番我与姑娘也算缘分一场,不知姑娘贵姓?”

      铃铛声再次响起,她将绣了茯苓的袋子放回随身的大布袋中,笑道:“千佛山,玉芷浓。”

      千佛山?原来这姑娘就是药王裴演的关门弟子。不过裴演向来爱清净,他的小徒儿能参与到这等江湖事,倒是稀奇……

      如此闹了一处,场面一时有些意思。晏尔心思转了几圈,抬头却见他正看着她,没来由地心头一跳。那眼神徐徐而来,竟又不是单纯地审视,晏尔看不穿,怔愣片刻只好先发制人。

      “亭主看我作甚?”

      他还是那副云淡风轻地表情,“无事,只好心提醒,姑娘的莲子心再不拿出来,可就要叫那潘公子抢了先了……” 说着将目光转向别处。

      晏尔顺着看过去,果见潘迟琴已经拿着银子在同那玉姑娘拉扯讲价。

      片刻,她转向他。

      “不如,亭主替我娶了那未央姑娘吧。”说罢,晏尔将东西隔着桌递过来。

      沈奚让挑了挑眉,却不伸手,“那沈某岂非占了个大便宜?”

      这个口是心非的男人!

      晏尔收回手,也不去瞧他,“美人配英雄。亭主不必有负担,若是您不好意思,便由晏尔替您出面……”话音刚落,她已旋身站起。

      举着锦囊道:“燕觞亭主诚意求取未央姑娘,请姑娘收下这三钱莲子心。”

      她的声音不大,起初没什么人注意到这个角落。

      片刻之后,倚欢楼安排在侧的小侍者反应过来了,随即大声喊到:“姑娘!未央姑娘!这位公子拿出了莲子心!足足三钱呢!”

      所有人的眼神都被吸引过来了。

      叹息,不甘,嫉妒,窥探……

      未央姑娘下了台,脚步徐徐,径直走来。

      比她先到桌前的却是潘公子。

      “这个公子,出个价吧。”

      晏尔定睛看了眼这位潘公子。鄱阳城潘家是商贾之家,从不参和江湖事,照理不会对荒阡白雾林路线图这般上心。

      看来,这位迟琴公子当真是个痴心人呢。

      晏尔摇摇头,“公子,天意如此,何必执着呢?”

      潘迟琴嗤笑一声,本公子可不信天意。

      “还是那句话,请燕觞亭主出个价。”

      玲珑杯里的碧螺春起起伏伏,方才滚烫的水边的温热,茶叶舒卷开,一只手打开杯盖,嗡的喷出一股香气,冽而动人。

      燕觞亭主细细品了一口,搁下茶碗抬眼看向不远处的未央姑娘。

      “如此美人,公子觉得出多少钱合适呢?”

      潘迟琴一下失语,未央是他心中神女,他方才只想用钱了事,此刻叫他自个儿说价,却是困难。

      他随着那人的目光看去,未央正穿过倚欢楼亮如白昼的灯走过来,这样迷人。

      “自然……自然……是无价。”

      沈奚让得到想要的答案,二指轻轻叩着桌面。

      “既如此,请恕沈某无法相让。还请潘公子见谅。”

      求之不得,最是磨人。

      潘公子一狠心,“我潘家的半数家产。够不够?”

      一霎时,厅中的惊呼声此起彼伏。

      鄱阳城潘家富可敌国,甭说半数家产,便是能分上一口汤,谁愿意拼命去寻那荒阡白雾林中真假难辨的武林秘籍。至于女人,呵,可没钱来得实际。

      这笔账,怎么算,都划算。

      晏尔听了,也忍不住看向此刻神色难辨的燕觞亭主。

      出城寻他之前,师父曾对她提过关于这位年轻侠客的只言片语。

      彼时,她的师父,灵虚城主夏侯温是这么评价他的:

      肝胆洞,矜豪纵,剑吼西风,一诺千金重。

      十九岁接手燕觞亭,二十二岁孤身杀入为祸江湖数十年的晥北漕帮,厮杀两日,擒住贼首,当街斩杀。几年时间里从燕觞亭默默无闻的少主,成长为江湖上公认的第一剑客。最难得的是,一抦流怀剑只杀首恶不伤无辜。

      是剑神杜平离隐退之后,武林,新的神话。

      燕觞亭如今已是江湖上屈指可数的名门之一,若再有这亿万家财加持,恐怕没有《识云阕》也大可一统武林。

      晏尔很好奇他会怎么选。

      可她还未等到他的答案,未央姑娘先开了口,“潘公子这般为妾,令妾心中难安。公子,还是收回方才的话吧。”

      一旁看热闹的众人又是一阵唏嘘,仿佛眼瞧着潘家的半座金山在头顶悬着,竟不知活在谁家。

      潘公子的仆此刻也已回了倚欢楼,听说这消息,面上没了颜色。

      “公子,放手吧!那是潘家几世积累的家产,不可啊!”

      这道理,潘公子岂会不懂?

      只是这世间男子总是如此,为美人神伤,为金银拼命,为脸面左右为难。

      “潘兄,既然未央姑娘都开了口,怕是没瞧上你。不如,还是留着这些钱等明年娶新姑娘吧。”济荣会的少主说起风凉话。

      楼内一阵嗤笑。

      “是呀,这世上漂亮的女人千千万,何必单恋一枝花?”

      “这些钱,便是十个未央,也是够的……”

      潘鹏扶住此刻心神散乱的公子,潘迟琴却仿佛没听到这些讥讽,只定定看着未央,而后转向兀自喝茶的燕觞亭主。

      “沈奚让,你到底同不同意?”

      人为了脸面,总是很轻易将自己逼上绝路。

      这一次,沈奚让没有沉默。

      “沈某不同意。”

      所有人都提了心,面面相觑,不可置信。

      这世上竟会有人愿意放弃一座金山?

      所有人的疑问和震惊还未过去,沈奚让已经再次开口。

      “莫说未央姑娘不同意,便是姑娘自己愿意,沈某也不能答应。”

      又是一阵飓风,在这小小的倚欢楼中翻天覆地。

      终于有人忍不住问出口,“亭主莫不是痴了?鄱阳城潘家的半数家财不如个女人吗?!”

      是看了半天笑话的梅二公子。

      沈奚让甚至没看那人一眼,还是那副处变不惊老神在在的模样,看着很欠揍,只是脸色变得庄重了些。

      “我与诸位一样,今夜本是倚欢楼的看客,只是侥幸,天意弄人,得了头奖。将姑娘家的婚事系在三寸莲子上,原就是荒唐。若再因沈某贪财,将未央姑娘赠与他人,那沈某岂非成了无信无义之辈?”他几乎是一字一句说出这段话。

      是呀,头牌又如何?绝世又如何?当一个女子的终身被捆绑在世人的欲望之上时,哪里还有幸福可言?

      晏尔看向那位骄傲美丽的未央姑娘,照旧是无动于衷的冷淡模样。

      她很明白,倚欢楼座无虚席,那些蠢蠢欲动的人,心之所向皆是荒阡白雾林的路线图,未央只是锦上添花。

      谁也说不出此时潘迟琴面上究竟是何神色。这样青红难辨,仿佛不甘心,可又难掩出乎意料的万幸。

      个中复杂,恐怕也只有他自己明了。

      事情到这一步,已然尘埃落定。

      这是个再好不过的结局了,遵守了倚欢楼的规矩,保住了潘公子的半数家财。

      合情合理,尽是天意。

      徐娘适时出现,“恭喜沈公子抱得美人归,倚欢楼陪嫁荒阡白雾林路线图一幅。”

      不过片刻,倚欢楼觥筹之声再次接连响起,鄱阳城的夜依旧月暖风清,不着痕迹。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倚欢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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