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第九章 大寒﹒寂灭（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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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三天，是温婉芳四十岁的生日，林岚想给她挑个可心的礼物。檀心刚好去外地出差了，她就一个人在旧城区附近的角角落落闲逛，也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她被一家杂物店门口的大海报吸引住了，感觉画风奇异，让人有进店一探究竟的兴趣。她推开这家店名为“雅舍小品”的玻璃门，觉得店里的物品随意摆放中，有着一种说不出的风格。
她一眼就挑中了一款红绿色相间的草垫，隔空喊话，让老板拿一对来。
只听到收银台里面传来慢悠悠的声音，“美女，就剩下一个了，不卖，留着自用。”
“那怎么不收起来，还摆在货柜上？”
老板在里面传来解释，“我忘了，帮忙递过来，我把商标剪掉！”
这样不卖商品给顾客的店家已经够少见了，还使唤顾客，真是稀罕！
林岚萌生了好奇心，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老板？当她把草垫拿到收银台时，老板从里面探出身子，扬眼迎上她的目光。你很难对这样一位和煦微笑、脸庞俊朗的老板发火。林岚继续搜罗，又相中一头造型奇特、色彩冷艳的木头猫。当她想买时，老板得意的问：“是否觉得这猫看上去很诡异？”
林岚正犹豫是否要告诉他，黑猫本身就是一种散发鬼气的灵物，爱伦坡的短篇小说里早已明示。不等她回答，老板如数家珍地介绍起自家店里的三样宝贝，都是非卖品。除了她相中的黑猫之外，还有挂在墙上的如来石像和青铜门扣。老板喜孜孜地看着自己的宝物，不但不觉得歉意，仿佛等待顾客的认同和赞美！
“你要把非卖品贴上标记，不然是浪费顾客挑选的时间。”林岚开始教育起老板。老师当久了，她也落下爱说教的坏毛病。
“也是哦。”老板缓缓的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这两样，我在其他旧货市场也看到，而且很多。”林岚有时看不惯男人的显摆。
老板静默下来，接着他转身对一个选中玩具眼镜的小朋友讲解，不愠不火的语调，柔和磁性的声音，真是别具魅力。林岚也觉得自己这么大煞风景的说话方式，很不可取，不禁哑然失笑。她开始仔细打量这个男人，结论是这个店老板比他店里的商品更有味道。
平头，不是很短、扎眼的那种，脸部轮廓年轻而柔和，墨绿的夹克里搭着淡蓝的牛仔衣，周身散发着一种清嘉之气。他脸上有一对小梨涡，即使不笑的时候，脸上也依恋着笑意，神色与叶添伟颇有几分相似。逗留在这家店里，林岚觉得自己的心静下来，脚步也慢下来。在汹涌的经济大潮里，满世界的商家都急吼吼的叫卖赚钱时，他却安之若素的经营着一家小店，赏玩着四处淘来的物品，静守着岁月的祥和。最后，林岚挑中了一盆宝石花，他征询是否要把底座的商标撕掉？
“如果撕不干净，留一薄层粘纸会更难看。”林岚的语气柔和了很多。
他莞尔笑曰：“我一定可以帮你把它撕掉，并擦干净。”
那纯净的眼神，清坚而不讨好，如同大地春阳，让人心生暖意。
林岚一时恍惚起来，想起多年前，叶添伟那纯净得没有任何杂质的眼神。好看的眼神比好看的眼睛更吸引人。
老板耐心地剪了一些花纹纸，装在盒子里以防压坏了盆景。林岚心中暗自惊叹：这个男人，彷佛生于一种自在妙乐之处，让人神清气爽，稳定安详。
提着礼品盒出门的时候，林岚觉得能偶遇一些美好的事物或妙乐之人，真好！陌上游春赏花而不落情缘是最佳的人生境界。否则，天天来店里购物，非把自己买成老板娘不可！爱是一种沉迷，也是一种丧失。沉醉而不沉溺，犹如花开半朵，酒喝微醺，恰到好处！
当夜，林岚做了一个诡谲的梦，梦到一位青年人站在深蓝色的天空下，浑身赤裸，嘴里只喊着“冷，冷，冷……”梦里林岚看不清那男人的脸，仿佛是当年清嘉如风的叶添伟，又像是白日遇到的雅舍小品店的老板。她毫不犹豫地脱光自己的衣服，将火热的身躯紧紧地贴住那个男子。残阳越过山丘，把他们交合的影子放大，投掷在苍茫的大地。感觉到自己的失重，跌跌撞撞将要坠入黑暗的深处时，她“哎呀”一声，从梦中惊醒过来。她感觉心在仓惶而剧烈地跳动，关节僵硬，□□潮润，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耻感，如同魔鬼的影子袭上心头。她于是起身坐了起来，窗外一轮好月，大寒时节，难得有这样绮丽的月色。
林岚许久没有看到叶添伟□□空间的更新，她并不觉得奇怪，他不是个爱在空间发文发照的人。虽然，他一直没有忘记她，但生活的繁忙，工作的劳累，使他也没有精力再去想了。或许当初的爱，太美也太伤，以至于叶添伟几乎跟她断了联系，也不再愿意触碰任何与大学相关的人与事，种种过往皆不提，怕再次受伤。那段相遇相恋的青春时光，除了她，他不想让任何人进入，偶有闲暇时他点一枝烟，靠椅微笑着自我安慰，“我有美梦，不需要成真，也就没有假……”
她也从未主动再给他打过电话或□□上留言。曾经的爱有多动人，后来，它就会有多伤人。能留得住的，都会沉淀在心底，留不住的就让它随流年而逝吧。岁月的年轮中，有繁花谢树的伤痛，也有那么一个人，用沉如历史典册的瞳仁见证你最后的华彩。此生不再联络，天涯各自安好，让记忆风干，等老了，再摘下来，就着庭院的晚风作下酒的小菜。
今年一整年，叶添伟处理最多的就是网络诈骗案件。尤其校园贷的案子更是社会各界关注的焦点。如今的网络金融总是鼓励年轻人提前消费，不断地给他们洗脑，什么乘年轻要对自己多投入，颜值即正义，买苹果手机可以分期付款，医美整容可以分期付款，甚至买双耐克跑鞋也可以分期付款，总之，万物皆可分期。经过借贷公司的一番骚操作后，大学生们欠下的钱越来越多，他们就开始催债，威胁要给学生的老师和家长打电话，实在无力还钱的女生有的就开始了□□，用身体去交换金钱，有的只能让节衣缩食的父母替他们还款。
最让叶添伟啼笑皆非的就是年末时，成功阻止的一起网络诈骗。他辖区内一位年过七旬的老奶奶，居然相信一位网恋男朋友的鬼话，要把自己含辛茹苦积攒了一辈子的五十万元钱汇到骗子所谓的公司账户一起赚钱。接到农业银行刘经理打来的求助电话，叶添伟和几位民警火速赶到，在银行柜台前对老奶奶好言相劝，老人家不肯相信，却在银行大厅捶胸顿足地大喊：“我汇个款给男朋友，怎么这么难啊！”随后，她气呼呼地走出银行大门。叶添伟知道，老人家肯定会乘他们民警不在的时候，继续给骗子汇款，只好连哄带骗地将她带回派出所继续做思想工作。叶添伟当着老人家的面，用办公室的座机电话打给那个骗子，对方一听是警方的电话，果然慌忙挂掉手机。
老人家将信将疑，哭丧着脸，惶然坐到地上。叶添伟觉得这位差点被席卷了全都家当的老奶奶不仅缺乏网络金融知识，更缺乏家庭的温暖和爱的抚慰。原来，爱情对于任何年纪的女人都有着巨大的魅惑力！老人家的孩子在外地工作，丧偶后一人孤寂生活，骗子们就是利用老太太情感的寂寞、孤清打温情牌，实施骗术。如今杀猪盘诈骗的洗脑术是越发厉害了，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年轻学子，无一幸免。他们根据不同年龄，不同性别，不同阶层的人群喜好，实施精准诈骗。人活在大地上，总是期望被人爱着……
这天夜里，叶添伟做梦惊醒，疑惑自己错过了江陵警院侦查区队集合的时间，猛然起身却看到身边的妻子依旧睡得香甜。呆坐片刻，才了然，复又将自己砸入松软的席梦思里。凝神合眼却再难坠入梦乡，他索性披衣起身，伫立窗前抽起烟来。眼前翩然掠过的飞鸟，裹挟思绪撞入心间，烟雾缭绕中不由回想起当年警院的日子。
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北风冰凉、萧瑟，早把一切都吹得荡然无存。周四上午的四节课终于上完了，林岚走出教室时感到一阵轻松。一方面她欣喜于学生司法考试不断提升的通过率，另一面又对学生们用大量时间和精力陷入在法律职业的机械性技术训练而罔顾完整的法律思维养成的行为而忧虑。来警院教书的日子久了，她也越来越被司考所裹挟，教学内容、课程设置以及教材选择各方面也多为适应这种就业需求而改变，减损了法律教育本身的完整性。学生对属于法考试科目的课程学习极其认真，为加强记忆，书本可以画出五颜六色的记号，非司法考试科目的书本，往往洁若处子，即便来听课，也是埋首司法考试题海里，对他们而言不过是换个地方继续刷题。司考成为最主要的学习目标，能够通过司考便是胜利，何谈对法律的探索与研究？林岚认为这样培养出来的法科学生不过是法律的低级工匠，缺乏思维上的自我完善，毕业之后实难成为法律人才。叶添伟的死讯，林岚是从教学楼走回办公室的路上，无意中听侦查系的朱金平队长跟其他老师沉痛提及，“前几天，我们大队的毕业生叶添伟与战友在抓捕毒品犯罪嫌疑人时，与贩毒的罪犯份子在搏斗中双双从六楼坠落，后因抢救无效，壮烈牺牲。长歌当哭，生命定格在29岁……”
林岚听不下去，怕当众失态，她难以相信这个消息是真的，慌不择路地跑回办公室。她如坠云雾，轻飘飘的，毫无感觉地打开电脑，手开始抖个不停，好不容易输入密码进入公安网，里面赫然显示泪送叶添伟战友的消息。她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吓得说不出话来。“警察就是战士，如果我倒在自己的战位上，也是死得其所。”这是叶添伟在去年年终述职报告中写下的一句话。虽然林岚知道和平时期，公安队伍是伤亡人数最多的队伍，每年都有几百名警察牺牲，但她还是难以置信叶添伟的遽然离世。她感到天旋地转，没法继续待在办公室里，提着公文包，急急往停车场走去。
她依稀记得，大学毕业时叶添伟曾给看过一首《青冢》的自题诗：
我骑着马儿走过，
绕过俗世的繁华与喧嚣。
伴着绵长的秋雨，迎着凛冽的寒风，
终于来到了你的面前。
我以为找到了灵魂的宁静，
可你却说你已老去，
青春与容颜只剩下一方青冢。
甚至不愿留下一缕发丝的思念。
你希望我继续向前，无所羁绊。
当我的手指掠过沉默的墓碑，分明
感受到炙热的心跳与不老的灵魂。
可否让我继续留下，
我甘愿化作墓前的石马。
任它风急雨骤，管它雷鸣电闪。
让我将一世的眷恋与遗憾祭献在墓前。
好吧，我遵从你最后的话语，
给马儿自由，我将继续向前……
八年前，盛夏的风正燥，日头透窗而过，光影浮跃在两人的脸庞。林岚清寂的眉眼藏着几分离情别绪，叶添伟鼻梁上汗珠细密晶莹，只见他腼腆地从口袋中掏出自己的诗作。她看完诗稿，唇边压不住笑意地扬起，年纪轻轻，暮色沉沉，感觉他是少年不知愁滋味！苍凉的死亡意象，晦暗的文风，鬼气森森的，一点都不适合青春激昂的他。她指点江山，“写得有点矫情，不要随意用颓废主义的艺术技巧，这是变着法儿来咒我呀。”那时，她翘着二郎腿，背靠着椅子，水笔在指间飞快旋转着，兴致盎然地与他探讨这首伤情的赠别诗，并告诉他，陶渊明在世的时候为自己写过三首《拟挽歌词》，还很幽默的想象自己死后的生活“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叶添伟轻喟“我也是写着玩的，你不用这么较真吧！”两人相视为意，欣然而笑。他垂眼恰巧看到林岚的鞋带松了，弯腰帮她系上，那股健康男孩的汗味朝她扑面而来，他凑近她时，嗅到她身上特有的，好闻的女性气味。一刹那，天地间，再没有比这更近的接近了。
那天分手时，林岚慎重地告诉他，“纵使我们已经踏上两艘不同的船，最终都会在同一条河道上航行——死亡是我们最后的归航。”万万没想到，一语成谶，只是互换了位置，如今青冢里的是他，而不是她。死亡，是他们的必经之路，只是最终的归航他启程得太早太早，“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
天地冥冥，絮雪簌簌落在朽色泛滥的草地，星星点点的小雪飘在林岚的脸上，融化，却没有任何感觉。才走到半路，她忍不住蹲下来失声痛哭。爱恨情痴，繁华落尽，那些被压抑、被禁锢、被伤害的昨天，最终让他们散落成沙，遗失了彼此。她还从未开口说过爱他……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路旁的梅花也落了下来。
“我们一起走吧……”叶添伟的声音一直在她的耳边回荡，如山风穿过松林，追撵着她趔趄而去的脚步。
他走得太突然，还来不及跟她告别，不过这样也好，他们就可以永远不告别。
作者有话说
第39章 第九章 大寒﹒寂灭（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