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涩年华》烧水杯

23、第六章 霜降﹒散乱(5)

　　叶添伟想了一下，不经意地咧开嘴笑了，“还真有一个奇葩的案子。”
　　“说来听听。”她神采灵动地鼓励着。
　　“我们辖区内一个制衣厂的女工跟同事因一琐事吵架，后来那女工对同事大打出手，将人打成轻微伤。我们以故意伤害罪定案，那女工因认罪态度良好，并且同意赔偿，对方也同意不追究，所里决定治安调解。”
　　“这挺普通的案件啊！”她扬起脸，不解地看着他。
　　“重点在后面。因女工身上没钱没卡，就通知女工的男朋友来。那男朋友来了以后，在我们这里看到她的身份信息，才知道他女朋友的真实年龄，是38岁，却对他谎称自己28岁。哈哈，比他大了15岁，而且还有婚史！”
　　“为什么这个女人这么强悍，胆敢这么欺骗自己的男友，难道她不知道，迟早会穿帮的吗？你没问问她？”林岚乐不可支。
　　他调皮地眯眼笑着，“当时忙着制作案件的调解，没顾上。”
　　“真是无知者无畏！”林岚不由喟叹。
　　叶添伟嘲笑道：“林教授，培根不是说知识就是力量吗？”
　　林岚知道叶添伟在揶揄她，他从来不叫她老师，更不会尊称她教授。
　　“无知的无畏并非是一种好的力量，盲动也是一种力量，只是结果通常是可悲的。”林岚又开始循循善诱。她读书多，能言善辩，学霸体质。
　　他语气凉淡，“我看未必，揭穿的最坏结果大不了分手，不盲动难道就可以在一起吗？抓住眼前的欢爱，能享受一天是一天，不好吗？谁难道还能万古长存的活着！” 他知道遇到争执，林岚总有大道理来说服他，但他不甘心就这样败下阵来。
　　林岚看着叶添伟，觉得他比实习前清瘦了不少。
　　“你不用像她那么辛苦的隐瞒年纪和婚史，我是心甘情愿的，这样，都不能接受吗？”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低哑而消沉。
　　他咽下唾沫，终是不死心地质问道：“你是学富五车的大学老师，为何还不如车间女工有勇气追爱？还是你压根就不爱我？”
　　她黑亮灵动的双眸随之黯然，纤柔的双唇紧紧闭合着，清秀的脸庞上，憔悴和忧伤连同暮色一起笼罩在她的眉尖。
　　他的心一阵疼痛，如同被某种钝物一击而中，痛感越来越强烈地扩散开了。他静静的站着，哪怕只向前挪动半步，就会忍不住将她搂入怀中，以缓解压抑许久的思念。然而，他只能静静地站在窗台前，连呼吸也是轻轻的。
　　她脸色苍白，神情木然地呆呆坐着，心却一点一点的空旷起来。他的爱幼稚，但热烈，笃定，照见了她的自私，世故和怯懦。她不敢多看他，似乎每看一眼心中的伤口就会增加一分，可又舍不得移开视线，害怕他会随时从眼前消失……
　　他猜到了故事的结局，却猜不到过程让他如此痛苦。他掏出打火机，低头，点烟。明黄的火光照在他的脸侧。她看见他微垂的长睫毛，在光影中轻轻颤动，脸部的线条犹如刀刻般冷峻。他微微仰头，轻吐着一口一口的白烟，烟雾缭绕里，神情似笑非笑，让人看不真切。他掐灭手里的香烟，走近她。
　　她不由细细的打量他，微张的唇，隐隐移动的喉结，宽阔的肩，坚实的胸膛。爱情真是让人快速成长的催化剂，转眼之间昨日那个青涩的白衣少年已然不见了。
　　他抓着她的手臂，仿佛要抓住希望，“你……想过我吗？”
　　林岚眼神一滯，回过神来“嗯”了一声，想要掰开他的手指，可他握得那么牢，好像用着全身的劲，要勒进她的骨肉里。
　　她垂下眼帘，避开他那染上情欲的双眼，耳畔传来他的低语，“我爱你……”柔柔的，如从银灰的归翅间坠落一些慵倦的忧伤在她的心口。她停止了挣扎，落入了他的怀里，心力交瘁。此时，她什么也不愿多想。
　　他将她搂得更紧，似乎要把她一点一点融进自己的身体里。想拥有她的感觉如此强烈，他却不知该如何进一步的表达，只是轻轻抚摸她，从脸颊，到锁骨，到修长的腰身，眼泪顺着他的脸庞落至她的胸前，不忍心看他落泪，她把脸深深埋进他的颈窝。
　　再也没有一个人会这样爱他，也再没有一个人会比他更爱她。
　　没有开灯，四周晦暗如海，他们就这样拥抱着，沉浸在一片静寂中，仿佛与世隔绝，周遭的一切都沦为远去的背景。叶添伟小心地捧起林岚的脸，仿佛手上捧着极易破碎的琉璃瓶。他用手指仔细地，轻轻勾画着她的脸，想牢牢将指下的轮廓印入心底，深深的，每一秒在这一刻都被无限放大。
　　他离她这么近，能听到她每一次的呼吸声，闻着她身上散发的馨香，在此生余下的岁月中，他要靠着这馨香来辨认和回忆她。有的人说不清哪里好，就是谁都替代不了。
　　林岚站在夏夜的暖风中，仍觉得四肢冰凉，意料中的结果，也是她想要的结局。前方的灯落在叶添伟的身影之外，他的背影显得高大冷清，随即融入夜色的除了他孤单的身子，还有她那颗不断下坠的心。
　　侦查二区队毕业前的最后聚餐订在警院附近的好望角酒楼。去年他们专业的毕业班也是在这家酒楼聚餐，不过订的是自助餐。起初老板低估了警院毕业生的酒量，当看到自助餐厅所有的酒水都被学生喝光时，领班的脸都绿了。今年，酒店老板无论如何都不同意预定自助餐厅，并且谢绝警院所有毕业班的自助餐预定，只同意提供包厢点菜服务。
　　晚上聚餐时，大家都准时到达。谁都明白，明日天涯，今后肝胆相照的兄弟们再想这样欢聚一堂几乎不可能了。男生们是此情只应杯中有，女生们也喝红了眼，桌下的空瓶不知何时横看成排侧成行了。今晚大家真正见识到了范羽婷气势如虹的酒量，据说红白通喝，打小没喝醉过。男生们对她轮番敬酒，同学们无不对她的酒量啧啧称奇。轮到叶添伟跟她敬酒时，她不知是喝多了触景生情，还是自怜幽独，伤心人别有怀抱，一头扎进叶添伟的怀里痛哭，吓得他举着酒杯不知所措。大家在酒精的催化下，又哭又叫。叶添伟心软鼻酸，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安抚道：“别难过，以后大家还有这样见面喝酒的机会。”
　　朱金平队长轮流到各桌敬酒，向同学们四年来对他工作的支持表示感谢，大家忍不住哽咽抽泣。朱队怕毕业生晚上喝多了会失控闹事，果断决定十点结束聚餐，集合返回警院。那天晚上，警院的各个角落不时传出奇怪的声响。第二天上午，后勤处的工作人员发现校园里的很多垃圾桶被踢爆了。
　　南风轻轻吹送，骊歌悄然响起。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天，毕业离校的日子。方俊作为校学生会的主席，此刻站在礼堂的主席台上，代表毕业生慷慨陈词，发表离别赠言：

　　相聚的光阴总是匆匆，同学们请不要难过。大学四年里发生了太多的故事与回忆，尽管，我现在的状态不够理性，但我仍旧可以肯定的说，在这不知不觉的四年里，我们已经习惯上了这种“自虐”式的警院生活。这种特殊的大学经历，每一分每一秒都很珍贵，每一时每一刻都值得回味。也许在外校同学看来，我们的生活很累，很单调，但我们却悠然自得、乐此不疲。
　　我们有太多的校园记忆值得珍藏：水果拼盘比赛中的奇思妙想，元宵包饺子时的巧夺天工，西湖公园中难忘的雨中烧烤，兴致勃勃的长江之旅，模拟法庭控辩双方的激烈交锋，辩论赛上的唇枪舌剑，还有“K歌之王”、女生风采大赛上大家声嘶力竭的加油，更有那无数次篮球场上、排球场上、田径场上、射击场上、拳击场上洒下的激情汗水……
　　无悔，将青春献给这片藏蓝色！感恩，母校对我们的培养！离别以后请彼此珍重 ！

　　方俊发言完毕，引发了师生们雷鸣般的掌声，不少同学的眼眶发酸、发红。不是方主席的发言有多么精彩，多么让人感动，而是此番临别话语和场景触动了同学们对即将结束大学时光的不胜感怀和唏嘘。毕业时，方俊是305宿舍最春风得意的男人，这四年的大学生活，他十分努力，过得特别有兴致。玄玉清学姐临毕业时，他才大胆地表达了自己的爱意，并跟玄师姐约定，等他入警时，如果女未嫁男未婚，他们就在一起。如今，他顺利的考取玄玉清工作的所在地——临云市公安局，即将开启自己的恋爱旅程。张涛一毕业就失恋了，而方俊一毕业，就热恋了。人果真是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毕业这天，所有任课过的老师能来的都来了，为自己的学生送行。许多同学抱着大队长和教官放声大哭，女生们更是哭成一团。低年级的学弟学妹们目睹了平日里一个个顶天立地的师兄师姐，如今有的痛哭流涕，有的满眼蕴含着泪水，也很伤感。大学校园从来是只闻新生笑，谁忆老生哭！
　　离别的悲伤似乎已与叶添伟无关了，他只觉得南柯梦一场，有一种难言的落寞横亘于心。庄周道，真悲无声。一段不该开始而又突然结束的爱情，让叶添伟的大学生活一直在游离。他的心从来没有认真地放到学校、区队和同学们身上。他的心已经被占满，精力完全消耗，他能奉献给本该是多姿多彩大学生活的，只有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既是如此，他觉得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人群中，望着林岚转身离去的背影，叶添伟知道，随着那背影倏然而逝的，有他的爱情，还有他的青春。
　　只有等到他轻舟起航，她才敢落泪痴狂。想留不能留，才是最寂寞。林岚黯然神伤地回到办公室，倚靠窗畔，看着一波波挥手远去的毕业生潸然泪下。岁月流转，翩落惊鸿的过客，从生命中退场了。爱，这般繁华，又如此寂寥，那一刻她才真正读懂宋祁的《浪淘沙近》：

　　少年不管。流光如箭。因循不觉韶光换。至如今，始惜月满、花满、酒满。
　　扁舟欲解垂杨岸。尚同欢宴。日斜歌阕将分散。倚兰桡，望水远、天远、人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