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涩年华》烧水杯

20、第六章 霜降﹒散乱(2)

　　同学们对张涛花心的反感对叶添伟触动不小，他暗想：“如果大家知道他有了女朋友，还对已婚的林老师死缠烂打，不知又会有多少讥诮的话……不过，横竖他是不怕的，只要她愿意跟他好，他没什么不能豁出去的。”既然爱情无望，追爱无果，也没必要伤心怡的心，不能跟林岚在一起，他会负责任的娶心怡。临近毕业，叶添伟对自己向往的爱情也没了信心，他自始至终都是一个预知刑期的囚徒，从爱上林岚后，就绝望地等待着分手的判决。可叹的是他沉迷在爱情的未知诱惑中，难以抽身而走。
　　叶添伟拿着手机发呆，犹豫着要不要给林岚打个电话告别下，毕竟今天他就可以离校了。寒假开始，他们就直接被安排去派出所报到，完成为期四个月的实习任务。大四下学期，也不用再回校上课了，只等着领取毕业证。他的手指刚一触及拨号键，心也跟着悬了起来，要和她说些什么呢？他的渴望，是如此甜蜜而又苦涩的悸动。
　　寒假的第一天，学生已经基本离校，校园十分安静。傍晚时分，晚霞辉映着校园。林岚提早到了叶添伟跟她约定的地方。坐在草地旁的石凳上静待他的到来，她头一次发现，校园湖心亭这里的风景如此高远迷人。远处的山峰横亘，天上的云朵漂浮变幻，视野辽阔，心胸豁然开朗。
　　她看着叶添伟从远处向她坚定走来，有一种青春凛然，一种光华圣洁……刹那间，她觉得他是勇敢而不是疯狂。疯狂，是没有理性而被一时的情绪左右，而勇敢是想过前因后果，因此能持久，能那么笃定。原先，林岚以为他几周最多几个月过后，热情就会退却，所以就不好不坏的维持着，看着他可爱而荒唐的自我证明，完成感情的历练。如今，林岚开始害怕了，他不仅没有知难而退，还可以不求目的付出，甚至禁断情欲，不求□□，不要婚姻。那剩下的，唯有爱情，它虚无缥缈又无坚不摧！她的心，痛苦并幸福，原来他给她的是如此奢侈的人生礼物，突然间的顿悟与觉醒，她不知该如何诉说心中的谢意和感动……
　　叶添伟被她的凝视迷住了，淹没在平静双眸形成的温情水泊里，心旌荡漾。天上的流云伴着梅子味的晚霞飘过，一朵，两朵……风也温柔，云也温柔。分手在即，相对无言，此时却氤氲着轻松和甜蜜的气氛。
　　叶添伟盘腿坐在草坪上，狗尾草卑微而热烈地生长着，他腼腆地问道：“知道明宪宗与万贵妃的故事吗？”
　　林岚想了一下，答道：“不甚了解，感觉明朝那几个皇帝都挺奇葩的，印象较深的是明神宗，因为看过黄仁宇先生的《万历十五年》”。
　　叶添伟低下头说：“明宪宗独爱大自己17岁的万贵妃，朱见深爱得旁人都匪夷所思。”
　　林岚听了，摇了摇头说：“有这等奇情，还真是闻所未闻。我只知道明宪宗朱见深信任太监汪直，曾设立了臭名昭著的西厂。”
　　叶添伟缓缓地说道：“他的母亲周天后也十分不解他的专情，就问他：彼有何美而承恩多？皇帝答道：彼抚摸吾安之，不在貌也。后来，万氏暴病身亡，宪宗非常伤感，哀叹说：万氏长去了，我亦将去矣！果然，两个月后，他就驾崩了。”
　　林岚听了叶添伟对明宪宗这段离奇恋情的描述，表情平静，那沉寂的目光早已看不到一丝往日慧黠的明亮，只见她十指交缠，喃喃道：“那样的传奇并不会发生在普通人的身上。世上又有几人能成为梁振宁或杜拉斯呢？ ”
　　叶添伟顿时安静下来，无辜地看着林岚，像目击证人辨别嫌疑犯那样认真却游移不定。默然相视，两人都无可奈何地笑了。他顺手摘下身边小蓟的花朵，平静地吹着扇形的翅膀，目送着它们远去。这种野蛮生长的杂草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在冬季里居然二度开花了。这些寂寞的花朵，是春天遗落的大地亲吻吗？
　　那一刻的场景，林岚不论何时想起，都觉得如梦似幻，惟恍惟惚。回办公室后，她顺手在工作记录本后面写了一首诗，记录那甜蜜的忧伤，她对他的爱，只能是静寂的，秘而不宣：

　　《相信》
　　请相信，我们在另一个世界见过面，
　　是一对同在屋檐下避过风雨的燕子，
　　还是同一个花苞中被吹散的小蓟？
　　我相信，前世遗留了未尽的缘份，
　　不然，为何总有似是故人来的默契。
　　无法仔细分辨，也无法一一诉说，
　　那是日光和水波交换才有的眼神，
　　那是藤蔓和盘石缠绕才有的紧密，
　　那是天空和大地相望时的微笑，
　　你喃喃的细语引发我心灵深处的共鸣，
　　你暗暗掩藏的笑靥牵动我灵魂的神经，
　　此后你转身离去的背影，
　　将是那天边永不消逝的乌云……

　　叶添伟实习的地方是一个海边的小城镇，晚上经常会被尘雾笼罩。初到实习单位谷阳镇玉田所，叶添伟就被所里摆放的一尊关公像给吸引住了。原先他以为只有关帝庙才会摆放这种神像。后来听说此地百姓特别信奉关云长，连一些黑老大家中也供奉着各种材质的关公像。叶添伟纳闷：黑白两道都摆着关公像，关大人能忙得过来吗？
　　实习生刚到单位，业务不熟，刘长治所长就安排他去辅助一位女性内勤做好资料录入工作。叶添伟帮助她把辖区内的各种信息录入到电脑系统，同时还将居民的户籍档案进行有效的分类整理。年关将近，警务工作越来越多，他又被调派去治安一组，帮忙对娱乐场所进行安全检查。春节期间，各个娱乐场所生意火爆，安全问题是重中之重。不少娱乐场所的经营者为了节约成本，没有配置手持灭火器，应急照明灯等规定的消防设施，乱拉电线的现象更是随处可见。有些老板为了牟利，明目张胆地摆放着赌博功能的电子游戏设备。对此违法违规行为，轻则罚款，重则勒令停业整顿。何为轻，何为重，有时也看经营者跟执法民警的关系。
　　城镇的路上，经常出现很多美女，身材都很不错。初来之时，叶添伟不知道在这个小城镇为何有如此多装扮时髦的女子，而在清查镇上几家星级酒店之后，就慢慢习惯这些在夜色下频繁出没的风骚丽人。这是一个没有触及任何人文与文化的地方，人们谈论的全部只有银钱酒肉。
　　忙碌的日子里，总让一个人对于时间的流逝无感。叶添伟每天拖着疲惫的身躯，沾枕即睡，偶尔空闲半天，日子也恍惚，便是一天又无声无息的过去了。于是时日渐短，逝去愈快。来了两个月以后，叶添伟的工作越来越上手了，后来治安组的组长林运来见他办事机警灵光，就让他加入对违规场所的清查和赌博窝点的抓捕行动。
　　被抓到的赌徒们总是对叶添伟说自己认识所里的张X、王X、还认识县局的牛XX、陈XX，更有甚者，说自己是治安大队或刑警大队里某个领导或民警的亲戚。叶添伟心想：好吧好吧，这些关我屁事……我一实习民警，你要赌博，要玩老虎机，要玩三公，要玩天地杠，你们倒是躲起来玩儿啊，不知道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法》的行为只要六个月内不被公安机关发现就不被处罚么？为嘛我就短短四个月实习期，你们非得搞得乡民举报电话打得所里的值班电话跟抽风一样，停不下来？
　　如若被抓的人一进来就说自己是哪个领导的亲戚或朋友，叶添伟就特别嫌烦，特别不待见，他会鸡贼地将这些人的案情“优先”处理，快速录入警务系统，这样就是所长也鞭长莫及。叶添伟自诩是法家的信徒，自觉笃行法学家贝卡利亚的理论，“刑罚的威慑力不在于刑罚的严酷性，而在于其不可避免性。”任何一个案件一旦录入公安的全省联网系统，所长也没有权限更改，至少要报告给县级以上公安机关的领导人，就是分管他们的王副局长。叶添伟知道，除非特殊情况，刘所通常没有胆量向王局打报告申请后台的改动。
　　叶添伟坚定伴随着科学技术在公安工作中的广泛运用，无疑会成为治疗公安系统内部腐败的一剂良方。随着技术不断迭代升级，中国政治制度的设计会越来越好，对权利的监管也会愈来愈给力。权力导致腐败，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基层所的实习工作让他对《自由与权利》这本书有了进一步的理解。当初林岚把阿克顿勋爵这本书借给他看时，他对此书是一知半解，自尊心作祟，没好意思跟林岚请教，怕被她看低了。
　　这个周末，方心怡从老家带来很多好吃的东西来慰问叶添伟，遗憾的是他不能请假。所里的民警每天轮班执勤8小时，三天一个大夜班，每个人都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越是周末、节假日，警察越是忙碌。他跟着组长林运来和师兄郑荣昆半夜去抓赌。一口气，又抓了七个人回来。
　　把人关进所里后，林运来先回去休息了。叶添伟和郑荣昆要把笔录连夜做完。叶添伟制作笔录的时候，一个中年男子一直不服气，看叶添伟是新面孔，有些欺生，胡搅蛮缠没完。对叶添伟一直嚷嚷自己只是刚刚进去，一圈麻将都还没打完！
　　最近叶添伟黑白颠倒，已经熬了好几夜，此时，方心怡还在宿舍等着，他的手机里面已经躺着十几条方心怡的短信了，不用看，也知道她在催他早点回去。见这男子一直不配合，叶添伟更是火大，就低吼：“你想说明的是什么？今儿你去弓虽女干一个女的，弓虽女干一小时是弓虽女干，弓虽女干一分钟难道就是助人为乐了吗？”
　　那个男子被叶添伟一吼，愣着没反应过来，旁边的两个辅警却被他的话给逗乐了。第二天，叶添伟的这个训话段子马上在整个玉田所流传开了。
　　与叶添伟相处的日子，林岚觉得自己像疯魔了般，拼命透支精力。两人在一起的时候甜蜜忘我，一旦回到家庭生活，自责以及罪恶感便如鬼魅一样侵袭过来，如影相随。爱情是麻药，只能缓解一时的痛苦。
　　没有叶添伟的日子里，林岚的心里有些木然的疼痛。她动作迟缓，眼神涣散，如冬眠的小兽，不存期待地期待隆冬的过去。好在她喜欢阅读，那些最杰出的作品，是文明赠予人类失意时候的最好礼物。它们让林岚完全沉浸在台灯能够照射到的小小空间之中，摒弃了喧哗的世界，认识自己，也认识社会。
　　阅读，让本来对自己一知半解的世界开始豁然洞开，文学作品让人了解自己的孤独，了解自己的悲凉，了解自己在永恒时光中小小的位置。平时，当理科生质问“文科生有什么用”的时候，作为文科生的林岚很难回答，她也绝不同意别人给她安一个“文科傻”的帽子。在夜阑人静、手不释卷之时，她欣喜地发现，世界上各种接近真知的努力都有共同的路径，就是对存在的真实追问。最杰出的人文作品与最杰出的科学研究其实是一回事，对内宇宙的幽微叩问和对外太空的无限探索，它们的浩瀚之美都让我们的灵魂恐惧却安宁。
　　与阅读相伴的日子，林岚相夫教子，过得分外平和。不久后，她又拿起笔，开始撰写法学论文。去年她顺利评上副教授后，就再没投入严肃的学术思考和写作了。她并没有将法学仅作为惬意的谋生手段，即使当初在天明律所那些不如意的日子，她也没后悔自己当初对这个专业的选择。对法律的爱好与热忱，长存于心，从未消减。尤其，当今中国所面临的种种法律难题，林岚认为这正是所有研究者的挑战，也是机遇。
　　中国正处于百年之未有之大变局，随着许多财富和机会的激增，造成很多不公正的现象和人心迷失的社会问题，而这种不公和心理问题又引发出更多的犯罪现象。面对这些崭新的生活事实，需要法律工作者投入更多的研究，使法律的真实含义得以发现，得到阐扬，最终推动社会的法制化进程，制定出更符合中国国情的法律制度。在林岚看来，刑法的面孔千变万化，刑法的内心千头万绪，对刑法的研究让她身心俱疲却也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