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季青临

96、参商

　　顾钧一直在留意小尤的举动，此刻连忙叫了一声“青鸾！”

　　顾钧不指望小青鸾能接住小尤，他只是希望小青鸾那张嘴巴能叼住小尤的衣角，这样他便能立马趁此时机延伸出树藤，把小尤兜住。

　　可是小青鸾半天没反应。

　　顾钧正疑惑间，周边的热浪一阵翻滚，一只青色的凤凰从火中飞了出来，一双翅膀遮天蔽日，稳稳当当地就把小尤接住，在空中盘旋了好几圈。

　　蘅絮“龙躯”一震。

　　传闻凤凰涅槃重生，烈焰袖的火是至纯至净的火，小青鸾不知道怎么跑到这火堆里了，以为自己这一身漂亮的羽毛要被烧坏了。哪知道这却是自己无法料想的天劫。

　　顾钧笑笑，竟不知自己当初随便救得小鸟竟真如传说一般，捡回来一只凤凰。

　　顾钧猛地翻转剑身，对着剑灵道：“邪物！你死期到了！”

　　顾钧将指尖划破，鲜血滴到砉然剑上直指天空，青色的剑光耀眼夺目。青鸾绕着剑光翻转，声声凤鸣——凤凰山独有的凤凰血术。

　　青鸾属“木”系，凤凰神火并无法召出，但是玉水仙谷的千万树木间，顿时生出无数树藤，猛地把剑灵给为裹住，剑阵也被这吞天的气势给阻住。

　　树藤间数道利刃现出，剑灵只化成一道模模糊糊的光影，最后光影碎裂，随风而逝。

　　而插在玉水池上空的盘虹剑也缩小，摔在地上变成一把普普通通的长剑。

　　阵眼没了，整个玉水仙谷的剑阵也就跟着被破了，玉水仙谷的动荡也在片刻之间消停。

　　好像所有事都一时尘埃落定了。

　　小尤被小青鸾鸟放在一块草丛间，顾钧在原地停驻半晌，连忙去看她。

　　之前那血淋淋的聚灵钉一直印在顾钧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顾钧的声音有些低哑：“你怎么……”

　　“我也不是对付不了那个剑灵。”

　　小尤笑笑，无声地开口，“我……我想……与你……一起……并肩作战。”

　　顾钧身子一僵，眼角有泪沁出。

　　齐樟和叶蕊尽站在远处，沉默地背过身去。

　　小尤脸色白得像一张纸一般，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声正在一点一点变弱，原来慢慢朝死亡走近的样子竟是这样。

　　她心里弥漫着沉甸甸的不舍，可是也只好强颜欢笑，安慰道：“我小时候看话本子……看到将军……战死沙场……心生向往……如今……也算是……了却一桩心愿了。”

　　“还有……还有……不许……再为我……伤害自己。”小尤没有精力再拿之前顾钧自己中毒就她的事争论了，只是以她固有的倔强和执拗看着顾钧。

　　顾钧终是颤着声答应，“好。”

　　小尤嘴唇又动了动，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只能定定地看着顾钧。

　　顾钧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低低道：“我都知道，都知道的。”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顾钧记得，他第一次见她，是在大殿上，他当时只觉得这个女孩有趣得紧，倒也没放在心上，父母给他定下的婚约，他也顺水推舟地应了，他惯会察言观色，自然知道风莱族不愿轻易把女儿许配给他。

　　直到他从未说起的第二次见面。他听见草丛间有动静，以为是有小动物在里面，哪知道是她。

　　她全然不顾地在草丛间打滚，自己把自己逗得笑声不止。那绿色的罗衫上沾了一地草屑，乌黑的发丝间也是，可是她却丝毫不在意，依旧自得其乐。

　　这样远远看着她，真像一个小刺猬精一样。

　　他喜欢的小尤，本就与其他人不同，是世上无法取代的小尤。

　　秋风渡，草叶沉，似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消逝……

　　小尤攥着他的衣袖，艰难抬起头，在他唇角轻轻地触碰了一下。

　　顾钧低头，小尤的声音极轻地在他耳畔划过。

　　“顾……六郎，我永远喜欢你。”

　　小尤倒在了她的怀里，毫无声息。

　　齐樟站在远处，心里涌着汹涌的悲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也没有勇气走到那边。

　　这时候一道白影飞跃而下，猛地移到小尤和顾钧身前。

　　他戴着银白色的面具，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神情，可是那双眼里涌动的却是慌张担忧，还有苦涩，似是跨越了百年光阴的情与难。

　　顾钧还没从情绪中抽离出来，一时也呆住了，直到他与这人对视了一眼。

　　顾钧觉得自己认得他，但又不认得他。

　　可是他却直觉他过来并不是来害人的。

　　言寥从袖中取出一个药丸，给小尤缓缓服下。他开口道：“借你的血一用。”

　　顾钧灵力一划，手腕上就多了一道血红的口子。

　　言寥用一个瓷瓶接住，又从袖中掏了一棵草药出来，用灵力揉碎了放入其中。

　　顾钧没有看错，这是医术上记录的一棵灵草，名为“临魂草”。

　　临魂草医术上记录不详，但是它的功效似乎与聚灵钉有些相似，另外据民间传言，听闻是可以使体内的真气聚在一起，短暂地吊住一口气。

　　言寥将瓷瓶里的药倒入小尤的口中。顾钧连忙给小尤把脉，刚刚微弱的脉息慢慢浮了出来，虽极为虚弱，但到底捡回来了一条命。

　　顾钧这时候脑子迟钝地反应过来，细究起此人的身份。

　　他既是壑青的人，又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救小尤。如果他只是单纯地爱慕小尤，可是他跟着壑青，也干了不少事，哪一件不是在伤害小尤？

　　言廖定在原地，看到小尤的脸色好转后，起身就想离去。

　　顾钧刚想伸手拦住他多问几句，对方身法过快，一瞬之间已经到了十步开外。

　　言寥本来往前的身影倏地一顿，齐樟站在他面前，用一双平静的眸子淡淡地看着他。

　　言寥本可以立马御剑离开，可是他却不知为何停住脚步，不走。

　　齐樟缓缓道：“齐柘。”

　　齐樟灵力一挥，言寥的面具脱落，极为陌生的一张脸浮现在眼前。

　　是与故人丝毫不像的脸。

　　纵使这张脸不同，顾钧也在一瞬间认定了，他就是齐柘。

　　齐樟朝齐柘走近，道：“不知道我叫错了没有？”

　　齐柘沉默不语。

　　齐樟没有问他为什么没死也没来找他，也没问他为什么要投靠壑青，更加没问为什么他与从前毫不一样了。

　　“小尤这段时间来，很挂念你。”齐樟道。

　　齐柘那如冰山般冷凝的面孔陡然出现了一条裂缝。

　　“我……对不起她。”齐柘道。

　　齐樟继续看着他，问：“还要走吗？”

　　齐柘低下了头，似乎很想回头看看小尤，却终究没回头。他静了半晌，往旁边迈了一步。

　　齐樟闭了闭眼，藏在衣袖里的手小幅度地挥了挥。

　　齐柘便离开了，未作任何停留。

　　各大门派的人都散尽了，留在这边的人也就寥寥几个。

　　齐樟抬头望天，白云千载空悠悠，哪还有什么故人呢？

　　…………

　　三个月后，百草药谷已经悄然入了冬。

　　小尤倚在窗边，裹着被子，就跟一个硕大的粽子一样。

　　小尤醒了之后，吴医师给她把了把脉，说小尤的身子竟然经此一劫之后便好了一些，至少双杀毒不会在发作了。

　　但是寿命却未知，或许还是在那虚耗不足五十年的光阴。不过较之以前，已经算是情况有些好转了。

　　小尤还是会疲倦，有时候倚着窗就睡着了。顾钧入了百草药谷就得给吴医师干活，日日忙活，但是他一有空就来看小尤，小尤有时候没有乖乖给自己盖毯子，顾钧便专门给小尤煮很苦的药。一来二去，小尤便也听话了不少。

　　自玉水仙谷之后，顾钧变着法子想哄小尤唤他“六郎”，可是小尤偏不，只有开心地时候会唤他几句。

　　只要被喊上一句，顾钧就能乐得飞上天两天。

　　这一段时间天气逐渐变凉，小尤也随着这暗沉的天变得蔫巴巴的。

　　顾钧看着，却没有说，从连昱潇那里借来好几个新奇的话本子，堆在小尤桌边。

　　小尤便会凝神看个几本，有时候会长久地将视线凝在某个字眼上。好像是在发呆，又好像是在回忆往事。

　　这一本话本子已经一个时辰没翻动一页了。

　　这时候窗外起了一阵风，那木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小尤似乎知道来人是谁，也不看他，往窗外看了一眼。

　　齐柘无声地出现在小尤的身后。

　　小尤继续盯着窗外，与他共看一株梅树。这株梅树是小尤在百草药谷醒来后几日，叫顾钧种上的。

　　小尤率先开口：“当日我是醒着的。”

　　那天在玉水仙谷，齐柘与齐樟的对话，她全都听了进去。

　　小尤又道：“我不是在那次认出了你，而是早些就认出来了。”只是一直不敢承认，因为她怎么都想不到齐柘会变成那个样子。

　　但是那个戴着面具的男子，总会在一些莫名其妙的场合出现。比如小尤和顾钧走在长街的尽头上时，他在灯火阑珊处静立；比如她在逗弄蘅絮的时候，在草丛中有一人看着她笑；比如她明明在人群中与他遥遥相望，他却率先移开了眼神……

　　反反复复，一次又一次地，他似乎在锥心，又似乎在逃离，矛盾地把自己缠绕成一个死结。

　　活结易解，死结难开。所以有些路迈出了第一步，便无法回头了。

　　小尤道：“那年风莱族族灭，我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认为自己是风莱族的罪人，心里悲痛又愧疚。但是就我当时的胆量，是万不会主动替你挡剑的。是母亲身边的人，推了我一把。这反倒给我了一个机会。”

　　“若是给大哥哥挡剑，我不敢保证我会毫不犹豫地就去替他挡剑，但是如果是你，我……肯定是会的。”

　　小尤终于转头看向齐柘。齐柘一直默默地看着她。

　　“我知道……我的二哥哥，从小命就不好，比我还差一点。我虽自幼失去双亲，又因为忘尘咒的缘故，所以也算在前十几年里活得开心快乐。但是，你活得那么多年，却是从未真正地开心过。齐佩，她也算是……我的一个姐姐吧。我不算对不起她，毕竟我给了她自由，真正算起来她还算欠了我的呢。所以，我现在把她欠我的移交到你这边。你与她的恩怨一事，你不算欠他，但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是有愧的。二哥哥，我把她欠我的补给你，因为她是欠你的，她欠你好多好多本该属于你的爱。我希望你心里能好受一点。”

　　齐柘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复杂起来，心里一直默默承受的一些东西，突然间就慢慢地散开了。

　　身上的大包袱虽然还有，却没有那么重了。

作者有话说

　　谢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