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季青临

73、选择

　　小尤跟顾钧坐着轿子再次行上了木桥，到了凤凰山的山下。因为顾钧不想让小尤吹风，就让闻榭叫了一辆马车，乘着马车去了溪山镇。

　　小尤的精神气在漫长的旅途中逐渐消退，迷迷糊糊往旁边一歪，就瘫到了顾钧的怀里，沉沉地睡着了。

　　顾钧把小尤小心地放在了榻子上，拿了一条薄毯，给小尤盖上。

　　他自己一个人清醒地很，在轱辘轱辘的车轮声中忆起了他和小尤分离的那一百年间的事情。

　　风莱族族灭之后，他就整日浑浑噩噩，跑到无心峰日日喝得大醉，时常是昏睡着的，醒来的时候心口处就会很疼，疼得他干不了任何事。

　　朱雀凤主顾烨实在看不下去，叫人把他从无心峰拎到了朱雀峰。到了朱雀峰的大殿里，他不记得顾烨说了什么，好像说了他娘的事情，又好像提到了小尤。

　　他到现在仍然记得顾烨跟他说的那句话，“风莱山的齐尤不是你的良配”。当时的他，根本就不能允许任何人说小尤的不是。

　　顾钧一时怒上心头，对着顾烨说了好些大逆不道的话，直接把顾烨这个脾气向来不错的人给惹毛了，给他打了三十记的火灵棍。顾钧怀疑顾烨当时是真的想打死他这个不孝子。

　　当年顾烨公然退婚，顾钧也说了一些没经过脑子的话，还公然刨了个山头，好好地给顾钧惹了个麻烦，让他自己去对付另外几个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三个凤主。即使这样，顾烨也没揍他，而是直接眼不见心不烦地让顾钧滚去百草药谷过活。

　　而那时的顾烨，明明丧妻没多久，脾气是出奇地大，也没对顾钧这个不省心的儿子做点什么。

　　可能当时顾烨心里也知道，他也就只剩下这个儿子了，他不能倒下。

　　而顾钧，因为小尤的离开，对于顾烨也没来好脸色，说得重话让顾钧后来每每想起，都觉得是那三十记火灵棍打轻了。

　　于是后来顾钧不是不愿见顾烨，而是没脸面见顾烨。而刚刚在大殿上，他在下面看着顾烨一个人形单影只，心里很不是滋味。

　　顾烨问顾钧，“五十年后你打算怎么办？”

　　顾钧沉默了，他不知道。

　　他的小尤好不容易回来了，他清晰地知道跟小尤待一起的时间是用多少就少多少。小尤得的并不是病，她是本来就应该在一百年前离世，是因为体内的聚灵钉帮她拉了回来。可是即使那样，她也就只能是一个不生不死之人，到不了阳间。

　　她不想一辈子都当一个不生不死之人，就吃了孟婆给她的丹药，在阳间活五十年，再重入轮回。

　　小尤说她有未了的心愿，所以在冥府一直刻苦修习，只为到了阳间给风莱族报仇雪恨。可是到了阳间她才发觉墨临族也被灭族了，一腔执念没了发泄的地方，维系她生命的仇恨也因为墨临族的灭族而逐渐消解。

　　她说自己从那一刻开始感觉没有家了。她再恨墨临族，也在风莱族灭族之时知道了自己的身世，知道那是自己的父族，她又是怀着怎么样的心情独身一人去报仇呢？

　　这世间的感情看似简单却复杂得很。小尤没有办法，只好选择逃避，躲在院子里的一个小角落里过完自己剩下的五十年寿命。

　　五十年寿命？她来阳间已经三年了，还不喝药，每每双杀毒发作就在耗她体内的元气，或许四十年寿命都没有了。

　　顾钧不只一次感受到了无力，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没有多大希望救小尤，到时候很有可能就是眼睁睁地看着小尤又离自己而去。

　　顾烨在殿上的声音由沉沉地传入他的耳朵，“你喜欢一个人，既要护她，也要敬她。她因为你，选择好好地活下去，选择从她原来的封闭空间里出来，你可知道这中间她用了多大的勇气？她本来可以毫无顾忌地死去，如今你觉得她又会如何死去？一个人有了欲念就会受到牵绊，就会被束缚住。你无疑是把她费尽千辛万苦的枷锁又给她套了上去，你觉得自己做的对吗？”

　　顾钧低下头，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小尤看到齐樟递来的石榴花环时，眼底闪过的一丝亮色，还有小尤在轿子中看到他用木灵之术幻化的五彩斑斓的小野花和紫藤萝花之时，转过头对他明媚一笑。

　　顾钧站在殿中，突然抬起头，与顾烨长久地对视，说道：“可是父亲，如果让小尤在溪山镇里无欲无求地消耗下去，她开心吗？事情并没有到很糟糕的地步，她还可以走，可以看，可以好好体验生活。我带她去看凤凰山的风景的时候，至少她是开心的。”

　　顾钧说到这里，停了一瞬，“如果到最后的时间，她每一日都在煎熬中渡过，不用你说，我会问她要不要一杯毒药了结。”

　　顾烨呆住了。

　　顾钧继续道：“或许她离开时会有所顾忌，舍不得这个人世，那就证明她在这剩余的这些年过得很开心。如果她每日浑浑噩噩，死的时候终于感觉解脱了，那又有什么意义呢？”

　　顾烨愣住了，想起葭摇临去之时对自己反复说的，“求你成全。”所以顾烨这些年一直在反思自己，觉得当年让葭摇安心死去，摆脱俗世是对她最好的，不要让自己的情念纠缠她。

　　毕竟自从小尤的亲生父母死去，葭摇就一直因为是自己间接害死了小尤的亲生父母而自责，好好的身子也被自己糟蹋成那个样子。所以让她死去，向地底下的小尤亲生父母交代，是对她最好的归宿。

　　而小尤那孩子，她跟顾钧一样，鲜活张扬，好好地，开心地活着才是他们选择的路。

　　顾烨叹了一口气，说：“罢了。是我想多了，但是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回答呢？”

　　顾钧放在两边的双手无意识地抓紧，“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救她的，哪怕搭上我自己。”

　　顾钧苦笑，自己当时说得太信誓旦旦，现在看看小尤沉静的睡颜，心里很没底。但是他既然能说出那样的话，就说明他已经想到了办法。

　　他只是害怕这个办法实施了，也不能救小尤。

　　到了溪山镇后，车轱辘声被街道上的小贩吆喝声，人语声给压了下去，小尤被吵醒，睁了眼睛。

　　顾钧笑她，“这一觉睡得那么久，是梦里梦到了什么好吃的不愿醒来？”

　　小尤道，“梦里梦到好吃的也吃不到啊！我现在饿了，马车上有吃的吗？”

　　顾钧笑了笑，让外面的闻榭停车。他说：“马车上的东西都是一些干粮，我带你出去吃点好的。”

　　说完就牵着小尤的手下了马车。

　　溪山镇还是一如既往的老样子，顾钧带着小尤在街上晃了晃，最后直接在一个街边的面摊上停下了脚步。

　　“老板，来两碗牛肉面，一份不要葱蒜，多放香油，另一份多点汤。”

　　虽然溪山镇顾钧和小尤都待过一段时间，但是两人从未一块坐在这个镇子上吃过饭。小尤好奇地东张西望，坐在凳子上忍不住带着凳子一晃一晃。

　　两碗热腾腾的牛肉面端了上来，顾钧把多点汤的面碗放在了自己面前，把另一份移到了小尤面前。

　　顾钧飞速地把碗里的牛肉都夹到了小尤碗里，小尤看着他这举动，轻轻一笑，把自己碗里的汤再倒了一些给顾钧。

　　顾钧把碗端起来，好好闻了闻，就哧溜哧溜地开始吃起面来。

　　小尤虽然性子十分跳脱，但是吃起面来还是十分规矩，她看顾钧吃面发出的吸面条声音格外大，感觉他吃起来格外香，也就忍不住跟着学，却是学了半天，也没学成。

　　不过面条筋道，比其他地方都有风味，小尤的注意力也就偏到了吃面上。

　　顾钧也看出小尤的举动，忍不住想笑。

　　顾钧问：“怎么？第一次见到别人吃面会吸溜？”

　　小尤抬起头，将一口牛肉嚼完，道：“以前没关注过周围的人，可能也就关注过你吧。”

　　顾钧一口面哧溜到一半卡住了，“这面里放了蜜饯吗？你这小嘴巴甜的哟！”顾钧装腔作势地捂了一把小心肝。

　　小尤面不改色道，“有次你惹我生气害我一不小心吃了十二颗八角，以后我就老寻思着在你的饭食上动手，让你摔个大跟头。”

　　顾钧：“……”

　　“原来你一开始是想谋害我啊！那我怎么一次都没体会到啊！”

　　小尤笑了起来，“你不记得了吗？有段时间你老打喷嚏和打嗝？”

　　顾钧看着小尤一脸得意的面庞，半晌都没发出声，“你可知道你在谋害亲夫！”

　　“那我补偿你一下。”小尤将筷子尖轻轻在顾钧的嘴唇上一点，就笑着拿着鲸吞跑开了。

　　顾钧一愣，追着小尤跑了起来，总感觉她这招是学他的，耍完流氓就逃。

　　顾钧将小尤拉住，飞快地在她鬓角碰了一下，“刚刚的补偿不算！”

　　大街上人来人往，倒也没有注意到两人之间的行为是否有伤风化。

　　不过正所谓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顾钧补了一刀，“我刚刚没擦嘴。”

　　小尤整个人神色一凝，也就是说顾钧把油都弄到她头发上了。

　　小尤气哼哼地瞪了顾钧一眼，不理他了。

　　“我帮你洗头。”顾钧追着小尤一直到了药济堂门口。

　　小尤杵在门口，竟然一时没有勇气进去。顾钧陪她站在那里，“丁爷爷不是不好说话的人。这些天齐大哥和我的人都把他好好安置了，不会有事的。”

　　小尤叹了一口气，沉默地走了进去。

　　丁郎中正靠在椅子上打瞌睡，显然没料到这个时候会有人过来。

　　小尤就和顾钧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等了一会儿，后来丁郎中一个迷瞪，总算是醒了，才注意到了他们两个人。

　　小尤和顾钧齐声喊“丁爷爷。”

　　丁郎中顷刻间就醒了，看着面前的两人好半天都没声，最后才颤着声音喊道：“小尤？顾钧？”

　　小尤一瞬间竟然热泪盈眶。她是曾经走投无路倒在了药济堂门口，丁郎中收养了她三年，把该给的关爱都一分不少地给了她。

　　丁爷爷会在教她医术的时候，顺带着教她做人的道理，毕竟身体上的病好医，心理上的病难医。小尤也是跟在他的后面，把自己从未认真对待的医术拿起来好好钻研了一番。

　　丁郎中是个医者，这些年年纪已经很大了，身边又没有人陪伴，过得分外孤单。齐樟和顾钧都注意到了，会派几个修士隔三差五地就过来，帮丁郎中干干活。结果来了几次，丁郎中就不让他们来了。

　　小尤总觉得丁郎中一个人孤单，多些人过来陪他总会好些。

　　可是很快她就发现自己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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