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霁》季青临

2、故人

　　过了一日，清晨时分，男子便便迷迷糊糊地醒来，下意识动了动手指，手指上空无一物。他想坐起身，可是全身上下的伤口撕扯着他，他试了好几次，才颓然地躺倒。

　　许是听到屋里动静，丁郎中推门而入。男子听到推门声，心里一阵翻腾，猛地一坐起，背部伤口骤然被拉扯，他痛得倒抽了一口凉气。

　　丁郎中见状，连忙扶了扶他，又将他扶着躺倒。

　　男子无奈被扶倒，躺下一瞬间飞速地瞄了一眼窗外，院子里无人。

　　丁郎中给他看了看伤口，“公子的伤势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但是还是得注意，不要轻易挪动。”

　　男子点点头，又不听医嘱地坐起了身，对丁郎中抱拳道，“多谢您的救命之恩，来日我定当报答。等我病好后，我……”

　　丁郎中连忙打断道，“公子太客气了，我开医馆干的就是救人的活计，不求酬谢。公子年纪轻轻，出门在外就浑身是伤，家中父母定然担忧。医者父母心，还望公子早日养好伤，早日回到父母身边，这我才放心。”

　　男子中间又用余光扫了好几眼窗外，面上无波无澜，内心早已掀起惊涛骇浪。他冲丁郎中笑笑，自报家门道，“劳老伯挂心。鄙人顾钧，是凤凰山的弟子，我这次是下山寻访故人，奈何途中遇到劫匪，一路逃难到此。老伯若不嫌弃，我给老伯干一个月的活计，权当是报恩了。”

　　说完，又将自己身上的香囊打开，这个香囊是修仙之人的乾坤囊，里面能放下许多物什。他从里面拿出来了一把药草，都是平时难寻的珍贵药草。

　　顾钧将药草双手捧上，递给丁郎中，诚恳道，“我幼时也学习过医术，这是我珍藏的救命药草，赠与您。”

　　丁郎中其实看顾钧周身气度不凡，举手投足间十分有涵养，心里已经对顾钧信了大半，外加凤凰山的弟子在外风评向来不错，此刻见到药草，更是欣喜不已。

　　丁郎中戒备之心稍解，便与顾钧话起了家常，相谈甚欢。

　　顾钧见已取得信任，便状似无意地问，“老伯开这医馆，平日里可忙得过来？”

　　丁郎中回道，“一个人定是忙不过来，不过我还有个懂事的孙女，平日里能帮上忙。”

　　“那您的儿女呢？”

　　“得病去世了，也没留下什么，这个孙女也是三年前捡回来的。”

　　“三年前？”顾钧心下一颤。

　　“当时她就躺在我的医馆门口，都没力气说话。她整整昏睡了十天十夜，才醒了过来。她跟我说她无亲无故，无处可去。我看她可怜，就收养了她。她也懂事得很，每天都给我干很多活，从来都不喊累。”

　　顾钧的拳头在渐渐收紧，他一边在心里默念“无亲无故，无处可去”这几个钻心的字眼，一边竭力克制自己的声音不发颤，“她，一个小丫头，怎么会独自一人躺在你的医馆门口呢？”

　　丁郎中叹了一口气，“这丫头是逃荒过来的，但也实在身世可怜，有个娘胎里就带的病，每隔二十天就要发烧，一烧就烧个一天一夜。！”丁郎中突然想到什么，猛地一拍脑门，“哎呀！不好！我就说什么事忘记了！自上次发烧，也快过了二十日了！她又去上山采药了，要是犯病可怎么好啊！”

　　顾钧眉心蹙起，面色微不可察地寒了几分，“若是老伯信得过我，我帮您去寻。我会点岐黄之术，知道怎么救人。我还会御剑，也认得药草……”

　　丁郎中也是焦急万分，“那麻烦顾公子了！她大概十六七岁的样子，穿着青衫……”

　　青衫。

　　二十日就发烧一次。

　　无亲无故，无处可去。

　　顾钧能感觉到自己心里有一根崩着的弦，眼下这根弦就快要断了。

　　丁郎中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小尤，顾钧穿好衣衫，召来砉（huā）然剑，飞也似地没了影。

　　丁郎中愣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叹道，修仙之人，果然不一样。

　　顾钧匆匆忙忙地踩上剑，险些没站稳。全身上下断裂般疼痛，倒不及心里之痛万分之一。

　　明明这春日暖风最是舒心，现在倒吹得他遍体生凉，如坠冰窟窿。

　　他凭着最后一丝清明的理智，想到此地靠近溪山，溪山上花草树木繁多，一定是在溪山上采药。

　　她喜吃蘑菇，而蘑菇多生长在枯枝败叶或枯木的地方。

　　顾钧的剑调转方向，直指山的北面。

　　她平衡力不佳，走路喜欢顺个木棍撑着走。

　　顾钧从剑上跳了下来，一个踉跄，险些崴了脚。他来的是北边的一个山脚，没走几步，果然看到一处稍微粗壮的树枝断得有些不寻常，像是人刻意折断了一截。

　　正好是春天，草木茂盛，脚下的路也变得虚虚实实。周围还有带刺的灌木丛，扎得顾钧手背胳膊都是血痕。

　　终于，顾钧多次踩空，狗啃泥，四脚朝天，平底滑，侧滚翻各种摔法都体验几遍之后，他的脚步顿住了。

　　他想走过去，想去看看她，那么多年了，她终于，再一次出现在他面前。

　　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这些年，几乎是夜夜梦魇，他总梦到他满屋子里都是他给她准备的聘礼，他答应过她的，要八抬大轿把她抬回凤凰山的。

　　可是他再一转身，满屋子的聘礼都染上了血色，怎么擦都擦不掉。

　　之后便有人在他耳边反复道：“风莱族无一幸存……”

　　她死了，死在了他要下聘的那一日。

　　面前的女孩背对着她，坐在一棵大树下，露出半截细瘦的胳膊。她的背篓放在一边，很大，里面装了很多药草，还有好多各类品种的蘑菇。

　　有毒的蘑菇也在里面。

　　时至今日，她还是区分不了毒蘑菇和无毒蘑菇。

　　顾钧心脏跳得快得吓人，他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顾钧仔细回想着闭眼前看到的那一幕，心里说不上什么感觉，好像心里一直悬着的那把刀终于落下来了，扎在了原来空落落的地方，依然很疼，可是好像这样，又齐全了。

　　这些年来所有的怅然，悲愤，后悔，痛苦都一瞬间变得实在了起来，不再是隔着一个油锅煎熬着他了。

　　心里突然有了归属感。

　　顾钧睁眼，一步一步朝她走近。

　　空气里除了草木的清香，还夹杂着一股，血腥味。

　　顾钧心下一沉，急吼吼地冲到了小尤面前。

　　小尤那把带血的匕首被她扔在一旁，她的胳膊上被她自己划了一道极深的口子，鲜血还在汩汩地流淌。她额角上有一层层的汗珠，本来瓷白的面庞此刻浮上病态的苍白。

　　偏这么疼了，她的嘴唇依然是抿着的，不肯喊出来。

　　宁愿划伤自己放血来缓解那毒发的病痛。

　　顾钧气得把匕首一踢，语音颤抖着，“齐尤……你就是这么糟践自己的？”

　　小尤疼得闭着眼睛，听到动静，缓缓睁开了眼睛，眼尾泛红，她一看到面前这张脸，一瞬间眼睛睁大了，惊愕地看着他。

　　“你——”小尤话还没说完，就感觉到背后涌上一股温缓的灵流，疼痛缓解了不少。

　　他竟找了过来。

　　当日，小尤一眼便认出他来。她记得自己当时好像一下子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脸也跟着热了起来。她和顾钧，她自己也说不清。自风莱族族灭，她在阴曹地府里走了一遭，她还是看不透。

　　一撞上顾钧的眼神，她就慌了神。

　　顾钧的眼里心疼得都要滴了血，“为何明知犯病也要跑到深山里来采药，你就这么不要命了吗？”顿了一会儿，他又冷眼瞥了一旁的背篓，“你就这么想躲我！自己的身体也不管不顾了！”

　　被戳中了心事的小尤低头不语。

　　可是疼痛那么明显，全身上下都冷得直打颤，她微不可察地缩了缩。

　　下一刻，她就被紧紧揽在一个怀抱里。

　　她想挣脱，却被抱得更紧了。

　　顾钧不可控制地颤抖着，哽咽道，“这些年，我实在是……”

　　很想你。

　　“实在是……恨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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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接下来就是小尤和顾钧的甜蜜日常生活啦！
小尤：狗皮膏药黏着自己怎么办？
顾钧：给了小尤一个蘑菇堵住了她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