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桡》蘅皋居士

2、惊鸿

　　庭院深深。
　　伴随着一声轻轻的“吱吖”声，木闩落下，走出一个小娘子来。
　　这小娘子看来不过十七八岁，形容俏丽，眉目清朗如画。也是奇怪，正是如花的年纪，眉宇间却一缕轻愁无计回避，倒也不似是少女怀春；她穿戴得很素净，院子里却已鸟语花香，想来不是在孝期中。
　　一边又有个婢女打扮的道：“姚姑娘，大哥儿来了，正在垂花门候着。”小娘子微微颔首，没说话，只举手示意她下去。那婢女福了福身，这才悄悄离开。
　　这小娘子姓姚，双名素秋，生母许氏，乃盐城许家许老太爷嫡女。这姚素秋七岁没了父亲，跟许氏从开封往盐城来投奔外祖家。如今她外祖父母仍健在，昔日又素来疼许氏这女儿，母女二人的日子与在开封时相比，倒也不差。
　　姚素秋幼时便显出聪颖来，小小年纪又经此变故，自比同龄人早慧。传言她十岁已很懂事，可以帮许氏打理宅中事务。今已十八矣，却仍未定下婆家。
　　姚素秋往垂花门去。那头立了一个少年郎，见了她，亲切喊了声“阿姊”，便已奔了过来。姚素秋淡淡“嗯”了一声，道：“好歹读了书的，这般静不下心？跌跤了又该怎么交代？”那少年郎竟无半分不甘，当下放缓了步子，垂头认错。
　　若要姚庭来说，姚素秋这名儿起得太老成了。
　　姚素秋很晓得这一点。
　　她小时便在开封读的女学，那时刚没了父亲。大一点儿的自恃腹有诗书，成日在她面前吟“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然后笑她说：“原来是个克父的命儿，名儿唤作这个，可不就给姚家添了陵阙？依我看啊，倒是写作‘姚家陵阙’妥当些哩。”说罢便有一众人大笑不已，随后没事人一般走开。姚素秋不善交际，没甚么好友，回家又怕母亲听了难过，更是沉默不语，甚么话只往自个儿肚子里咽。
　　姚素秋幽幽叹一口气，摸了摸眼前少年郎脑袋，道：“庭哥儿不懂。眼下爹爹不在了，家里只得靠你了。”姚庭似懂非懂点了点头。他不过十岁，是姚素秋亲弟弟，是遗腹子，是以姚庭生来便没了父亲，自小有关父亲的记忆，都是从旁人处听来的。他自个儿信不信，姚素秋不晓得。
　　但姚素秋知道，姚庭真是有八九分像了爹爹的。
　　当年父亲是最疼她这个女儿的，因她生来聪慧，做父亲的便将许多东西倾囊以授。他又会从外头给她带回许多稀奇物事给她玩儿，现在这些物事都被姚素秋锁在嫁妆箱子里。姚素秋依稀记得很小的时候，似乎父亲会让她骑在头上玩儿的。
　　姚素秋现在已经不会太难过了，眼泪似已在七岁那年流尽了。
　　姚庭刚生下来时，正是许氏最难捱的几年，是以姚庭自小是阿姊照管得多，直把姚素秋当阿娘看的。
　　姚庭支吾道：“阿姊……今个儿我下学回来，听得有人说要给阿姊议亲……”姚素秋秀眉轻蹙，到底摸了摸他脑袋，柔声道：“这种话听一听便过去了。阿姊晓得你是好心，但你记得了，你只需晓得好生念书，一切都有阿姊来担着。你要听话啊。”姚庭认真点了点头，朗声道：“好！阿姊对我这般好，往后我也要做大官护着阿姊！”姚素秋微微一笑，道：“阿姊不求你一生大富大贵，但求平平顺顺……”她顿了一顿，又道：“官场纷乱，你答允阿姊，我们要明哲保身，好不好？”姚庭似懂非懂地点头，阿姊说的，总是在理的。
　　但他又小心翼翼提起一人，道：“阿姊，您还记不记得邻家那位——”姚素秋微微侧目，缓缓道：“庭哥儿，阿姊说过了，阿姊眼下是不会嫁人的，阿姊要在你长成以前，替阿娘分忧，要担起一整个姚家。”
　　姚庭下意识去看她。
　　姚素秋身量不高，且十分纤细，脆弱得仿佛一阵风却能刮倒。
　　但姚庭知道，不会倒，多大的风都不会。
　　因为她是他的阿姊，是阿娘的女儿。
　　姚庭看着她背脊挺得笔直，只觉鼻头一酸，却不敢让姚素秋瞧见，便小声说了一句：“阿姊，我去念书啦。”便匆忙跑开了。
　　姚素秋孤身立在庭院的花架下，微风卷起她衣袂，看来竟宛如凌波仙子。
　　姚庭说的邻家那位，如今在西北带兵。
　　那人姓徐，单名一个昉字，算得姚素秋半个青梅竹马，算是她来了盐城后陪她一道长大的。那人比她长三岁，家庭和美，自小就是个大剌剌、活泼泼性子，最爱逗她玩儿。但姚素秋素来冷冷淡淡，那人倒一回也没成功过。
　　姚庭却很喜欢和他玩儿，不一会儿已称兄道弟起来。有一日大抵姚庭向他抱怨说阿姊太苦，他便找上门来了，拍着胸脯和她保证说：“素秋，等我长大了，我便来娶你，我替你一起打理姚家。”姚素秋那时只道小孩儿戏言，随口应了声是。
　　谁想那原本没个正形儿的人竟就此认真起来了，去年更是被钦点去西北带了兵，只弱冠年纪。
　　西北战事纷乱，时不时会传来战报。那人一封信也没寄到姚家来过。
　　姚素秋已不晓得那人是否还活着。
　　她有时会想起他。
　　她有时闲下来的时候，会想着：当真会有人为了年少时候的约定去拼命么？
　　许氏对女儿推托了这么多门亲事已然习惯了，也不会去催她了，只恨自己身子骨弱些，却已要让女儿分担许多。
　　姚庭一十六岁的时候，要上京赶考去了。姚素秋和许氏合计一番，替他订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乡绅宋家的独女，比姚庭年长一岁，多方打听之下，听得那宋氏做事沉稳，倒不失为贤妻良母，遂与姚庭细细说了。姚庭自然答允。而那宋乡绅那头，因早听得姚庭读书了得，自然是满口答允，遂择了吉日成了这事。
　　许氏送走了姚庭之后，一天无事时便爱把自己关在家里的小祠堂，跪在丈夫灵位前的蒲团上，和他说说话。姚素秋也喜欢，但她情感素不外露，只在心里和父亲说话。
　　姚庭寄了书信来，说原来那徐家儿郎，如今已回了开封，升了殿前副指挥使；又说这人到现在也不曾娶亲，听说要尚公主了。不多时又寄了信来，说公主不尚了，却是要先告假回乡。
　　姚素秋秀眉一扬。
　　她和父亲说：爹爹，素秋或许要嫁人了。
　　姚素秋的感觉不错。
　　她终于又见到那个人。黑了，瘦了，鬓角甚至有一两丝白发了。但他生得俊朗挺拔，倒更添几分沧桑韵味。姚素秋心里合计一番，他已约莫廿六七岁了。
　　姚素秋忘了自己是怎么上前问候的。
　　或许是说了一句“徐副指挥使，倒有空来这里”。
　　对面的人沉默了半晌，终于缓缓开口，声音浑厚低沉，身上早已不见那个少年的影子：
　　她听见他说：“素秋，那个约定，还作数么？”姚素秋听见自己难得半开玩笑地说：“哦，这么多年，原来是在等我啊。”
　　对面的人大抵有些羞赧，耳朵先悄悄红了。
　　姚素秋又道：“现在还替不替我管家？”
　　对面的人笑着应了，道：“替你管一辈子。”
　　许氏自然很高兴，一晚上跪在祠堂里说了许多话。姚素秋静静地听。
　　姚素秋的嫁衣很早就绣好了。
　　她出嫁的前一晚，又独自去了小祠堂。
　　姚素秋看了看父亲的牌位。
　　爹爹，我真的要嫁人了。
　　爹爹，您放心，这个人您要是见了，您也一定也信得过的。
　　爹爹，我要嫁给年少时候最喜欢的人了。你要看着素秋高高兴兴的，要替素秋祈福呀。
　　她忽然觉得眼眶有些湿。
　　殊不知那个少年郎一直立在她身后。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
　　当年命悬一线算什么？
　　我这一辈子，放不下的，只有你而已。

作者有话说

　　可可爱爱的阿兄出现辽！：D
（文中徐昉是《露浓花瘦》中徐曦的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