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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嘉历二年的春天来得分外晚,四月里头,才泛出一星半点子桃红柳绿。日头也是暗沉沉的,坠铅一般,直叫人欢喜不起来。
      方过申时,却已似酉初,因为天阴,辰色略略有些擦黑。茗珍楼前两盏大红的纱灯早就点燃了,裹着小儿手臂般粗的蜡烛,照得楼前数丈亮如白昼。
      跑堂王贵逮空灌了气酽茶,茶壶还未放落,已听得前面一声催似一声:“王老四!王老四!”王贵连忙答应:“来了!来了!”
      口里虽应着,却不忙着出去,半壶酽茶落了肚,才把雪白的手巾把子往肩上一搭,不慌不忙度进店去。
      还未度进店堂,背上已着了狠狠一记。王贵背上吃痛,嘴里早已不干不净的骂开了:“哪个兔崽子敢动你王大爷?”话音方落,已听得背后有人唾道:“王老四你瞧仔细了,谁是兔崽子,谁是你大爷?”
      王贵听得这把声音,早已骇得骨头酥软,转身一看,果然是大掌柜廖福年。忙涎着脸作揖:“廖掌柜,我一时没看清楚,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是兔崽子,您是我大爷。”
      那廖福年一把山羊胡子,脸上瘦骨嶙峋,辩不出喜怒。王贵唆他一眼,正要开溜,廖福年方道:“扣你半月工钱,再有偷懒,逐出去永不录用。”
      这茗珍楼是京城老字号,大凡一行行尊,行上总有几分薄面,茗珍楼不要的伙计,断无别家会使唤。
      王贵心下恨得紧,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赔笑道:“您老教诲得是,店里客多,您老是不是先放我出去伺候?”
      廖福年鼻子里哼了一声,算做答应。王贵再不敢怠慢,一溜小跑进店堂。

      因还不是晚饭时分,店里并没许多客人,只楼上雅间有三两桌人。店堂知客见王贵来了,便支使他去厨下端菜。分明客不多,偏把人使唤得团团转。王贵心里骂骂咧咧,却惧掌柜的威压,往厨下去了。
      厨房里正煎炸烹爆,大厨范师傅见王贵进来,吩咐道:“这鸡汁干丝,什锦豆腐,富贵鱼头,送到楼上兰竹苑去。”
      茗珍楼自有一套记菜法子,不学一般馆子茶房唱告,厨下唱应。却是跑堂的记了菜牌子,交到厨下,免了喧哗,倒也清净。又兼是厨房师傅兼任,省了人工。
      王贵应了声是,端了菜出去。茗珍楼最擅做鱼,王贵一路闻着鱼香,掂着自己装了半壶冷茶的肚子,心下愤愤,趁人不备,便往鱼里吐了口口水。他泄了愤,却难免有些惴惴。转过屏风进去,见雅间乌压压地立了一圈人。只在靠窗位置,坐了一个男子。那男子年纪极轻,富贵公子一般打扮,却自有一种威仪。而四围立的长随,虽是长随,却衣饰华贵,气宇轩昂,显然不是一般人家能雇得起的豪奴。
      兰竹苑虽宽敞,但站了这一圈人,却稍显逼仄。王贵察言观色,便知是不好伺候的主。想起那一口口水,更是暗自叫苦,点头哈腰赔笑:“菜来了,公子慢用。”
      他放下菜,正要出去,那男子却道:“你在这伺候着。”
      王贵心中暗暗叫苦,但面上少不得更加殷勤,抽过抹布将桌子细细拭了一遍,给青花茶杯倒上茶,才垂手立在一旁。
      他一番做作,男子却似没看到一般,既不喝茶,也不吃菜,只将目光投在窗外。茗珍楼隔壁是前朝相国府,一等一的豪门深院,谢相在时,数里之内全是谢家宅院。按说前相国府应收归新朝,但迟迟不见新贵入住,亦无商贾购买。是以,改朝换代不过短短数十载,那相国府却早已败落得住不得人了。木侵园外,庭生蔓草,白日里尚不觉得,此时天色已晚,粗粗看来,竟有几分渗人。

      春日里辰光短,不多时,天色已经黑得透了。因是饭点,吃客渐渐多了起来,店里人声如沸。传菜的、迎客的、并店里大厨,都忙得团团转,掌柜廖福年不见王贵,早连天叫了。那王贵平日最爱躲懒,今天这个懒却不大好躲,见掌柜叫唤,立时如蒙大赦,匆匆告了个罪去了。
      约莫过了半盏茶光景,店里益发热闹,连雅间也人声入耳。男子皱了皱眉,右首打头着玄的随扈看在眼里,打了个千道:“公子,要不先回去?”
      男子微微点头,一行人正要起身,忽闻隔壁雅间一阵喧哗,只听得脚步声急促,一个妙龄女子已经抱着琵琶冲进来。穿着青布衫子,装束平常,面色虽惊惶至极,但仍难掩丽色。
      紧跟着冲进来四五条大汉,后面还有人叫道:“给我抓住那小婊子,抓住了重重有赏。”
      雅间本不甚宽敞,又加了这几个人,更是逼仄。那男子本已起身,见此情景,又坐了回去。旁边随扈不待他吩咐,早已一人一个将那些汉子扔了出去。
      方将那些大汉扔出去,立时又闯进来一个胖子,遍身绫罗,一嘴酒气,显然是喝多了。那胖子虽喝醉了,眼神却还好使,看见雅间角落里那女子,大笑道:“你们还楞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替我把那小贱人抓回来。”
      这胖子名唤冯廷佰,原是京城守备冯庆之的长子,诨名呆霸王的,最是飞扬跋扈。他吩咐完见没人动弹,四下扫了一圈,才发现自己人不在,醉眼朦胧中,往对面一指,恰恰指着那临窗而坐的男子,道:“你,给少爷上去。”
      话音方落,面上已吃了一掌,直打得他十分的醉意也醒了八分。呆霸王几时吃过这样的亏,当下便发作道:“二宝,三金,给我狠狠揍那小兔崽子。”他的随从早已经从外间爬起,只是畏畏缩缩,不敢上前来。这下见主子吃了亏,才不得不过来。虽听了吩咐,却也不敢动手。
      那坐着的男子面上本一直淡淡的,听他出口伤人,不由皱了皱眉头。
      呆霸王诨号为呆,行事也有几分呆气。且不说敌众悬殊,见随从不肯上阵,便亲自扑过去动手。
      哪能容他扑过来,他身形方动,便给着玄的随扈一绊一踹,踢出门外。
      呆霸王方跌出去,他的随从已将他扶起。那一脚显然是踢得狠了,直是呼呼喘气。恶狠狠地瞪着那男子,却不敢再轻举妄动了,过了半响,方摞下狠话:“你……你给我走着瞧。”
      那男子本一直没说话,听了这话,才抬头道:“本公子就在这等着,随时恭候大驾。”他语音虽轻,却有一股说不出的轻蔑之意。
      呆霸王气得面红耳赤,张口结舌,一时竟说不出话来。随从见机,怕他再说错话,忙将他半缠半扶,跄啷着出门去了。

      说得热闹,却也不过是一会子功夫。掌柜廖福年闻声上楼的时候,正逢着呆霸王狼狈出去。兰竹苑并梅香苑,遍地都是打烂的家什,当下,不由叫苦不迭。
      玄衣随扈见掌柜的来了,躬身向那男子告了个罪,转身拿出锭银子道:“掌柜的替我们把帐结了,桌椅损失也一并赔给你,多的赏你了。”
      大凡一店掌柜,总也见过几分世面。那呆霸王不好惹,这群人也怕是难缠的主。廖福年本当桌椅损失是要不回了,不想还有这着,当下,眉花眼笑地伸手去接银子。
      他接了银子,转身冲那男子打千儿请安,道:“谢公子的赏。”
      那男子受了廖福年这礼,才道:“沏壶香片上来。”
      他同那呆霸王说的话,廖福年却也是听见的,以为他不过说一说,看这架势,却真是要等,不由面色作难,道:“公子,你方才打的,可是守备府的长公子啊。”
      打坏的家什有人赔,可茗珍楼却是要做生意的,打来打去,这生意怎么做得成。廖福年搬出守备府,原是要他见好就收。那男子听了这话,抬起头来,扫他一眼,哼道:“守备府,好得很啊。”
      他本一直神色淡淡,如今眼风一过,廖福年顿时觉得锐利冰冷,扫在身上,竟如刀割一般。他本有一肚子的话要劝,给这一扫,全数不记得了。
      不多时,茶便送来了。早有随扈过来替男子倒了茶,男子方才只筷不落,粒米未沾,这茶水上来,却是轻轻呷了一口,显然是等定了。
      青衣女子见混乱过了,方上前来屈膝行礼:“多谢公子援手大德。”
      那男子摆了摆手,道:“不必了,我不过是顺便救你。”
      青衣女子一怔,她在一旁良久,早已看出这男子非富即贵,并非寻常可亲之人,却不料其冷漠至此。然则别人切切是救了自己,当下,便道:“无论如何,还是得谢谢公子。”
      那男子皱了皱眉,道:“你要谢,便唱首曲子吧。”
      惊鸿心知他不过是随口敷衍自己,不过,既是自己要谢,自然应当尽心。当下,深吸了一口气,将怀里琵琶挪了了位置,拨划两下,便启齿唱道:“开时似雪,谢时似雪……”
      她方唱了一句,那男子已抬眼看过来,他眼珠大且黑,灯光晃映下,直如深井一般,暗曈曈似欲折人而噬。
      时值四月,帝都年轻的公子小姐早已貂裘换锦。她两身夹袄由秋而春,已经稍显厚重。春寒料峭,于她却是过于温暖。平日几首曲子唱下来,不免汗湿重衣。此刻笼罩在他眼波下,竟觉如浴冰雪,激灵灵几欲寒战。怀里琵琶冰冷,琴弦幽涩,她手指一乱,几乎拨错幺弦。
      楼下人声喧哗,楼外车马嘶嘶,她听不到自己的呼吸,却仍能感觉到心跳越来越快,彷佛下一刻,便要跃膛而出。
      罢了,她手指一住,便要孤注一掷。他却重新垂下眼睑,目中光芒敛尽,慢吞吞又呷了一口茶。
      熏软的暖风从推开的窗户间拂入,春意淡若云烟。她慢慢地住了拍子,说道:“公子,真对不住,惊鸿急躁,乱了拍子,公子不嫌弃,惊鸿重唱首别的。”
      那男子微微一笑,道:“我不爱听别的,就这首吧。”惊鸿见他一直神色淡淡,间或嘲讽,亦是不动声色的冰冷,不料他这一笑,竟如霜河初解,晨光初露,流光溢彩,容色照人。

      她终于镇定下来,开声唱到:“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花中奇绝。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占溪风,留溪月。堪羞损、山桃如血。直饶更、疏疏淡淡,终有一般情别。”
      她声音清丽,并不流于俗媚,疏疏淡淡,非起非承非转非合,一曲终了,收拨而划,尤觉余音袅袅。
      那男子垂首坐在那里,并未再看她,手中茶盏微旋,却是越来越慢,终于住了手。她唱完许久,他才抬起头来。惊鸿只觉他眼光怪异,似在看她,却又不似。到底是误了良机,她默默请了个安,道:“多谢公子援手,惊鸿无以为报,愿公子一身安康,惊鸿告退。”
      男子听到她此语,身子微微一震,如梦初醒,道:“等一等。”转首过去命玄衣侍从拿出几张银票,再回首时,神态已经十分疏离:“姑娘谈吐斯文,想必卖唱亦是不得以,梅入尘埃,徒令人扼腕。区区数百两,聊做心意。姑娘拿了银子,谋别的生计吧,不要再卖唱了。”
      惊鸿不料他做此举,一瞬间面上涨得通红,几欲滴血,摆手辞道:“惊鸿虽为女子,却也明白无功不受禄,公子此举欲置惊鸿于何地?”说完,福了一福,便退后开门。那男子见她辞而不受,语意甚坚,不知怎的,便神色一恍。

      正说话间,却听得楼下一阵喧闹,人声马嘶,极是嘈杂。男子眉头一皱,玄衣随扈早已推窗探视。那雅间窗户极大,惊鸿虽退到门口,余光望去,却也甚是清楚。只见数十个衣饰华贵的年轻男子骑了高头大马,招摇过市。虽人数众多,又衣着华贵,却都是一样的随扈打扮,显然其间并无主人。帝都虽宵禁甚晚,但到底天子脚下,法度深严。一般权贵尚不敢如此,更何况只是仆从。
      惊鸿只当是那冯廷佰找来,细细分辨了下并无此人,见人去得远了,才松了口气。那玄衣随扈已关了窗,道:“少爷,是二少爷的人。”
      他叫这男子少爷,口中却又有个二少爷,极是不伦不类。男子听了这话,面色一沉。玄衣随扈又道:“此地不宜久留,少爷还是早些回去。”
      他话音方落,那男子已经勃然大怒,手中茶盏一挥,已落到玄衣侍从衣襟上:“陆允之,你好大的胆子,老二许了你什么好处,竟叫你处处替他着想。如今来的不过是老二的走狗,你也敢叫……敢叫少爷回避!”
      陆允之襟上给茶泼得精湿,早已跪倒在地,叩首道:“奴才不敢。少爷,小不忍则乱大谋。”
      男子本是怒极,听了这话,倒冷笑出声:“好……好。”
      惊鸿只觉那两个好字咬牙切齿,竟不似从人口中发出,其中怨毒刻薄,深入骨髓,虽是不相干的人,听来亦激灵灵欲颤。
      男子连说了两个好字,霍地起身,吩咐道:“走。”不待从人应声,便率先出门。那陆允之忙从地上爬起,一行数十人紧跟而去。
      他们一行人打惊鸿面前路过,带得数阵冷风。惊鸿怔了一怔,终于走到窗前,将窗户推开一缝,只见长街尽头,灯火依稀,马蹄带起的烟尘尚未散去,那行人已经去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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