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调》喜崇

54、第 54 章

　　第二日一早，高琳在酒店门口等了等，意料中无人来接。
　　于东升早就叫好了车，在早高峰堵了大半小时，他们来到高弘毅所在的私家医院。

　　进去之前，于东升停住脚步：“我在这里等你。”
　　“你去找家咖啡厅坐坐吧。”即使门口花坪上有降温的洒水器，太阳依旧毒辣。
　　于东升只是微笑：“祝你好运。”

　　高琳看了他一眼，抿着唇转身。

　　接待大厅的前台小姐很专业，但国语不太好，磕磕巴巴说到一半，被高琳打断：“你就说粤语吧，我能听懂。”
　　高中的时候，出于想念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她买了很多粤语教材，电视剧电影除了粤语版都不看，可到最后还是只会听，没能学会很标准地说，被班里一个港城学生嘲笑很久。

　　于是她再也不尝试说粤语。

　　前台冲她微笑，然后打了个电话，继续用别扭的国语对她说：“高小姐，高先生在顶层，请随我来。”
　　她穿着优雅的西装短裙带高琳走进去，刷卡进入最尽头处的电梯。

　　进电梯再刷一次卡，前台保持着八分不动的微笑，刷完卡立刻微微转身呈45度面向高琳，以便在电梯门开时周到引导。

　　这是会贵客的礼仪，但不是面对亲人的做法。
　　高琳从锃亮反光的电梯门上看前台小姐的影子，一团专业没有人情味儿的纯黑，在出电梯的时候给了她一小叠美元做小费。

　　“你可以走了。”高琳目不斜视走进走廊：“我自己进去。”

　　前台小姐拿着那叠美元，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待看见这一层唯一的病房门口那位西装革履的男人时，乖顺地退了回去。

　　走廊也许为安全考虑，没有设窗户，溢满虚幻奢华的人造灯光。高琳在前方一左一右的高大保安以及中央的西装男直直的目光里，慢而稳地走过去，高跟鞋清脆的声音被厚重地毯淹没。

　　她又闻到湿漉漉的青石板路的味道，眩晕感似是而非。

　　她一直走到西装男跟前，直到鼻尖都能闻到浓烈到让人作呕的古龙水味，对方才让开来，推开病房的门。

　　无声的推拉门缓缓展开，首先引入眼帘的，竟然是一柄圣心十字架。
　　有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背对着她，看样子正在进行虔诚的祈祷。
　　他旁边还站着一男一女，女的看着年龄大些，微偏着头，虽站得端正，但明显不耐烦的样子。男的白色西装西裤，头发疏得油光锃亮，看背影倒跟轮椅上那男人如出一辙的虔诚。

　　高琳不知想到什么，竟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站着的两个人齐齐转过头，熟悉的高鼻深目薄唇，留有很明显的欧洲人种的特征。

　　高弘毅的祖上是土生葡人，家族在澳门盘踞近三百年，到他上一代才来到香港。
　　那么这两个人，一定就是他“正房”所出的一儿一女了。

　　“你笑什么？”那女人先开口了。
　　显然她已经知道高琳会来，并不问来人是谁。

　　高琳耸耸肩：“没什么。”她将嘲意敛成微笑，“初次见面，你们好啊。”
　　女人竖着眉毛，忽然用粤语说了句：“大明養小明，咁邊個養大明？”

　　高琳听倒听懂，但不是很明白她这暗含嘲讽的画蛇添足什么意思，偏着头站在原地。

　　轮椅上的男人这时才转头，低声斥责了句什么，女人立刻低头退到一边，只是脸上还留着不屑的表情。
　　他的下颌线条熟悉得分明，高琳脑中闪过高大的男人将自己举起来，下巴那里微微的一条线。

　　“不请我坐坐？”她开口掩饰心里的一点儿焦躁。

　　“坐吧。”高弘毅开口。
　　站着的男人立刻熟练而平稳地按住轮椅让他转过了身。

　　父女两人的目光对接，高弘毅顿了顿，才微微抬手指向内室：“那里有沙发。”
　　高琳淡淡点了头，没等他们就走了过去。
　　那女人此时又用粤语说了句“自己没长眼睛吗”，被男人出声喝止了。

　　“你急什么，大陆来的又听不懂……”她嘟囔着，对高琳翻了个白眼。
　　高琳回以她一个灿烂的笑。

　　高弘毅这时已经被推着转到她面前了，在儿女忙着互相“较劲”的时候，他看着高琳的笑容，不易察觉的，再次愣了愣。

　　“辛苦。”他对高琳点点头，招手叫来菲佣倒茶。
　　高琳摆手：“不用了。”

　　但没人听她的，不过两秒，热腾腾的英国红茶就被摆到她手边，还配了两块精致的茶点。

　　不喝白不喝，环生集团的红茶味道会不一样吗？高琳这么想着，端起来揭开盖子就喝了一口。
　　温度倒是适宜，因为加了牛奶。

　　她以前喝过的英式下午茶，牛奶都是专门装在另一蛊由自己添加，而她一向不怎么爱加奶。
　　如何感觉她就如何做，立刻放下杯子，瞥了瞥嘴。

　　在那女人眼里看来，她就是山猪吃不来细糠，不禁暗地嗤笑。
　　高琳也不客气，就问她：“你笑什么？”

　　女人才不会老实回答她，翻了个白眼，故意用伦敦腔的英文说：“那你开始又笑什么？”
　　高琳笑了笑，还是用正儿八经的京腔说：“我想起好笑的事。”

　　俞佳文虽然让她学英文，但带高琳谈生意的时候依然会带上翻译。她说学英文是为了让自己能听懂对方在说什么，而带翻译，是为了在谈判时保持己方气场。
　　这与许多人认为翻译影响气势的想法截然不同，但效果依然很好。

　　让俞佳文来解释，就是“对面人翻译跟在后头吧啦吧啦，你用英文就是让人翻译无事可做，你不用英文，那人家都有翻译，你没有不是显得很掉价儿”。

　　高琳可不想那么多，此时她只是觉得，对方想对她进行降维打击，自个儿要是顺着用英文回了，岂不就如了她的愿。

　　女人显然没想到高琳如此不按常理出牌，往常她用这招对付别人的时候，要是人用英文回了，她就会继续换别的语言，不管是标准的发音还是多国语言切换自如，这样的方式最终总能达到羞辱目的。
　　可是她确实不会很好地说国语，这是大部分港城贵族的通病，国语在他们看来不属于高贵的语言，老师不教，更没人会特意去学。

　　她微微张着嘴，流畅的法语被憋在喉咙里半上不下，当下也并没想清楚，到底是自己败了还是对方输了。

　　站在一旁许久一言不发的男人沉下脸，用粤语喝她名字：“高善德！”

　　哦，原来她叫高善德。
　　高琳偏头，又冲她露出个笑容，才对高弘毅说：“好久不见。”
　　“我说普通话，你能听懂吧？”她说。

　　高善德屡屡被弟弟因为这个“私生女”呵斥，面上很是挂不住，听高琳这么说，终于忍不住，换回粤语，再次打断他们的对话：“在我们这里，没有人讲国语。请高小姐入乡随俗。”

　　高琳仿佛听到什么极可笑的话，挑高一边眉毛露出不可思议的笑来：“随俗？什么俗？讲你们的方言吗？”她翘起二郎腿，拿起小叉在指尖懒懒散散把玩着，“我可没听说过，去哪里旅游还得先学会说当地语言的。”

　　高德善长这么大，还从来没人当她面说过粤语是方言，即便方言压根儿不算什么贬低的词汇，语言也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可在她心里，生为港城人，家族是港城家族，被大家一直以来说的语言，怎么能是方言？
　　且这词由高琳说出来，格外让人无法忍受。

　　她当即不顾弟弟的阻止，不管不顾地大声说：“你这内地佬瞎说什么？不懂规矩就滚回去！回你自己的国家！”

　　在她看来，高琳这次过来，显然是为了高家的财产、身份与地位。

　　高琳长这么大，可也从来不怕有人跟她大小声，当下甩了餐叉，在桌面撞击的清脆响声中掷地有声：“我这不是就在中国？”

　　高德善冷笑，“你的国家那么好，那就滚回去，到处跑什么？”

　　这下真没什么可忍的，谁的面子也不行。

　　高琳缓缓站起身，冷冷看着她，半响后收了冷意，忽然换了英文，笑着问她：“那你说说，纸张是谁发明的？”

　　高德善愣了愣，怒道：“你说这跟现在的话题有什么关系吗？”

　　“哦，那就是不知道了，”高琳抬起手吹吹指甲，“那我告诉你，是中国。”

　　她放下手，盯着高德善一字一句道：

　　“我们中国人发明的纸，全世界都在用，那么我们中国的人，就全世界都可以去。”
　　“我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因为祖国随时欢迎我回家。”
　　“收起你莫名其妙的高傲。港城不过只是中、国的一座海岛。”
　　“我到自己家的海岛来度个假，也配你来说三道四？”

　　她慢慢说完，拎起包又道：“还有，怕你搞错，我补充一下。我现在用英文跟你说话，是因为我怕你听不懂老祖宗的语言，就像我这次来港城，只是代替我妈妈见见即将死掉的、她女儿的父亲。”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内室。

---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注：根据参照物不同，粤语既是方言也是语言，此处高琳故意把它当作方言来讲是剧情需要。
高德善对于中国文化的无知不是夸张……我真遇见过许多因为不屑或种种原因对中国文化无知到可怕的人，比如美国某名校高材生不知道四大发明出自中国，日本某名校高材生以为筷子是他们日韩的专利，中国人不会用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