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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六六】挥剑决浮云 ...

  •   他的确是来向她道别的。但他想说的其实不是“再见”,而是……“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慕容澈知道自己的这句话不会有答案,至少绝不会有自己想要的那个答案——他甚至说不准自己想要的答案究竟是什么。自何隐的消息传来,他一路胡思乱想,一路辗转反侧,最终咬牙决定,无论她回不回答,回答什么,这句话自己总是该问出口的。
      ——说了再后悔,到头来总比后悔没有说要好。

      可是谁知他还没有问,就已经开始后悔了。

      三年相处,虽不能说知根知底,至少已让他看清了她是个什么人。她聪明的时候很多,蠢的时候也不少,可无论是聪明还是蠢,始终黑白分明,并不会为了逃避什么而信口雌黄。以身为祭伺机投毒的事,她自然做得出来——亲自上阵、带头杀敌的女人,还有什么不敢做?但她做过之后,断不会不承认的。

      “……难道你就没有骗过朕?”
      “我没有!没有!从来都没有!”
      支离破碎的对答在脑海深处一闪即逝,也许她真的不曾骗过他;也许那不过是连铉或者连怀箴私自设下的毒计,而她不过是局中一无所知的棋子;也许……现在说再多的“也许”都没有用,连铉已死,连怀箴也已死去,将自己从命运的悬崖边推下去的那只手究竟属于谁,已注定是个永远的秘密了。
      ——是啊,他们都死了,甚至连自己也死了……死而复生,再世为人。

      慕容澈还未及关紧记忆的匣,那句话便自遥远的彼方忽然喷薄而出:
      “……你是皇帝,想杀就杀好了!我走错了路,爱错了人,死在你手中,正是报应不爽!”
      ——是啊,正是……报应不爽。

      ***

      连长安听了这一大通莫名其妙的抢白,果然忍不住动气。
      “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她皱眉斥道,“且不说龟兹公主是否会嫁过来,就是真的嫁过来了……那也总有嫁过来的办法。人命不是拿来戏谑的,谁的命都一样——你今日究竟怎么了?”

      慕容澈只觉舌底的那份涩意疯狂滋长,如同喉间埋着一只苦胆。他才是吃软不吃硬、半分不愿让人的性子,更何况是……让她。
      “好啊!炽莲阏氏倒知道尊重人命了,那么那些被你害死的倒霉鬼呢?说别人的时候,先想想自己手上的血吧!”

      连长安面上神情立变,忽然语塞。
      她曾彻夜不眠,像磨尖一柄剑那样,细细打磨阴谋诡计;也屡次亲履沙场,兵刃所指之处毫不手软,浴血杀敌——想要对付鬼,必须把自己变成鬼。如果终究只有一方可以生存下去,那她希望活着的是她在乎的那些人,是她自己。

      连长安垂下头去,并没有辩解;许久许久之后,方低声道:“我记得他们……全部都记得,我不会忘的。”
      ——无论你取了谁人的性命,请不要忘了他们的牺牲,请为他们的凋零而哭泣……哪怕这只是“伪善”,也好过将一切视为理所当然。
      ——敌人、朋友、骨肉亲族,因我而死的人们……我没办法一一补偿,只有发誓永远不忘。

      慕容澈死死咬紧口中银牙,只觉怀中憋闷的几乎将要炸开。这三年来他刻意与她若即若离,就是不想落入此时这般尴尬境地。
      “好了,不必如此!”他终究硬邦邦道,“反正我也没立场指责你的,这世上没人有资格指责你……不过是彼此彼此罢了……”
      连长安微垂的双睫眨了眨,唇边浮上一抹若有如无的笑容。
      “谢谢。”她说。

      ***

      这场对谈至此无疾而终,连长安终究没能开口挽留,甚至没弄明白他为什么要走,又想到哪里去。阿哈犸一向脾性古怪,在自己面前尤其古怪,阿衍部的族人大多是打从心眼里佩服巴图鲁叶洲,可对几乎同样出色的他,却是三分尊敬里更夹着七分畏惧。
      阿哈犸走了,小丫头萨尤里犹自忿忿,跟着冲出帐去,对着他的背影猛吐口水,连长安不禁莞尔。
      她想一想,对那女侍吩咐:“你亲自往叶洲那里跑一趟,就说是我的话,如果有阿哈犸要离开的迹象,马上通知我;他是单于特意叮嘱过的人,在我点头之前,务必留下他。”

      像变戏法般,萨尤里那双漂亮的瞳仁儿倏忽放亮,忙不迭答应着飞一般去了——连长安再次莞尔,同时心中暗暗寻思:“叶洲……也快到而立之年了吧?早该成家了,等龟兹的事情结束,一定要记得提一提才是……”
      ——想到龟兹,刚刚升起的好心情,又不由自主黯淡下去。

      幸好她早已不是当年的她。不是那个满身尖刺满身伤痕,防线吹弹可破的小小女子。如今她这颗曾经碎裂的心早已补齐了,她对他有信任,她“相信”。
      ——如果扎格尔真的想娶那个公主,也一定会第一个和我说的。
      这个想法慢慢浮现,慢慢安抚了自己的慌乱与伤感;暖意重新回到连长安的心口,如今她已经有了这个自信。

      炽莲阏氏将身子慢慢仰倒,斜倚在软榻上,双手轻抚着小腹。她用细不可闻的声音对自己未出生的孩子絮絮说着:“宝宝啊,你说,万一……万一你爹真的搞了个公主回来,娘该怎么办?”

      ***

      慕容澈离了连长安的帐篷,被冷风一吹,火烫的思绪总算冷下来。该走了,是时候该走了,离她越近,各种感觉就越发清晰;他宁愿自己再一次身中剧毒日夜煎熬,也好过如今这般,暗蓝色的妒火时时烤着他的心。
      他的心……他摸摸胸口,忽而自嘲地一笑——这颗心,恐怕在他无知无觉间,早就丢在那双盈盈眼波里了吧?

      他实在已在此处蛰伏了太久;草原虽美,却终究不是他的世界。如今浑身旧伤早已痊愈,武艺甚至比当年更为精进……痛定思痛,这三年来慕容澈实在学会了很多东西,大到用兵法门指挥调度,小到如何与各种各样的人同食同卧、和谐相处——假如当年高坐在太极宫御座上的人是今日的他,断然不会那般轻举妄动,那般狂放张扬,那般……伤人伤己。
      经历了这么长的岁月,这么惨痛的失去,有了脸上身上横七竖八重重叠叠的伤痕,即使拓跋辰站在面前,恐怕也难以认出自己——他早就不是当年的他了;即使“追悔前过、夸志多穷”的宣佑帝永远也不可能重新活过来,但这神州广大,一定会有只属于他的天地。

      这样一边想着,慕容澈回到了自己居住的帐子中,只说一路上累着了要好生休息,便遣退从人蒙头睡倒。这一觉直至夜深人静,他才无声无息跳起来,翻出两三件结实耐穿的衣服和特意准备好的金珠、晶玉、碎银……干脆利落打成个小小包袱负在背上。
      当断则断,痴痴缠缠徒惹人笑。

      手边油灯的火苗忽然一晃,仿佛吹来了一阵风,有个影子出现在帐篷的阴影间。慕容澈不用抬头也知来者是谁,这般身似鬼魅无声无息,只能是叶洲——是他此时此刻最不想遇见的麻烦人物。

      “……你真的要走了。”叶洲冷冷开口。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原来他们都知道。
      慕容澈又觉火起,冷笑道:“原来我是你们的囚犯。”
      “不是,”叶洲缓缓摇头,“你是宗主的……朋友,也是咱们左翼营的一员。”
      “那就好!”慕容澈正色道,“既然我不是囚犯,至少也算个客卿,那我现在就要走了——让开!”

      叶洲的身子挡在帐门前,纹丝不动,又问:“你去找何隐,是不是?你想做什么?你是他的什么人?”
      不愧是叶洲,面上虽拙朴,其实心思毫不驽钝——慕容澈暗叹一声,答道:“我是何隐的什么人与你无关,我只不过去向他讨旧债罢了。”
      “何隐……欠你?”叶洲似乎倒吸了口冷气。
      慕容澈低哼一声,显然无意继续回答下去。

      没错,他的确是想去找何隐。那一日在宣政殿的深处,丝毫不像将军、反而神似教书先生的何校尉跪伏于地,不屈的头颅低低下垂:“若万岁信守承诺,微臣定将……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慕容澈遵守了那个约定,除了连氏子孙外,对其余的白莲之子尽皆法外施恩,还将他们以及驸马府中所有的物品一并下赐。
      ——所以,何隐欠他一条命。
      ——慕容澈相信自己的眼光,相信自己没有看错,他绝不是那等食言而肥的小人。

      油灯的火苗跳了一跳,叶洲依然不动,兀自道:“你不能走。你该知道自己的身份……”
      慕容澈实在不愿与他多费唇舌,这家伙是木石雕成,说不通的。他料算叶洲绝不愿在此地大动干戈惊扰旁人,索性背着包袱径直向帐门去。
      叶洲伸出手拦在他面前:“你的命是宗主给的……宗主让我一定留下你。”
      慕容澈的脚步停了。

      “一定留下我?”他微微挑眉,胸中波澜渐起。
      叶洲许久没有言语,仿佛在仔细斟酌着该当如何开口才好。半晌,他终于道:“宗主说……‘那家伙’不想让你走。”

      唯一的一点奢望从半空中落地,摔成粉碎,火气猛地上窜,几乎烧尽理智;慕容澈怒极反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大约能猜到他干嘛急着留我……”
      “你的确是个贤才。”这一点叶洲也不得不承认。

      “贤才?分明草原一统,西域大局已定,他还这般‘求贤若渴’,你不觉得奇怪吗?既然舍不得手里用惯的刀,那定然是又盘算好了大猎物。”
      叶洲起初没听懂,微一沉吟,脸色立时变了,不可置信地问:“你是说……南征?”
      慕容澈毫不犹豫,断然点头:“当然,南征!”

      一时间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场面就此僵持。不知过了多久,叶洲方才开口:“上次你说他有意金蝉脱壳,叫麾下替死,结果你猜错了……也许这次还是你错了……”
      “绝不会。”慕容澈斩钉截铁,“非我族类,狼子野心!”

      营帐内再次被沉默笼罩,又是好一阵冷场,这回率先打破僵局的是慕容澈——霜锋般的话语从他削薄的双唇间涌出:“若是真的……若这一次我没有猜错,叶将军,你打算怎么办?”
      叶洲极缓、极缓地摇了摇头,极缓、极缓地回答:“宗主怎么办,我便怎么办。”

      “你还一门心思为她卖命?她嫁给了胡人,她背叛了大齐——你总还是大齐的好男儿吧?”
      叶洲漆黑的眼眸深处有微光倏忽一闪;在那瞬间,他又成了战场上威风八面的杀将了:“不是白莲负了北齐,是北齐负我白莲……宗主叫你留下,你便非留下不可——活要留人,死要留尸!”

      ***

      与此同时,金帐之中,“狼子野心”的匈奴单于扎格尔以手支头,满眼困倦,看着自己面前七八位谋臣正在争论不休。
      除了直接由炽莲阏氏执掌的左翼营之外,阿衍部所有重要人物已尽集于此。他们也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两难的抉择,天气分明已冷,可每个人额间都有汗水,各持己见互不相让,直争得面赤耳红。

      ……眼见已过子时,扎格尔实在忍不住了,大大打了个哈欠。
      所有人同时停下辩论,同时转过脸,用各式各样的怪异眼光望向他们的单于。

      扎格尔将那哈欠痛痛快快打完,毫无愧色地回望大家;然后从里头寻了个最顺眼的:“兀赤叔叔,说了这么多,您觉得呢?”
      兀赤是曾经跟随扎格尔的父亲纳苏尔单于的老臣子,最是稳重——也许稳重得过了分;他拈起自己花白的胡须,小心翼翼答:“老臣觉得……龟兹王的提议很有价值。”
      “自然很有价值,”扎格尔将使者带回来的龟兹王的亲笔信捏在两根手指之间,在半空中晃了晃,“送上门的公主谁不想要?即使公主不够漂亮,嫁妆也没人嫌多不是么?我是想问你们,这也商议了一天两夜了吧,到底打算怎么办?你们不给我拿个主意,我可连玉帐都不敢去了。”

      在这些自小相处的心腹们面前,单于向来没什么架子,插科打诨都是寻常的。众人听他出言调侃,而且是在调侃自己,不约而同笑将起来,方才针锋相对、剑拔弩张的气氛荡然无存了。

      “不如……您直接征询一下阏氏的意见可好?”另一谋臣大胆建议。
      “行了吧!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知道阏氏素来‘最识大体’的,我去问她的意见,便和逼她答应差不多——然后我自然也没理由反对了,是不是?”
      那谋臣低下头去,神情颇有些不好意思,显然是默认了。

      这时已有人听出了弦外之音,直吓得站起身来,期期艾艾道:“难不成……单于您根本不想……不想娶龟兹公主?”
      “当然不想啦,你们以为是什么啊?”

      这……场中所有的将军所有的谋士面面相觑,全然说不出话来——他不是一直在讲什么“公主”什么“嫁妆”,怎么又突然变了卦?大家原以为难点在于怎样做才能既不伤及娜鲁夏阏氏的权威,又能照顾龟兹公主的面子,原来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儿啊!

      “一个小国龟兹的公主有什么了不起?若是北齐、或是南晋的公主,说不定我还会仔细考虑一下;”扎格尔戏谑地笑着,松开两指,让那封信轻飘飘落地,“这个提议,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想着点头!”
      “可是单于……那不成的,龟兹虽无法和北齐南晋相比,在西域也算一方豪强。若是驳了对方送上门来的好情好意,恐怕会大大触怒龟兹王。咱们刚从花刺子模回来,人困马乏,正该休养生息,再加上冬天马上就要到了,此时妄动干戈,大为不智啊!”

      “当然不能触怒龟兹王了,要不然,我叫你们来干什么?就是让你们帮我想一想,怎么才能既不得罪他,还不用娶那龟兹女?最好嫁妆照样送过来,咱们不嫌东西多。”
      单于话音一落,金帐内登时鸦雀无声;众人不禁大眼瞪小眼——原来您是半点亏都不愿吃,便宜还想占个精光哪!

      ……

      “……行了,不用你们,我看这么办吧,总要有人为了大局牺牲自己嘛,”扎格尔伸手指指某人,轻描淡写丢过一句话去,“喂,我说,你小子也该娶老婆了吧?”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9章 【六六】挥剑决浮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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