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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三】爱恨 ...


  •   ……白莲花,红莲花……豪杰英烈多如麻,功名成败走如沙……

      宣佑帝居高临下,冷冷注视内监拿出早已备好的牛筋和铁锁链,将昏厥的连氏父女二人牢牢绑缚,拖下去。青紫的血从他们的七窍中缓缓淌出,连皮肤也隐隐变了色——多少代帝王的执念,盘踞在江山社稷之上几近两百年的怪物,到头来也不过是堆半死不活的肉罢了。

      “庆平侯拓跋辰——”
      “臣在!”
      “领朕之金牌,带三百侯府属兵及一百慎行司内监,速往驸马府,务必保护昭阳公主周全。若遇抵抗,先斩后奏!”
      “臣遵旨!”

      “左都护武威将军沈奉——”
      “末将在!”
      “朕命你领朕之尚方宝剑赴枢机营调动左右禁军,即刻包围连氏族营。不服御令者,擅自出入者,妖言惑众者,杀无赦!”
      “末将领命!”

      “兵部侍郎蔡养宜——”
      “微臣在!”
      “爱卿口才机变人所难及,朕命你携朕之手谕,与沈将军同行宣旨,便宜从事。务必开诚布公:连氏叛逆,带剑入宫,密谋篡位,已事败被擒;命白莲军速速归顺王统,降者官升三级,若有违抗,以谋反论处!”
      “微臣明白,请陛下放心!”

      “左都御史张怀庆——”
      “微臣在!”
      “朕已密调京畿大营五千军士在南城外五里处守候,你即刻带朕之金箭予安远门守备,令他开城放行;你负责引这五千人与武威将军汇合,听其指挥!”
      “微臣遵旨!”

      明处韬光养晦、和光同尘,暗地里网罗人才、培植羽翼,这场鸿门宴绝非心血来潮;慕容澈从登上帝位的那一刻起就苦心孤诣巧算筹谋,才有今日图穷匕见的妙局。此刻首恶虽除,但连氏盘根错杂数百年,整整三千能征善战的白莲军犹在,便如同骨鲠在喉。不过……无妨,宣佑帝并不担心,毕竟他占着先机;毕竟禁军加上京畿大营,足有八千之数;更何况,他手上还有杀手锏。
      四位心腹近臣领命一一去了,内廷总管太监凑了过来,从未有过的诚惶诚恐:“陛下,是否起驾太极宫?”
      这老东西是连铉的人,或者说,曾经是连铉的人,不过此时此刻,傻子也明白自己该站在哪一边。
      “朕就在这里等,”他不打算给他好脸色,语气凝冷,“警戒众人切勿随意走动,不准私下交谈,违者严惩不贷!”
      总管大人低低弯下腰答应,正想退出去,却被宣佑帝唤住。老太监屏息静气,可静候许久也不见吩咐,只得迟疑着、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原来万岁正转过脸望向身后,望向那个拿整个家族和三千子弟的血来点染头上璀璨凤冠的皇后娘娘;一直望着,几乎出了神。
      “……去传商太医,皇后烫着了。”终于,万岁说。

      ***

      宣佑帝自宫女手中接过丝帕,替连长安细细拭去粘在肌肤上的炭灰。幸好衣袍厚重,大半炭块火星都给挡了下来,只左手边燎出一溜水泡,高高肿起,涨得透明。
      “……是我莽撞,委屈你了,”心神微动间,他软语安慰。他是天子,竟然不称孤道寡,这样一句话说出来,已是难得。
      可恨连长安并未因此感恩戴德,依然像个漂亮的傀儡娃娃,不言不语,不声不响。这刻意的沉默实在比哭泣、比喝骂、比歇斯底里没完没了的质询更让人觉得难以忍受,慕容澈心中一阵烦躁。

      在他几乎都要发作的时候,她终于开了口,声音极低,低到他险些听不清。
      “……你骗我。”她对他说。千言万语汇聚成寥寥三个字,僵硬的简直像是谈论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到如今还需要怀疑么?控诉又有何用?他知道紫瑞香,他将连家的生死命脉握在手中,自然都是因为她,只会因为她。
      大婚那日,他不让她乘凤辇入紫极门;洞房花烛之夜,他喜怒无常阴晴不定;即使在裸裎相对之时,他也不忘千方百计套她的话……原来长久以来自己那些莫名的预感都不是空穴来风;原来他终究骗了她、利用她,他早有预谋早有布置,可笑连长安一味盲目信任,一直蒙在鼓中,痴痴傻傻。

      “那又如何?”他冷笑一声,随手将帕子丢在旁边,几乎不假思索便道,“难道你就没有骗过朕?”
      “我没有!没有!从来都没有!”一个声音在长安胸腹间嘶吼,几次冲向喉管,却都给她仅剩的骄傲生生压了回来。最后一丝奢望也已片片碎裂,原来真的是这样……

      她像叩拜神明一样虔诚供养她的爱情,为了这爱、为了他的温柔微笑她做什么都不怕……可是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都是假的,赫然都是假的!她早已将灵魂和身体双手奉上,全心全意匍匐在尘埃里,可是……他依然不信她。纵使满地的血还在眼前,纵使他已从她身上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依然还是摆出冷冰冰的面孔笑问她:“难道你就没有骗过朕?”
      ——没有!我没有!我分明那样爱你!
      ——可是……谁相信?

      慕容澈索性笑起来:“怎么?你也无话可说吧?不过放心,无论如何这次你都立了大功,朕不是忘恩负义的人,你始终是朕的皇后……”
      施舍她两口残羹剩饭,他还当作是难得的恩典;好一个“始终是皇后”,她剖心挖肺的对他,为的难道是身上这套十二层的累赘衣裳?
      只因急怒攻心,头脑反而从未有过的敏锐清明,回答几乎不假思索,冲口而出:“我爹和我妹妹此刻半死不活,你自然要抓一个连家人当棋子,你才不会就这么便宜地杀了我,你当我不知道么?”
      慕容澈恨恨咬牙,眼底晶芒变幻、闪烁不定,忽又咽下火气,讥讽道:“你爹?你妹妹?似乎你一直跟朕说,你不是连铉亲生的吧?你不是说恨着他们吗?朕替你出了气、报了仇,你该跪下来谢恩不是吗?究竟是谁在信口雌黄,也许朕真的该和你好好算一算。”
      连长安一愕,猛地语塞。是啊,她不是恨着他们吗?但他们活生生倒在自己面前,活生生流着血,她分明心如刀绞,分明……物伤其类兔死狐悲!
      ——怀箴的冷笑瞬间在眼前浮现:“你这没用的蠢女人,你以为慕容澈真的看上了你?你懂得什么?”她是真的恨死了那笑容,她是真的恨的,但……但……最终却证明,她的恨和她的爱一样可悲亦复可笑!原来自己活该被嘲弄,一切都被连怀箴说中了。

      她忽然间没了伤情,唯剩愤怒,怀里一道一道暗蓝火苗焚烧六腑,越窜越高。她曾以为自己恨过连铉,但此时才知道,那只是深深觉得不公平,只是强烈的不甘心;她更以为自己恨不得怀箴死去,但……其实她是多么希望,自己也能变成众人口中传奇般的女子,变成名动天下的“盛莲将军”。
      连长安直到此时此刻,才真正明白了什么是“恨”;恨一个人的滋味就像是咬着肉的带钩的牙,摘不掉、忘不了、躲不开,缓缓吐出无可救药的毒。
      ——陛下,其实你根本不必巧言令色,根本无须动用你的权力你的谎言,在这一刻之前,我曾是那样爱你,那样卑微地毫无自我地爱你!你只要对我吐出一个“爱”字,吐出一个小小的“信任”,我决计会以百倍千倍相报,甘愿拿刀剖出心来掏给你看!我只求你爱我……我只求你真心对我……可是你却将毒蛇塞进我嘴里,你逼我恨你……恨你……恨你……

      长安委实怒极,嗓子里咯咯作响,就像是鬼怪凄厉的笑声。她恨他的精明,也恨自己的愚蠢;恨他的假,更恨她的真。
      宣佑帝看着她不自禁战栗的身体和死尸般的脸色,显然不耐烦了,刚刚萌生的些微歉意彻底化为乌有,他皱起眉头,敛容道:“何必如此惺惺作态?朕派人查过,你平素的确和连氏父女不和,朕是在利用你,但你也在利用朕嘛——何况你还在朕身上下了毒,你还大有凭借不是吗?”

      ——下毒?长安心口剧震,他在说什么?
      “我根本没有!”她终于吼出声来,他骗她、利用她,现在终于要将死罪陷在她头上了,是不是?
      慕容澈再也按耐不住满脸嫌恶,愤然道:“够了,别做戏了!”他伸出右臂给她看,果然灵道、通里、阴郄、神门、少府、少冲……整个一条手少阴心经近十个穴位上,统统现出铜钱大小的紫色瘢印。
      “……朕向来极小心,除了昨夜……你若没有趁机下手,这又该怎么解释?今日一早朕便觉得胸肋间莫名滞痛,到中午招太医一看,果然是着了你的道,连商供奉都查不出你用的是什么毒,只得以针灸尽力迫出毒性……够了,长安,朕这样对你开诚布公,是想你明白,朕绝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何况……何况也不是对你没有好感……朕需要你的合作,你也需要朕保证你的位置,你将解药给朕,我们从此平和相处,共掌帝位,不好么?”
      长安越听越觉得荒谬,连祭台旁的纸人纸马金锭银锭也比这故事真实可信多了,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眼波盈盈,媚色斜飞,如昨夜那般含情脉脉望他,慢启朱唇,轻敲皓齿,吐出三个字来:“你休想!”
      “你——”宣佑帝骤然青筋爆跳,喝骂,“连长安!你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你么?”
      “你杀了我好了,”她无限轻巧满不在乎地回答;复仇的快感瞬间盈满胸怀,脖颈高高昂起,“你是皇帝,想杀就杀好了!我走错了路,爱错了人,死在你手中,正是报应不爽!

      面对她的决绝他哑口无言,只有冲她怒目而视;她毫不示弱,也回瞪过去,两人视线交缠,噼里啪啦闪着火花——她怕什么?归根到底,她还有什么可怕的?她宁愿昨日死了,死在他给的爱的虚影里,也好过如今面对这幅不堪嘴脸,也好过此时怒火和悔恨一口一口啃吃她血淋淋的心。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他想要出手打她,就像是之前他狠狠将她推在熏炉上那样,一下子摔碎了她的梦,摔碎了她爱他的那颗心。可是,没有,都没有。他的脸色竟忽然和缓,眼中浓浓都是疑惑;她赫然在他的怒气和讶异之中捕捉到点滴温情,不是装腔作势的关照,那么鲜活,那么真,像星星一样在漆黑的眸底闪闪发光……刹那间,她几乎要生出可悲幻想,几乎以为……他至少有一点……爱她的……,
      “长安……”他忽然唤她的名字,宛若太息。他们又像是回到了昨夜,最后的幸福时光……连长安猛地挥开他伸过来的手,抵死咬紧牙关。“我绝不会第二次上同样的当!”她反反复复对自己说,“这是假的!假的!都是假的!”

      廊下传来急急脚步声响,有人轻声咳嗽:“陛下……”
      慕容澈的手猛地缩回去,像一颗石子搅乱湖水,目光中那仿佛假象的温柔光芒倏忽消失。他疾退一步,满脸如梦方醒的神情,俄而,缓缓问:“是商供奉么?进来。”
      商轶答应一声,却没有动,沉吟片刻却道:“万岁,臣自太极宫过来时,看到西南天空有腾起素白的烟花信子,似乎……有些不妙……”

      宣佑帝身子一震,急回头问:“怎么会?”
      他话音未落,方才跑出去传话的总管太监已飞快地奔进来,老迈的身体迸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他跑至帘外,喘气喘得快要死去一样,好半天才开口奏道:“不……大事不好了!白莲……白莲军从校场冲出来了,沈大人没……没能拦住……他们直往宫里来了!”

      一片静默,如同暴风袭来前最后的宁静。
      在这寂静中,似乎真的有歌声,有刀剑声,有三千子弟的怒吼在暗夜里呼啸,越过重重宫阙,一直传至耳边。

      慕容澈额间陡然见汗,他猛地抬手擦去,高昂起头,厉声吩咐:“把连氏父女带过来,鸣响镝!招齐所有人手赴支援宫门,由朕亲自指挥,决不能让这起逆贼冲进宫内!”
      端的是杀伐决断,端的是雷厉风行!他几乎顷刻间便已安顿妥当,随即移步向外,毫不停留。却不知是谁在旁边战战兢兢问:“那……皇后娘娘……”
      宣佑帝再也不看连长安半眼,径直一挥手:“商供奉,你是朕最信任的人。皇后便交给你,看好她,别让她乱说话——还有,若……若朕有什么万一……万一……你替朕……”
      他的话不曾说完,只举起右掌,做了个“截断”的手势。
      商轶的身子微微一晃,终究还是肃然回答:“臣遵旨!”

      前路是刀光剑影,血海茫茫,慕容澈大踏步出了沉香殿,没有回头。在这个瞬间,他和她也许存在过的爱情,或者仅仅是爱情的、美丽的幻影——总之,都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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