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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江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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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江水浩浩荡荡,越过绵延的高山,进入广阔的平原地界,在梁国境内变得绵绵悠悠,滋养着江南的风土人物。
时值八月,空气中的暑热已渐渐褪去。拐过一片山坳,荆江变得开阔起来。江畔种的一片火红的枫林,倒映在碧绿的江水上,称着蓝天白云,有着别样的美感。一叶小舟,就在这绿映红的江水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晃悠悠,随江漂流。
“四爷,咱们这都漂了半个月了,存粮都没多少了,咱们啥时候上岸啊?”一道略微稚气的嗓音响起。说话者是一个穿着蓝衣的半大少年,他盘膝抱着桨坐在船舷上,微微侧头看向坐在船头的少年,神情似乎有些苦恼。
那少年右手拿着一把刻刀,左手拿着一支竹笛,正细细雕刻着。听了这话,“唔”了一声。过了半晌,就在蓝衣少年认为不会再得到回答时,那少年突然道:“咱们是不是快到广安郡地界了?”声音清润干净。
蓝衣少年凝眉向前望了望,在心中计算了一下这半个月以来的行程,笑道:“是啦!四爷,咱们快到石屏县了!石屏是广安最边上的一个县!”
那少年闻言一喜,转过头来,冲着那蓝衣少年粲然一笑。他随手将刻刀揣进怀里,将那竹笛往船板上一点,就着这力顺势站了起来。他浅浅地伸了一个懒腰,眸中是显而易见的雀跃。
他笑道:“棒极了!等咱们到了石屏,就去寻个驿馆,拿点银子。然后寻一处温泉,好好泡上一个时辰。”他越想越欢喜,又道:“咱们还要去金铃居,吃他家的姜梅丝儿鸭子,来一轮珑缠果子,再点一份鸳鸯五珍烩,一份花炊鹌子,一份奶房签,三脆羹,酥琼叶,荔枝白腰子,螃蟹酿枨,再来一份金橘雪泡,碧螺玉,要是还有一份砌香萱花拂儿那就更好不过啦!”他越说越快,竟有些滔滔不绝起来,那些平日里他看见也只夹上两筷子,甚至不屑一顾的菜肴,现在变得极其可爱起来,他嘴角的笑意遮都遮不住。
也是,在江上漂流的半个月来,带的存量都是糕饼一类的干粮,肉食就只能捕鱼为食。荆江水好,鱼肉倒也不差,只是……没有盐味罢了。天天吃,日日吃,真真苦煞人也。一连吃了半个月,真是这辈子都不想吃鱼了。要说上岸,可以倒是可以,风险太高。此次出来地匆匆忙忙,基本上完全说得上是临时起意,日子还真是,苦苦巴巴。转念又想到若是回去……嗯,反正胜利就在眼前了!
他心情极好,抬手拿竹笛点了点蓝衣少年的肩头,道:“小梁朴,你有什么想吃的?爷给包办!”
不等梁朴回答,他又道:“没事,咱们可以一起吃。”
“这船上日日漂的日子,可快要结束啦!”
梁朴小声嘀咕道:“四爷,你老上船时可不是这么说的。”常年与这位主子同行,他已经极为熟识少年的脾性,私下里说话已经不若寻常主仆一般恭恭敬敬。稍微打趣一下,少年也并不会觉得冒犯。
“您上船的时候,可是说这荆江千里风光,沿河而下,那应该是何等的惬意潇洒呀。”
少年佯怒道:“没上没下的!”想起了半月前的情景,也不由得苦笑着摇了摇头。真是,年少天真啊!
荆江千里风光如画不假。
上船的前几天,日日赏这山水胜景,真是觉得心旷神怡,白日戏水濯足,晚间月光倾洒,粼粼洒在江面上,在船头直身吹箫,江风吹动衣袍,到真是颇有“击空明兮溯流光”的飘飘欲仙、遗世独立之感。
可到第五日上,天公不做美,江南进入了淫淫霏霏的黄梅雨季。别无他法,只能坐进乌篷小船里,一天天的随舟晃晃荡荡。干粮潮了一大半,带的衣服也浸的湿湿哒哒。不得已,梁朴日日捕鱼烤来吃。但这无盐之鱼,真是不敢恭维。再加上风景虽美,日日看,夜夜看,久了便觉得和府门外的车水马龙差不多了。新鲜感渐渐淡去。他也脱下了锦衣华服,穿上了麻衣,披上了斗笠,现在看上去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渔家少年。
但这少年,可不普通。
他清秀的眉头微微皱起来,摩挲着手中的竹笛,似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说:“大哥往日里总说什么慎独守真,三哥也经常说些宁静致远的话。他们有时候往那一坐就一整天,像是个玉人一样。诶,我往日里是没机会体验这种悠远宁静的心境了,这些天在船上,这‘独’的环境倒是有了,我有时候想像他们一样,可是只觉得无聊之极。”
梁朴不由得微笑,揶揄道:“这次来寻四爷您的,只怕不会是太子殿下或者是常平王殿下的私卫了。四爷,您这不是还没成婚吗,不过就是择个吉日提雁下聘,您就急急地逃了。您这大概是有史以来第一个逃聘的皇子了。”
这少年,正是当今大梁国嫡四皇子,萧澄,封广安王。他口中的大哥,正是当今太子,萧洋,他口中的三哥,乃是常平王萧浚。都是他的嫡亲哥哥。
听得这话,萧澄脸上浮上了一层薄红,似恼似臊。回想起当日,他也说不清楚当时怎么想的,只是觉得自己都到了纳征这一步了,接下来就要请期,然后成婚,生子。心头莫名烦躁,只想着要逃离。他行事向来快意潇洒,怎么想便怎么做。当晚便决定离开金陵城,只带了梁朴一人。
这不是他第一次离开金陵城。
他自小喜好游山玩水,十三四岁时,便带着一干护卫四处游玩。但是却从来没有如同现在这样,为吃食洗沐之事烦恼,偏偏又有岸上不得。现下这般情况,别说“逃”了,说是“落荒而逃”,都是可以的。可是自己也偏偏说不出那个一定要离开的理由。
萧澄摇摇头,甩开回忆中那种烦躁的异样感觉,笑道:“到了广安地界,那可就是我说了算了。除非大哥三哥亲自来,谁能奈何得了我?父皇这几年来求仙问道,可没什么心思管我。”
“说起来,广安是我的封地,可我还没去过。这次也算是个好机会吧,我就当体验民生了。省得大哥成天说我不知民生疾苦。”
他勾起眼角,微微横了梁朴一眼,道:“爷今儿个心情不错,就免了你这犯上乱说话之罪啦!话说回来,三哥还没成亲呢,怎么轮得到我?再说,母后孝期刚过,我就要急着纳征了?便是大哥三哥亲自来寻我,我也自有理由。这事搁上一搁,也没什么打紧的。”
“划桨了!听听爷这新刻的笛子如何!”
梁朴连忙狗腿地道:“谢四爷宽宏大量大人不计小人过!四爷风神秀彻,笛声如同天籁之音。那根竹子不知修了多少年的福缘,能被四爷亲手雕刻成笛子,小的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能有幸在有生之年听得四爷亲自吹笛,这江,这云,这枫林,都是为了称四爷的意才应的这个景儿!”说罢拿起桨卖力地划了起来。
萧澄不由得“扑哧”一笑,道:“少来这套!”
他抬手拿起笛子,目光平视着宽广的江面,丹唇微启,泠泠的笛声便在这清旷的江上漫延开来,直直进到人的心中。那曲子起初调子轻快惬意,转了转调后,变得绵长悠扬。梁朴的心神不由得全部被吸引过去,手上的动作也僵了,只是维持着划桨的姿势,却是一动不动。
忽然地,笛声一顿,再出声时,调子陡转直上,直击人心。目下虽是秋天,梁朴听着这高亢却泠冽的笛音,却如同进入了冰雕雪裹的冬日,身上不由自主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笛声越来越高,梁朴凛着心,大气也不敢出。
秋风拂过,枫叶渐落,悠悠洒在了碧蓝的江水上。耳旁突然传来了“琤、琤、琤”三声空彻的琴声。每一声,都恰好扣在萧澄的节奏点上,听起来异常和谐,恰如其分地中和了笛声中凛凛的寒意。梁朴呆呆转头望了望,却没见到任何人。
萧澄眉头一挑,他深吸了一口气,笛音越发地清亮,响彻两岸山谷。那弹琴的主人似是知道萧澄的用意,琴音紧跟而上。音色柔和清润,与笛音相得益彰。
许久没有这样与人对奏同绎一曲了,萧澄心中大为高兴。他玩心突起,不再按照曲谱来吹奏,在一段急如暴风雨的曲段的高潮部分,忽然转调,变得哀婉凄切。萧澄自己虽然丝毫不悲伤,但是调子拿捏得当,却真能让人听出几分萧索的秋意。
萧澄本是有意戏耍一下那弹琴的主人,刻意让他找不到调,无法再与自己相合。却不料那琴声在他转调之后,只是微微低了一个调,调子依旧柔和舒适,却莫名地和自己转调后的哀戚曲调和谐。萧澄心中微微一动。
一盏茶后,终于曲罢。这一曲吹得畅快和谐,萧澄心中舒爽异常。他收了笛子,在这空旷的山谷间,突然觉得太过寂静了。好想再奏一曲,打破这空旷的寂廖。
远处传来了船桨拨开水面的声音。
辰时将尽,太阳终于越过巍巍群山,傲然立于山尖。金色的晨光铺散在平阔的江面上,荡出
万点金光粼粼。两岸红枫如胭,一眼望去,万物都笼罩在一层柔和的金光之下。
萧澄迎光而立,长身站在船头。他左手负在身后,右手无意识地把玩着笛子。他定定地看向江面尽头。
弥漫的金光中出现了一个小黑点,然后越来越大。越过江天相接的那条金色的边线,萧澄终于看清了,那是一条极其别致的花雕小船。
船头坐着一个人。
他的脸隐匿在耀眼的晨光下,只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萧澄看不清楚他的脸庞,但是在渐近的摇橹声中,他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咚咚地撞击着他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