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麻将》叶凉初

9、重逢

　　4、重逢
　　天气有些凉了，锦坤想整理一下衣橱。当然，他从没做过这样的事，每天，都是明秀看好天气预报，把适合的衣服放到他们的床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们就是这样，卫生间的毛巾永远雪白喷香。而现在他知道，如果两天没洗，就会有一种抹布的臭味，令人恶心。明秀明秀明秀，她就像不停旋转的陀螺，为父女俩忙碌着。但她从不抱怨，总是笑容满面，可是现在，当锦坤和小可不说话时，家里有着异样的冷清。锦坤常常觉得寂寞，深深的寂寞，他不知道小可是不是这样，他不敢问她，一个十岁的女孩子，失去了母亲，当然，她的痛苦不会少于他。但她没有在他面前流露出来，强颜欢笑，更令他心酸。妻子走时留下了七万多的债务，他前些天找过校长，治疗费用里有一大部分是自费的，校长表示爱莫能助。妻子在的时候，因为有共同的学生，共同的话题，他觉得教书是一分不错的工作，现在，他突然觉得乏味，而且，这校园里，充斥着他与明秀的回忆，他们一家三口的幸福剪影，他想离开，让小可也换一个环境生活，他渴望全新的生活，这样，也许他们可以痊愈得快一些。
　　衣柜里，所有的衣服都码得整整齐齐，柜门的内侧，贴着图书馆用的书标，上面是明秀娟秀的字迹。“祝老师（夏）”“祝老师（冬）”“祝老师（毛衣）”•••“小可（裙子）”“小可（外套）”，是的，明秀在家里常常叫他祝老师，她说她喜欢被人称为老师，所以认为锦坤也是如此。锦坤开玩笑说，叫我祝老师的人太多了，换个可爱的称呼？明秀叫他“竹子”，还笑着说，和你相配呢，又瘦又高。他叫她小桃子，他们叫小可小天使，把家叫作“天使之家”。
　　有一个柜子里放着一只大的藤箱，褐色的箱体，并不太重。锦坤从没见过它，当然，他没见过很多东西，这一只尤其陌生，打开来，吃了一惊。
　　里面有两套毛衣，锦坤认得，是明秀在病中织的，为了它们，不知道和她噜嗦了多少回。可是明秀说她闲着也是闲着，刚刚做完血透的一两天，精神体力都会好转，她就织毛衣。锦坤从她手上抢下来，叫她去休息，她可怜巴巴地说：“锦坤，让我给孩子留点什么吧，我是个不称职的妈妈。”此后，锦坤就没再劝她，没想到她竟结成了两套，一套这个冬天正好穿，另一套大许多，像是大人穿的了。另外一个牛皮纸袋里，是两套内衣，背心加短裤，一看就是小姑娘的，色彩很浅。还有他的两件新衬衣，两件羊毛衫。一个蓝色信封是给他的。
　　“锦坤，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你和小可了。这个开头，有些落入俗套吧，那些离开的人，总是这样说。我多么希望我们只是暂别，如同我要独自开始一段旅程。可是，我们都知道，她是永别，她分分秒秒地逼近我们，终于，来了。
　　谢谢你这些年来对我的照顾，我觉得幸福，你和小可，我该知足了，我不知足的是，我多么想，和你们一起，一直到永远。
　　我担心有一段日子，你们会过得很难，对你，对小可都是如此。可是锦坤，相信我，那很快就会过去的，伤痛是会随着时间淡化的，你一定要信我。就像小可会长大，你们会很快有新的生活，千万要相信我，挺过去，不会太久的。小可很快就长大了，她会照顾你，陪伴你，直到永远。我只担心，因为我的缺席会影响她的成长，一个女孩子，她多么需要母亲在旁边引导她，与她并肩同行，所以锦坤，如果有合适的，心地善良的女子，让她与你一同陪伴小可的成长吧，那会对她很好。
　　锦坤，你是个有才华的人，你知道，我说的不只是在画画上，你在很多方面都有天分，我相信，你人生的盛宴倘未开场，而我是注定要缺席了。我会在天堂注视你，祝福你。所以，一定要带着小可好好生活，一定。”
　　落款是一只画成笑脸的小桃子。锦坤的泪汩汩涌上来，他下意识地把拳头塞进自己的嘴巴，使得呜咽不那么大声。
　　“爸爸！”锦坤泪流满面地转过身来，“是妈妈的信，小可。妈妈从天堂给我们写来了信。”小可慢慢地走过来，从锦坤手中接过信纸，缓慢地看了起来。锦坤站在她身后，又看了一遍。
　　师院这学期安排给他的课程也很轻松，他知道是为了照顾他倘未痊愈的身心。他开一门公选修课，是西方美术史，选修的人很多，但那是讲了多年的课，锦坤并不觉得有压力。梅朵也选修了它，但锦坤并不知道。
　　梅朵有好几次都想来看看祝老师和小可，她在大一时，祝锦坤是她的中国画老师，那时的他，站在讲台上，如临风玉树，神采飞扬，不知道有多少年轻女孩子为他心折，她们是因此才看到他后面的明秀，还有小可，他们常常在校园里散步，粉嘟嘟的小女孩一手拉着爸爸，一手拉着妈妈，两个大人稍一提劲，女孩子把双脚一缩，就吊在他们中间，被拎着走一段路，老远了，还传来她银铃般的笑声。

　　选修西方美术史的人很多，梅朵每次都来得很早，坐第一排，面对着祝老师此刻面无表情的脸，只能想象他昔日的风采。忽然之间，同情心发作，下了课，鼓足勇气在门口等着他。
　　“祝老师！”
　　“呃，有什么听不懂的吗？”锦坤只觉得女孩子面熟得很。
　　“我读本科时，您教过我中国画。”梅朵看着他茫茫然的样子，忍不住提醒他。
　　“哦。你读研究生了。”他边说边往外走。梅朵只得随上去。
　　“小可，她好么？”
　　“她很好，谢谢！你认识她？”锦坤并不意外，校园里很多学生认识小可，曾几何时，他和明秀的学生都爱小可，都来抱过她，带她玩，把她当作最可爱的小妹妹。他有些记不清，眼前的姑娘，也许是他们中的一个吧。她还很年轻，浅麦色的皮肤，眉目漆黑，看上去性情爽直，利落的短发，黑色毛衣，石磨蓝的工装裤，她很像个学美术的女孩子。
　　“我可以去看看她么？祝老师。”梅朵说。
　　“当然。我现在去接她，半小时后我们到家，你认识我们的家？”
　　“好的，到时见。”梅朵高兴地答应着。她想见见小可，偶而她和已经工作的本科同学聊起时，他们常常问她，祝老师和小可的情况。她总是猜测着说，总是还好吧。他们说她都不像那个热情的梅朵了。
　　梅朵去外面兜了一圈，她本来想买个礼物给小可，但一时也想不到买什么好，只得买了几样水果。赶过去时，正好碰上在开门的父女俩。
　　“小可？祝老师，这真的是小可么，她长得那么大了。”锦坤闻讯转过头来，是那个叫梅朵的女孩子，提着满手的东西，笑意吟吟地看着小可。
　　“小可，这是梅朵姐姐。”他把她让进门来。小可看了梅朵一眼，目光略带冷漠，“梅朵姐姐。”她礼貌地叫她。
　　“小可，我是你妈妈的学生，我在师院读研究生。”梅朵是故意的，她觉得小姑娘对她有轻微敌意。果然，听说是妈妈的学生，她马上放松了。
　　房子收拾得很干净，阳台上还种满了蓬勃的植物。小可高兴地带着梅朵四处参观了一遍。
　　“姐姐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没有带礼物来，下次补上，你喜欢什么？”
　　“什么都行？”
　　“是的。”
　　“可不可以要一个十字绣？”小可看了一眼厨房，锦坤正专心做菜，他有些发窘，不知道该不该留这个女学生吃晚饭。
　　“行啊，我也很喜欢，可以教你。网上有卖，两天后，就可以到货。你等我。”梅朵高兴地说。
　　“太好了！谢谢梅朵姐姐！”小可喜悦地叫出来。送她出门时，还和她拉了勾。她们相约两天后再见。
　　锦坤看到小可脸上的笑容，一种真切的，发自内心的笑，整张脸都满满的，和平时对着他的那种笑截然不同。毕竟，小可是个才十岁的孩子啊，因为妈妈的离开，她过早地成熟了，失去了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在他面前，她努力表现成熟，不叫爸爸担心，她处处呈现出，爸爸，我长大了，我能做很多事，我能代替妈妈照顾你。叫他心酸。让女儿一辈子保持着天真甜蜜，蓝天般纯净的心，是锦坤从前最大的心愿。妻子生病的日子里，最忙最累，每天他都会去女儿房里看她一眼，通常她已经睡下了，漆黑的短发胡乱散落在枕边，白玉般的额头上，汗珠密密的，长长的睫毛，即使在睡着时也不老实，时不时颤动着。他想她在做梦。双手高高举过头顶，还像婴儿似的“虎抱头”的睡姿。安琪儿似的女儿，每次都让他看痴过去。如果妈妈不得病，或者不是那么重的病，他们一家三口，生活得多么美好啊。
　　锦坤转身进了书房。他在着手准备开公司的事情，刚好有一个大学同学向秀林，从南方回来找寻投资项目，他们准备合作，由他的同学经销，他只负责作品。和中国的每一个城市一样，处在长三角的沿海城市江浦也正迎来它前所未有的大发展，整座城市尘土飞扬，像一个巨型的建筑工地，一幢幢高楼节节攀升，如同梦幻一般。向秀林极有生意头脑，又是知己知彼的，锦坤决定给自己的人生一个转身，至于它是否华丽精彩，倒还在其次，他比谁都知道，他需要改变，不然，他就要在陈旧的环境里腐朽和老去，无可救药。
　　“爸爸，你又在看妈妈的东西？”锦坤闻声转过头来，是小可。她倚在门框上，乌溜溜的大眼睛深深望着他。锦坤蓦然发现，小可已经长得很高了，她遗传了自己的高身量，也是瘦高型，要不是细手细脚的，真的像个大姑娘了。
　　“不是，小可，爸爸在准备公司的材料。上次和你说过的，爸爸要离开学校了。”锦坤温柔地说。
　　“爸爸，我们会不会搬家？那样，妈妈会找不到我们的。”小可忧心忡忡。
　　“不会，至少暂时不会。如果爸爸变得很有钱，买了更好的房子，我们也留着这里，常常来看看，和妈妈说说话。你说好不好？”
　　“好。可是爸爸，你不能一边教书一边开公司么？”
　　“那不行，一是政策不允许，二是，这样的话，两件事都做不好。你明白吗？”
　　“明白，一心不能二用嘛。”
　　“以后，爸爸也许不能每天都准时做饭给你吃。早上你要自己用闹钟叫早，还有•••”
　　“我知道。明天你教我做饭吧。我会用心学的。”小可转身时离去时给锦坤的背影有些郁郁寡欢，孩子对于马上要改变的生活有一种不确定性，一种不安全感，他怪自己对她说得太多了。他是习惯了，什么都是和明秀商量着办，自己的心里存不住话，他的潜意识里把她当成了明秀吧。这样一想，心中不免恻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