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时》落华笙

9、那个叶雅安

　　四周一片黑暗，她用双手摸索着前进，刚刚下过一场大雨将泥土冲刷得松软潮湿，手掌上都粘着泥土，泥土的腥气冲进她的鼻腔之中，她费力忍着才没有吐出来。
　　她弓着腰，费力地向前爬行着，即便看不清，依旧机械地向前爬着。手指中间时不时会穿过一些潮湿的蠕动的虫子，曾经见到虫子就要尖叫跳起来的她，此时却毫无感觉，反而十分怜爱地不去碾死它们。身后男孩的轻喘声音使她安心不少，因为饥饿而没有力气的身体也迅速而又充满力量的移动着。过了一会，后面传来男孩的声音，“看见光了吗？”“没有，快了。”她答。“什么时候才能出去，你确定这出口是正确的吗？”
　　她摇摇头，可惜身后的他看不见。“应该是正确的吧。”她说，过了几秒，她又十分肯定地说；“是正确的。”
　　男孩子没再说话，但她能明显地听见他的动作快了许多。于是她也加快了速度，手脚并用只求能尽快地离开这黑暗无底的地方。然而没过许久，远远的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近，没由来地让人心慌。踏在地上的杂乱的脚步声清晰地在她头顶上方响起，铁器相互碰撞的叮叮当当声音像是阴曹地府的铃音，人们说话的声音则重重地捶在她的心口。她紧张得浑身发抖，四肢僵硬，直到身后传来男孩子低沉的声音，“走。”她像是听到了一直以来期待许久的指令一样，迅速而果断的向前爬着，她的身体越来越冷，手指哆嗦得厉害，但是大脑中只抱着一个简单而又坚定的信念，走，走，走，她要活着走出这里。然而突然身后却传来轰然一声巨响，她停顿半秒，如同被上了发条一般，几乎是用尽全身的每一个细胞在往前爬着。她很想回头，然而不回头她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原本漆黑的洞中，此刻竟然有了微微的光亮，这光亮不像是光，更像是绝望，伴随着人类的语言，她在那一刻心如死灰。突然之间，身后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吼声，“不要停啊！往前走啊！”
　　她终于恐惧着转过头，逆光中那张挣扎着的脸深深地刻在她的脑海里，她拼命地向他爬过去，大叫：“赵瀚！赵瀚！赵瀚！”
　　夏橙猛地从床上惊醒，慌慌张张地去开床头灯，手忙脚乱之中将床头柜上的手机书本碰落一地。这将沉睡中的何泽也吵醒了，他急忙为她打开灯，看见她的脸上满是泪水，忙抱住她，道：“做噩梦了吧，没事，有我在，不用怕。”怀里的夏橙粗重地喘息着，手指紧紧抓着何泽的T恤，泪水不停地流下来。

　　之前几度无法出门的夏橙，在何泽领她出过一次门之后，阿吉便默许了她的出门。她便时常出去遛弯，但是自然是跟安宁在一起。安宁几度逼问她手表里芯片的事情，问她什么时候行动。夏橙被逼急了，便发起火来，才安静了几日。但每次看见安宁欲言又止的表情，她心中就会惴惴不安。她倒是经常去花店，每次都要一束鸢尾花，那个女孩子每次都笑眯眯地迎接她，从未有过例外。终于有一天，她很是好奇地问：“每天都见您来买鸢尾花，是要送给何先生吗？”
　　夏橙将花凑近鼻子细细地闻了闻道：“不是，只是单纯的喜欢？”
　　“您觉得我家的百合怎么样？”
　　“什么？”夏橙不懂。
　　“哦。”她一副懊恼的表情，但是很快便恢复了自然，“就是问您想不想买百合花？”
　　她一直微笑着，像是微笑是她的天赋，微笑是她的本领。夏橙几乎半是好奇半是恶毒地问：“你，失忆了？”
　　那女孩子依旧笑着，反问道：“您与我是花的缘分，为何问这个？”
　　“你没有失忆对不对？”
　　那女孩子笑笑，反而一本正经地回答，“如果您觉得刺痛别人很是高兴的话，那建议您回去多读书，多闻花香，您的戾气太重了。”她说完便一副送客的架势，回头去整理她的花。而夏橙则是冷笑一番，道：“你没有失忆对不对？”
　　“不论我是不是失忆，这样都很不礼貌。”
　　“那你到底失忆没有？”夏橙大步挡在她面前，毫不客气的直视她。
　　“你想听到什么答案？你是这个月第二个人来问我这个问题的人，我是不是失忆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第二个人？”
　　“是啊，之前有个女孩子，笑得疯疯癫癫的，你要是想知道我是不是失忆，去问她好了。”女孩子终于失去了她的笑脸，转而一副生气的脸色，似乎之前发生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
　　“你再不走，我叫警察了。”
　　“那，那个女孩子叫什么，你知道吗？”
　　“知道，她说她叫何爱涵。”
　　没待夏橙说话，她又补充道：“以后，请你也不要来我这里买花了。”
　　夏橙这才离开。回家的路上，她一直在脑海里搜索何爱涵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极其的耳熟，耳熟到她好像轻轻一想就可以想起来，但是又拼命碰不到那层记忆。何爱涵，何爱涵，在过往的生命中，她一定听说过这个名字，并且极为深刻。
　　这几天，夏橙与何泽形成了一种奇怪的默契，以前几乎从来不在家吃饭的何泽开始天天在家吃饭，不论早餐午餐或是晚餐，她都会跟何泽一同进餐厅，一同吃饭，一同退场。同时夏橙也发现，爷爷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停留的越来越久，之前夏橙是一直被当做透明人来看待的，如今饭桌上若有若无的目光使得夏橙正顿饭都在低头吃饭不敢抬头，饶是如此，她依旧能感受到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目光。紧张慌乱之中她就会不小心吃进去一颗草莓什么的，忍着恶心咽下去，在偷偷地去卫生间将正顿饭都吐了出来。如释重负地出了卫生间，则都能碰见何泽靠在墙边，像是专门在等她。
　　“原来你的反应着这么大。”他说，“下次我告诉厨师……”
　　“不用，我自己会注意的。”
　　“你的饮食太奇怪了，我觉得每样东西你都没法吃。你，为什么，这么挑食？以前你都是怎么过来的。”
　　“最艰难的时候，只吃压缩饼干，后来渐渐的好一些，有时候，整顿饭就只吃白米饭泡水。”
　　“我带你去看医生吧，你这不是简简单单的挑食这么简单的事情。”
　　夏橙摇摇头，反问他另一个问题，“你有计划在进行对不对？”
　　何泽有计划在进行，直觉告诉她，然而究竟是什么，不论是陈按还是何泽都闭口不言。何泽依旧每天一副严肃的表情，与平常无异。但是平日里乐呵呵的陈桉却满脸愁苦。夏橙已经不是第一次看见他靠在卧室门外偷偷注视着阿吉了，那目光哀怨而又悲伤。
　　“那我问你，你为什么这几天天天去买花？”何泽问。
　　“你回答我的问题，我就回答你的问题。”
　　“是有计划，计划早就有了，只不过最近该行动了。这是公司里面的事情，你不用担心。”
　　“因为好奇我才去花店的，因为好奇失忆之后的她过得怎么样，因为好奇既然她还活着你为什么还会有那么深的愧疚感，因为好奇为什么她还活着，你给我她的感觉却像是死了一样。”
　　“为什么，你这么好奇她？”
　　“因为好奇我的命运，好奇我是不是会走她的路。”
　　何泽笑了笑，目光之中浮现出一层浅浅的忧伤，紧接着道：“不会的，十年前跟现在怎么会一样呢。”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不是吗？”夏橙说。
　　“还是带你去看医生这件事情比较要紧，你这不是简简单单的挑食。”
　　“我不去。”夏橙说。
　　夏橙的执拗在何泽面前几乎没有任何作用，何泽只要愿意，事实上他也的确这么做了。他直接将她打横抱起，任她如何折腾，如何反抗就是不松手，硬生生将她塞进车里面，在拉到医生面前。进了医院，夏橙忍无可忍终于屈服了，唯一的要求就是放自己下来。何泽很痛快地放她下来，夏橙不吵不闹地跟在他身后。医院人来人往，她实在是没有勇气大吵大闹。虽然在医生的面前她也很不配合，问什么不回答什么，顾左右而言他。何泽说她要是不说真话他就一辈子陪着她赖在医院，夏橙以为他在开玩笑，但没有想到医生开完药之后，他一动不动地坐在一旁，任夏橙怎么拉扯都不动身。
　　“这样太丢人了，有什么事情回家再说吧。”夏橙一边拉扯着他，一边小声劝导，一边偷瞄医生的反应。医生虽然在看电脑，但明显笑容都要咧到耳根子后了，夏橙十分不好意思，不争气地脸红了。
　　“没有用的，何泽想要干到的事情没人能阻拦他，不如你坐回这里老老实实地配合治疗吧。”医生最终还是笑了出来，对夏橙说。
　　何泽则调皮地冲夏橙眨了眨眼，一副调皮模样。
　　夏橙没有办法，只能再次坐下。
　　“因为曾经有一次吃得太多了，因为，母亲说我浪费粮食，只要是吃到剩一半的东西都会硬让我吃，所以才会产生现在这样这种反应。你懂得那种感觉吗？就是你明明不想吃了，但是一个人往你嘴里硬塞着食物，塞得嘴巴满满的，汤汁都要留下来。但是她要求你咽下去，一点渣滓都不剩。回想起小时候的那种遭遇，我就对草莓啊一点兴趣都没有。”
　　最后医生给她开了些药物，说是以后慢慢这种症状就会改善，可是何泽依旧不满意的样子。最后就连医生也对他没了耐性，道：“阿泽，这样真的已经可以了。”
　　夏橙怀疑自己的耳朵，阿泽，这么亲密的称呼。
　　“这不是想多看看你嘛。”何泽抛开严肃的表情，转而笑着道，“很久都没看见你了。”
　　“这不是忙嘛，等我忙完，请你吃饭。”医生笑着说。
　　“一言为定，对了，医院的东门，给我刷开。”
　　虽然很忙，但是医生还是领着他们下了楼，给他们刷开了医院的东门。夏橙不懂，明明车还在停车场，他却要从东门走出去，车也不要了吗？但是她没问何泽，只是安安静静地跟他向前走着。何泽领着她，走过弯弯曲曲的小巷，绕过好几个弯，走得夏橙头昏脑涨，不辨东西，才在一栋楼面前停下。他拉着夏橙往前走，夏橙停住步子，问道：“这是哪？”
　　害怕与疑惑分明写在她的脸上。
　　“家，我的家，话句话说，秘密基地。”
　　夏橙将信将疑地跟他走上去，手心里沁得满是汗水。
　　这是一间很小的房子，大概是八十平米左右，屋内装修简洁大方，不像是何家奢华装修的风格。简单的白色墙壁，白色茶几，红棕色沙发，客厅里干净明亮，阳光通透。书房里则有些昏暗，夏橙打开灯，看见何泽杂乱的书桌，上面密密麻麻地放着没看完的书，零食的袋子，没盖笔帽的笔，甚至还有一顶帽子，与家中干净整齐有序的书房形成明显对比。而卧室则更为简单，只有一张床，一个衣柜。令人诧异的是，这里还有一个狭小的屋子，里面挂着成千上百张照片。夏橙随着何泽一路走过去，这些照片有风景，有建筑，还有从小到大的他。。小时候可爱的他，爱笑的他，后来总是常常严肃的他，总是穿着不符合自己年龄衣服的他。何泽碰了碰挂照片的绳子，那些照片便慢悠悠地开始摇晃起来。
　　“每次这样，我都像是能听见岁月的声音，丁丁当当的，很是好听。每次不开心或者有什么事情想不通了，我就喜欢来这里自己思考，等到什么时候想通了，我就出去再见人，带着自己已经想好的东西。”
　　“对了，你知道我跟何洛是双胞胎吗？”
　　夏橙摇摇头，平静地回答：“不知道。”
　　何泽笑笑，道：“可是你的表情就像早就知道了一样。小时候，我经常在想你说母亲父亲他们是怎么决定要带着何洛走的，为什么不是带着我走，难道是因为他长得可爱？早知道就不应该做异卵双胞胎，而应该长得一模一样才好。你说，他们究竟是有多狠心，才能把我一个人抛在这种冰冷的地方。何佐他明明知道爷爷是什么样子的人，可还是把我留在了何家，至于唐友林这个女人，根本从未把我放在眼里。”
　　他说话的语气轻柔散漫，像是在讲别人家的故事一样，又像是在嘲笑谁的可笑一样。
　　“后来我想通了，就当做命运不公，所以何洛来到这个家的时候，我真的把他当亲弟弟看的，可是他从来倒是没把我当亲哥哥看，一副我抢了他东西的样子。不过我可能是一开始嘲笑过他，因为他一开始实在太像个土包子了。”
　　夏橙歪着头想了想，就好像她见过一样而在思考，道：“是啊，真的像土包子。”
　　“好歹是我弟弟，你给他留点情面吧。”何泽突然间笑着说。
　　“一定很孤独吧。”夏橙问。
　　“嗯，很孤独，但是有时候觉得孤独很好，就算热闹也都是假的，表面上的热闹罢了。”
　　夏橙无法感同身受，但是可以理解这种孤独。何泽虽然现在说起云淡风轻，连眼泪都没有的样子，可是当初却是真真正正的难熬与孤独。
　　“为什么把这些告诉我呢？你以前也告诉过安宁吗？你的前女友？前前女友？”
　　“为什么突然提别的女人？”何泽笑着问。
　　“没什么，就是好奇。你这样的，一定不缺女朋友吧。”
　　“为什么又绕到女朋友身上？”何泽这次笑出了声。
　　“不是，就只是单纯地好奇你给多少人看过这间屋子，而且，你经常来打扫吗，看起来很干净的样子。并且，阳台怎么都是百合花，都坏了，还不扔掉吗？”说完夏橙便反应过来，这花，都是从雅安的花店买的，所以才一直放在这里。
　　“花不能扔。”他很温柔的说。
　　“唉，何泽，我们以后是要离婚的关系，你可得记清楚。”
　　“嗯嗯，我记着呢。”
　　夏橙点点头，结结巴巴道：“记着就好，我，我怕你忘了。”
　　何泽一直靠着墙微笑着听她讲话，看得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盲目地在厨房乱转，打开冰箱看一看，打开柜子看一看1，最后挠着头转过身来道：“你这里各种东西倒是很齐全。”
　　何泽突然间走过来，将她放在头顶上的手拉下来，道：“别挠头，容易把头皮屑都抓下来。”说着的同时，他细心地摆弄她的头发。本来不发痒的头皮顷刻间有些发痒，手指穿梭在发间刺激起微小的电流，夏橙脸有些发烫，眼睛不知道看向哪里才好，只好看着他黑色衬衫的扣子，突然间，连扣子也都变得红红的了。
　　“你应该记得我们是要离婚的关系吧。”
　　“记得的。”
　　过了一会，他说：“好了。”
　　他将放下来，很满意地看着她，之后便去了洗手间。夏橙在外面听见了哗哗的水声。她一瞬间感觉无地自容，只想把头磕在墙上昏过去了事。自己的头发很油吗？她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将手凑近鼻子闻一闻，没有味道的啊！
　　为了缓解尴尬，她一个人去阳台转悠，小区里很是安静，烈日炎炎下空荡荡的，突然之间夏橙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你看，那是不是邹叔？”
　　在客厅的何泽没听懂她在说什么，夏橙干脆把他拉到阳台，指着那人问：“你看，是不是邹叔？他也知道这个地方吗？”
　　然而何泽没有回答，并且夏橙感觉到，他的身体明显变得僵硬起来，目光里满是震惊。他扭过头来，问：“你说谁来了？”
　　“邹，周叔来了，怎么了？我，我z，zh不分。”
　　门铃声打破了他们彼此之间的平静，只这一会儿功夫，周管家便已经上楼。一开门，他便说：“少爷，何小姐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