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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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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杭州后,龙哥就知道自己晚了,但他还是要去。只要看一眼,而他看到了。
去的路上,天空是紫色的,她就沉睡在湖底,安详地对抗着世界的重量。夜已深了,湖上几艘船还在回旋着血红灯光,湖边的栏杆被围住不让靠近,几个男人站在船上已经几个小时,试图把她从湖底打捞上来,这个画面他看不下去,只能离开。
深夜道上无人,龙哥无意识地走到了一座矮山下的小路上,可脑子里却像有一万一千个圣女在吟唱,她们站在云端,围绕着一个痛苦的人啊,你解脱吧,她们就唱着碧城遗书上的那句话,她摘下的诗句:“消了旧酒,你可要添新衣。”
几天前,敦煌的夜晚,她还在民宿的房间里,点一盏小灯火,燃起烟草,然后成瘾般地朝自己的手臂上戳去,雪白的碗上就留下了好几个印子。
可她在烟雾中那么美。
那晚她又一次熬过了狰狞,终于靠□□疼痛的替换而平静下来,高原的凉夜里,她流着一额头的冷汗,抱着手臂的伤口沉寂在灯下,秀美得像一个垂眸的菩萨。
某个世纪的西北高原,深夜还有人类围着象征的篝火起舞唱歌,边陲大漠,打起大鼓弹琵琶,一面雕刻出最宏伟的佛像,一面踩着鼓点像要把□□抛出到极致。
碧城就在灯光下幽幽地讲,像在向他展示世界的真理,又像是之前在湖边用熟悉的口吻和他说:“你知道吗?这里以前叫作‘武林水’。就在这水下,存在着一只巨鲸,它的身体就是西湖那么大,它沉在所有淤泥的下面,很深的地方,它的名字就叫做Leviathan,这是我从小就知道的秘密,我把它告诉你,等到有一天它醒来,它就要和世界说再见了,那个时候,西湖的水也就全部随着它的离开蒸干啦。”
她现在已经沉到了湖底,腰上的缠着的石头,是否触碰到了她的Leviathan?
龙哥在阴森的夜路上越走越远,他知道那么多车流正贯穿在这座城市中,其中有一辆载着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妇,女人的头发已经半数发白,下车后她会径直跪倒在湖边,打开双手如同失控,然后嘴巴空荡地张大,眼泪流下来,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有咿咿呀呀的小嘶鸣卡在喉间冲不出来,二十多年的占有顷刻就崩溃了,男人也许会把手放在她的肩上安慰,也许不会,他混乱稀疏的头发顶在头上...两副这么寻常的面孔。如此多年了,他们以为走到阳台去吵架就能瞒天过海,把她当作小孩,当作一种附属品,以为外婆偷偷给她塞了钱,她总是开心的,以为她不会真的去死...可这么多年了,他们有认真看过彼此的脸,端详过镜子里的自己吗?那些松软的皮肉和嵌进去的痕迹,附着在颧骨上的两块擦不去的油渍,难道不也触目惊心吗?
他现在终于知道碧城的为他们写的遗书是什么意思,可谁敢翻译那句话的意思给他们听呢?“消了旧酒,你可要添新衣。”
我没了,你们就再生一个吧。
他不禁颤抖,黑暗中再一次被碧城的美所冲击,她同时拥有最优雅的歌声和极大的烟瘾,她从小到大都是公认的美人,甚至干净得像个神女,可她却在夜里一次次那烟头烫自己的身体,那些的裙摆下的皮肤早已满目疮痍。而沙漠的边陲,她对着一个巨坑跳舞,慢慢走向中心,那舞步明明那样惊艳,可她之后却无所谓地说自己是祭品,说那是脚印,而自己是神尸,她正在跟随,正被召唤,这也是耗尽生命的美,她一边绽放一边凋零,痛苦的句子从极远的沙漠深处船来——“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
最近龙哥总是反复在想,是否极致的美注定就在病态之中,那份企图剥离的挣扎是如此触目惊心,可是它们骨脉相连,只能绚烂地燃烧然后消亡。而他总是疑惑,在那样的美面前,是否我们的世界才是病态的?
路上看到一个穿裙子的女孩,一个中年男人站在她面前。她说,求求您,带我一路吧...我真的必须要赶去见他,这是最后一次,我以后再也不会去找他了...男人只是摆手,女孩已经泣不成声,开黑车的男人说,走不了,太晚了,有老板要跑趟远的。然后他似笑非笑地盯着女孩,露出两颗硕大的门牙,天空是紫色的,女孩捂着脸一遍遍说求求您,手上满是化下的妆容,可她似乎并不是在求某一个人。千百年里,多少条河也像这样难以被渡过。更远处,一对情侣正在疯笑,和尘世格格不入,深夜的路口因此显得一文不值,像是陈腐的烂泥,来年樱花树开,你也看不见了——可你的湖底沉睡着巨鲸,她总会托举你。
而你就踩在剔透分割的水面上,从此世界再无善恶,你的头顶,天空是紫色的,一座城市正沿着道路,无限地向高处生长。
天还没亮,龙哥如同失了魂,于是坐车返回机场,在行李托运的地方找到了那个和碧城打好招呼的人。
龙哥把那条消息给他看,他显然是不认识他们的,也对一切都不知情。男人找到了那个柜子,一边问龙哥:“是您妻子?”
龙哥两天没睡,迷迷糊糊地点了头,而那个男人接下去说:“半夜两三点钟,一个人坐飞机回来,真不简单啊...”
那个行李其实只是一张照片,上面只有红、白、黑三种颜色划出的一道齐整的弧线。
半个小时之后,龙哥坐在一辆没有目的地的车上,手里握着那张照片,背面上碧城用记号笔写着:“我再也不会害怕了。”
龙哥泪流满面地抽泣。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