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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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积云越压越低,似要吞噬整个世界。
龟山依旧威武盘踞,雄峙在长江大桥北端,在水墨的武汉里愈发地险峻。乌云浓得要滴出墨来,江对岸的蛇山凭空隐去,如同千年前一去不复返的黄鹤,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雨滴砸在伯牙台的汉白玉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长歌当哭。
余昌悦呆呆地坐在古琴台上,任肆虐的雨淋透悲哀的心。终究是走了吗,终究是一家四口都走了啊,从此以后,谁来陪我品茶闻香,谁来听我细碎呜咽,谁来看我一醉方休,谁来笑我舞文弄墨?
余昌悦的眼中定格了“欢武乐昌”微信群的那一条公告:“恸哭:新冠带走了我们的挚友,常歌,愿一家四口在天堂团聚。”
雨越下越大,天色却渐渐地开了,电视塔扯碎了乌云,露出了定海神针般的身躯。
擦了擦迷离的眼,用力地甩了甩头发,试图把所有的悲惨的故事全部忘掉,余昌悦站了起来,脚都因为麻痺踉跄了几步。
该回家了。虽然,家也就是一个空空的壳,好歹也能遮风避雨。自五年前小娥走了以后,这个家也只是个旅馆罢了。
观念是一种很固执的东西,一旦认准了,它必然凌驾于情感之上。五年来,热心的亲戚朋友介绍了好多的对象,有丧偶的、离异的,甚至还有二十多岁的黄花大闺女,他全部拒绝了,连看都没去看过。小娥走得匆忙,什么也来不及交待,只留下孤苦零丁的老亲娘,那么,我就得给她养老送终。
小汽车沿临江大道缓缓行驶着,整个江边空无一人,偶尔有车驶过,却也是急匆匆的,卷起一长串的水花,好像逃避捕猎的野鸭子溅起的水幕。
在解放路的路边随意停了下来,反正这个特殊的时期交警也不会来贴单。余昌悦撑着伞,提着保温壶,里头装着中午炖好的莲子粥,穿街钻巷,鞋跟汲起的水,很快将裤管打湿了。
户部巷失去了往日的喧闹。所有的商铺大门紧闭,青石板上溅起的雨脚密密麻麻,像是老亲娘絮絮叨叨的话语,已经两天没来看她了,也不知道会不会冻着,要是感冒就麻烦了,一发热,连退烧药都买不到。
从居委会的门口路过,却见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折进了圆拱门,应该是居委会主任齐大妈。老亲娘是个老顽固,一直不肯搬去和余昌悦同住,说是离不开这些个仙健的老街坊。这几年多亏了齐大妈的嘘寒问暖,老亲娘才没受冻挨饿。余昌悦喊了一嗓子,齐大妈转过身来,口罩湿了大半,整张脸冒着湿冷的蒸气。
“哟,小余呀,你可来了。告诉你,今天你一定要把那个秺把子接回去住,这些天特别忙,我们都没空去搭理她。”
“好的好的,没给您添麻烦吧。”
“哎,现在这形势才是麻烦呀!”齐大妈叹了口气,“昨天花姑嫁到汉阳的女儿确诊了,姑爷打电话来,痛不欲生的,全家都被隔离了,这日子,何时是个盼头呀。”
余昌悦从包里掏出来一小包一次性医用口罩: “大妈,这几个口罩您先用着,整天忙里忙外的,这防护要做好。”
“小余呀,现在弄口罩可淘神了,你自己留着吧。”
余昌悦把口罩塞进齐大妈的手里,“没事,我还有呢。新闻里不是说吗,全国有三万多名医护人员驰援我们,形势应该可以很快控制住吧。”
“但愿吧。”齐大妈也不客气,又唠叨了几句,就去忙着填报表了。
拐进民主路,余昌悦在一座破旧的老院子门口站住了,心里不由地想起当年送小娥回家的情景来,可惜天妒红颜呀!
“嗦彪啊余昌悦!”一个粗粗的大嗓门骤然响了起来,“你个狗崽子,已经两天没来看我了。”
“我的老亲娘呀,您可坐好了。”余昌悦冲了上去,按住了颤巍巍站起来的身影,“这几天特殊时期嘛,小区封闭了,出都出不来,今天还是申请的,经过区领导批准了,才能来看您。”
“我还错怪你了!可怜我女儿死得早!”
这时,响起了一个惊雷,倒是把大嗓门压了下去。雨越下越大,仿佛要涤净这座屋、这条街、这座城。又一道闪电划过天际,大雨就像天塌了似的,铺天盖地倾泻而下,梅枝上的花苞在暴雨中颤抖着,发出阵阵哀吟。
余昌悦打开保温壶,伺候着老亲娘把莲子粥喝完,把碗洗了,就扶着老亲娘回了屋。打开灯,点了一柱檀香,自己喝了一杯水,挪了个椅子,就坐在了老亲娘的床前。
“跟您商量个事,今天在这再歇一晚,明天跟我回家住。您别打岔,在这个非常时期,这里住着也不安全,您可听说了,花姑的女儿也传染上了,过年时还来过花姑家,难保她没有中标,您整天跟这些个疯得板的大妈们弄在一块,也很危险。”
“怕死鬼!我早就想跟可怜的小娥一起去了,刚好趁了我的意。”老亲娘把被子翻开,哆哆嗦嗦地就想下地,余昌悦赶忙拦住了她。“这不有我吗?您要干嘛吱一声得了。”
“橱柜的第二个抽屉里有两个口罩,说是什么什么九五的,王大爷前几天弄过来的,我这个老不死的又不出门,你拿去用吧。”老亲娘翻了翻白眼,从皱纹堆里挤出了一颗浑浊的泪来,“哎,要不是你造孽,让小娥给你生个崽,小娥能死吗?一尸两命呀!我可怜的外孙,都没见到这个世界长啥模样呢。”
余昌悦站了起来,转过身去橱柜翻找,不让老亲娘看到他红红的眼眶。五年了,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的心就揪了起来,特别的痛。
“这是KN95的,也很好,王大爷有心了。”
“小崽子,说什么呢。”老亲娘伸出瘦骨如柴的手臂,作势欲打。
“你该不会是怕见不到王大爷吧,没事,再过一个月,估计疫情就能解除,到时候,您再回来这住,现在我出入也不方便,说不准过两天就不让出门了,到时候谁来伺候您?”
老亲娘环顾了一下这间屋,上面的梁有点儿蛀了,露出几个鸡蛋大小的洞来,墙上的白灰也有点剥落,窗棂上的窗花儿也折去几朵,可以望见外面不规则的暴雨。
“好的,我也不墨迹了,明早一起回去。”
天渐渐地亮了,雨渐渐地小了,余昌悦的心渐渐地醒了过来,简单地洗漱一下,他打开煤气,开始熬粥。米汤渐渐地变浓变稠,一股子米香味扑面而来,心情一下子宁静了。生活果然还是柴米油盐,再高大尚的作品和口号都填不饱肚子呀!
老亲娘老早就坐在那长条桌前,摆弄着她那套据说是陪嫁过来的老茶具,乌不溜湫的,也看不出它的价值来。
“来,喝杯铁观音暖暖身子,这可是三十四年前的老茶了,我一直珍藏着舍不得拿出来泡,再不泡,估计就喝不上了。”
余昌悦把煤气关了,横着坐在了老亲娘的下首,端起茶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品了起来。沁入心脾的幽香仿佛长了眼,一股脑儿往鼻子里钻。这时,一股淡淡的兰花香又突兀地飘了过来,端至嘴角,轻轻地抿了一口,甘甜醇厚,细香缠舌。
“好茶呀!老亲娘,没想到你还有这等好货。”
“诺,都包在这个布包里,一会儿全带你家去,还有那二十斤米,对了,那几个大白菜也拿过去。”
把车子开到居委会门口的空地上,弄了几趟,把米、菜以及几个包裹都拿到车上,又帮老亲娘把口罩戴好后,余昌悦扶着她羸弱的身子,慢慢地走出了大门。雨已经停了,檐口的水打在屋角,发出“啪啪”的响声,仿佛在宣告着什么。
老亲娘回头望了一眼,毅然决然地迈开了细碎的步子。
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偶尔传来一阵干咳声,咳得气喘如牛。转过街角,却见一辆救护车声嘶力竭地嚎着,呼啸而过。后面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把天都震裂了一角,天空又飘起蒙蒙细雨来。余昌悦在心里默哀了一下,望着刚逝去的患者消失的方向,内心充满了无名的愤懑和悲伤。这都是什么事啊,一个病毒就这么厉害,不由分说地收割着人命,要不是全国人民无私的支援,那不得更惨吗?
在小区门口,保安一脸警惕地四处张望,生怕不小心放一个陌生的人进去。测完体温,保安狐疑地看了几眼老亲娘,等余昌悦跟他解释说是他的丈母娘后,保安马上不干了,“从哪儿来的,去社区登记一下,办个出入证。”
等把所有的事项办完了,余昌悦把老亲娘安顿好,一下子瘫在了沙发上。休息了大半个时辰,余昌悦觉得有点胸闷,打开客厅的窗户,猛地吸了几口湿冷的空气才觉得好点。
这时,手机响了起来,拿起来一看,余昌悦笑了。“喂,王大爷啊,是啊,我把她接回来住了,啥?你要来看她,我的亲亲王大爷啊,您就别添堵了,我们小区不让外人进来的。”
把手机拿给老亲娘,余昌悦就开始准备午餐。把冰箱里珍藏的小母鸡拿出来,放进高压锅里压一压,再炒个青菜,也算是改善伙食了。
呆呆地坐在沙发上,也不知过了几个世纪,突然手臂一阵晃动,睁开惺忪的睡眼,却见老亲娘把手机递了过来,“没电了。”
“等这阵子过去了,给您买台手机吧。”
“别,我用不上,到时我还回去住。”老亲娘斩钉截铁地说,看来才一上午的时间,她就开始思念她的那些伴了。
刚打开手机,一下子跳出了几个信息,正想查看时,唐芙蓉的电话打进来了。
“余哥,我们这正招义工呢,我把你拉进群了。今天下午有个陕西的捐赠车队会到武汉,他们不熟悉武汉的路况,需要一个人带路,我们几个下午都有任务,要不,你去带一下吧。”唐芙蓉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像机关枪一样根本停不下来。
余昌悦找了个她吸气的机会,“没问题吧,他们大约几点到?”
“五点多吧。我把你的号码给他们。”
余昌悦赶紧伺候着老亲娘吃完午饭,胡乱收拾收拾,就接到了陈小光的电话,加了微信,约好了地点,拿着出入证就急匆匆地往外走。
风有点大,气温有点低,赶到高速出口时,天已经有点黑了。不一会儿,就看见一台吉普车和一台大货车开出了高速路口,车前窗还贴着“陕西省应对新型冠状病毒感染肺炎领导小组办公室通行证”。
陈小光特别干练,一看就是部队出来的,他径直走到余昌悦面前,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湖北省人民医院”等七家医院的名字,“我们打算去这几家直接捐赠,你帮我们看看怎么安排线路会比较科学。”
余昌悦看了一下,“嗯,这三家在武昌,剩下的在洪山、汉口和江夏,今晚都要走完吗?那看来有点紧张。我们马上出发吧!”
陈小光点点头,跳上车。余昌悦打开车子的双闪灯,在前头行驶。每到一个医院,余昌悦都默默把车子停到路边,看着陈小光他们搬下一箱箱的物资,把它们交到医院工作人员的手里。有好几次,他真切地看到了医院工作人员眼角红红的。
是啊,这些都是救命的,特别是那些防护服,那真的是雪中送炭。
到了十一点,当最后一箱物资扛下车后,余昌悦问道:“陈哥,这会儿宾馆不方便住,要不,去我家煮点面吃吧?”
陈小光摇摇头,“不了,车上有干粮,就不给你添麻烦了,我们马上赶回西安,明天下午还有事呢。”
“那好吧,时间很赶,一路开车小心点。”
陈小光抱了抱拳,“后会有期。”掉头回去了。
呆呆地望着车子离开的方向,这一刻,余昌悦突然觉得有点儿感动,原来当志愿者也可以这么快乐啊!
回到家都已经是午夜时分了,老亲娘早已经睡下去了。余昌悦把自己拾掇干净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突然间,一个人请求通过好友的微信信息响了起来,拿起来一看,一个小女孩的头像,却是陈小光推送的。
天欲晓,夜色如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