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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夏都旧景(九) ...

  •   杏阳殿内,皇帝披衣立在窗边。

      月上梢头,洒落如泄银华。

      从杏阳殿的窗牗向外看,可以看到大半宫城皆已点上了灯,白日里的朱墙碧瓦俱染上沉沉夜色。

      就连殿外的树木也是黑魆魆一片,在暝暗中伫立着。

      这样寂黯的宫城,这样宁静的月色,应该是让人心情很平缓的。

      皇帝的心却是乱的,前所未有的乱。

      上一次皇帝心生波澜,还是在四年前,他登上皇位的时候。

      他尚记得那时,他在礼官一声声的恭贺词中走向季夏朝最尊贵的位置,俯瞰着丹陛下一排排的臣子,心底既满足又不安。

      满足于地位带来的权势,不安于出身带来的危险。

      他的母妃出身卑微,在他八岁之前,他与母妃在宫中过得都很不如意。八岁之后,他的母妃因为冲撞了贵人,惊惧而亡,后来他就被养在了先皇继后陈氏名下。

      陈氏因为无有所出而被先皇升为皇后,却又因为无有所出而抱养了他。

      他在众人口中,就变成了“温和有礼,进退有度”的四皇子。

      却也没想到有一天能登极大宝。

      他因此感激着太后,他可以容忍太后对先皇妃子的苛待,可以容忍太后时不时的发疯,却无法容忍太后对他的指画。

      他命人将太后关在慈安宫里,亲手逼疯了她,这个给他年少带来梦魇的又被他感激着的女人。

      从此成为孤家寡人。

      他从卑微的出生,到凄惨的活,直到成为皇帝,无人敢忤逆于他。

      也无人再亲近于他。

      皇帝摸上自己的眉心,就在数个时辰之前,那里还停留着一片柔软。

      殿内夜风穿堂而过,吹得珠帘乱撞,满室伶仃,吹得人衣衫零落,簌簌作响。

      春夜的风总是寒冷,可是皇帝的额心却在发烫,几乎要灼入他的心底。

      他又想起了那个吻。

      漪浪园里,神姿风貌的宁远王吻上他的额心。

      冰凉的唇瓣柔软又湿润,落下时也柔柔的,轻柔地不带有一丝情-欲意味,可是皇帝却心潮翻涌。

      一吻毕后,宁远王淡粉的唇瓣上沾染些许水色,是柳叶上的露珠,更是皇帝眸底的波光粼粼。

      皇帝想到这里,不禁笑了笑,转念又欲要板正脸,可心底的澎湃,唇边的笑意是如何也压抑不住。

      就像鲜花会在春风里绽放,皓月会在夜晚升起,这是自然天理,无法违逆。

      那就不要压着了。

      皇帝张开手,月光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里,照亮细密的纹路。

      你看,他一伸手,就抓住了月光。

      皇帝的唇微微上扬,眼睛也亮的出奇,他唤来赵德:“赵德你可知……宁远王有什么喜欢的物事?”

      漪浪园里那一吻赵德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皇帝嘴角的笑意也没有丝毫掩饰的样子。赵德背后冒了点汗,不敢去想皇帝这话背后的意思,只低头盯着皇帝白色的裤脚,思索了一会儿,犹犹豫豫道:“宁远王少年的时候,倒是起过一阵兴,养了只鹦鹉,整日教着说话,那鸟儿也伶俐,学舌快的很,王爷难得的喜欢……”

      “有阵日子,王爷身边的小太监还天天抱着个鸟笼,王爷走到哪,那鸟儿就叫到哪。”

      说到这里,赵德似有惋惜,“后来那鸟不见了,王爷还失落好久……”

      “哦?”皇帝果然来了兴趣。

      ……

      靖州的事情交给了高文幼查办,两地往来加上查案,约摸要一旬时间,高文幼几日前就已经动身了。

      唯一让人有些讶然的是被弹劾的靖州学政谭和已经自尽,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皇帝还冷笑了一声,但是谭和在临死前留下的书信中向他请罪,说愧对一片圣恩,又将自己的家财历数其上。

      不出意外的话,谭家的人是能够得到保全了。

      地方上的风起云涌好似一点也没有波及到京城里似的,但是谁人都知道,这件事不过暂且被压入水面之下,等到高文幼归来之后,或许是掀起一场腥风血雨,或许是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沉入水中了。

      就在这暂且歇止的风波中,众人本以为会紧盯着群臣一举一动的皇帝出了宫。

      “谢晖出宫了?”宁远王府邸,谢寐生转身问陈武。

      “是,约莫半刻前,宫里有人传信说皇帝换了常服从小掖门出了宫,除了带着个尚书监太监赵青,没有惊动任何人。”陈武站在他面前,毕恭毕敬道。

      夏宫之中,除了位处各个方向正中的主门外,还有数个小拱门,小掖门就是其中之一,其位居夏宫西南方位,毗邻渠河,旁边就是普通太监们居住的河边直房,是宫女太监出宫办事的经行之路。

      况且内监总管赵德的干儿子赵青出宫,有几个敢问他带着什么人。

      谢寐生修长的手指轻轻叩击着木质护栏。

      季夏循前朝旧例,认为皇帝私自出宫其实是一件很不体面的事情,并且容易使得皇帝沉迷民间奇巧淫乐,不利于国。因此历代皇帝少有白龙鱼服之事,一来皇宫已经集合了各领域中最为顶尖的技艺珍奇,二来御史台那些清流的念叨着实烦人,也就先帝仗着武艺出众,可以肆无忌惮地在宫墙内外来去。

      现在丹陛上这位可不同。

      清流向来好谏,有事没事都喜欢逮着皇帝一顿说教,要不就是喜欢以头抢昭阳殿里的柱子。

      可打瑞元元年来,那从前朝起就好好当当的昭阳殿大柱就被撞坏过一根了。

      这种约束帝王的谏言对于谢晖是没有什么用的。

      指节在木栏上敲有一会儿,谢寐生身躯稍直,张手洒落最后一捧鱼食,浅黄色的鱼食落在水面上,瞬间就引起鱼群蜂拥而上,争夺鱼食。

      水池之内波浪翻滚,水声哗哗。

      他看着不再平静的池水,对着陈武说:“你去将谢峥带来。”

      宁远王府规模庞大,内中珍卉奇木无数,兼有假山流水,处处皆是美景。与其说用园木装饰了青瓦白墙,不若说是这亭台楼阁落在了柳榭花汀中。

      虽然在谢晖登基前这座府邸就已落成,但是他却还没有踏足过,也不禁为其中景色感到惊叹。

      赵青在门口亮出身份,拦住了想要通报的门房小厮。

      在过了两进供人出入的院落后,谢晖的眼前就开阔起来。

      长长的水廊蜿蜒在碧波之上,连接着琼楼玉宇。水廊的两侧是丛丛的蒲草,有锦鲤游荡其间。

      谢寐生就在水廊之上,旁边还跟着一个形貌风流神采飞扬的少年。

      皇帝的目光在那少年身上瞥了一眼,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虽然在谢峥封王之后两人就没有见过几次,但皇帝还是认出了这人就是数月前被他打入牢中的嵘王谢峥。

      皇帝记念着他,一是这谢峥插了一脚燕王的谋逆之事,一是因为谢峥,他在和谢寐生在初见时还闹了点不愉快。

      但是无论是大逆不道,还是那点不愉快,眼下都是可以暂且容忍的。

      许是在自己府邸的缘故,谢寐生今日换了身轻便的衣袍,霜白直裾两侧的大袖飘摇,墨发柔顺地依偎在印着玉兰花纹的衣缘上。

      白衣墨发,远看似是冷峭的雪山上露出了灰黑的山脊,既有雪的冰寒,又有山峰的冷砺。

      可是走近了瞧,那姝丽非常的容颜,却让人下意识地忽略他冷冽的眉峰与浸染冰雪的寒眸。

      极为锋利的美貌,就像抹上蜜糖的匕首。好像碰一下就会划破皮肤一般,可远离又无法抑制对香甜的追逐。

      “王叔见到我,似乎没有惊讶?”皇帝走上前去,目光看向谢寐生时带了点柔和笑意。

      “也不知道是谁的亲叔叔,一口一个王叔,倒是叫得亲热……”皇帝缱绻非常的语气听得谢峥忍不住地打量他,就连这讥诮的话,也是怔了一下,才嘟嘟囔囔地说出。

      谢峥当年与其说是封王,还不如说是被赶出京城。虽然皇位是平和地传给谢晖的,但是在皇帝连太子都没有决定的时候,谁心里没有点想法。再加上燕王谋逆事发,他与他这位皇兄的关系可是恶劣到了极点。

      如果不是要促使谢寐生归京,谢峥可不敢保证自己的脑袋能安安分分地在脖子上待到出了他的嵘王府。

      他的声音不大,可也没有特地避着谁,皇帝听得清清楚楚。

      皇帝听到这话,眯了眯眼,虽然没有说什么,但是眼神阴郁地在谢峥那里扫了一下。

      谢寐生眼神微冷,对满脸写着不快的谢峥轻斥道:“谢峥!”

      他在归京后初见谢峥的时候,就对其说过要让他向皇帝请罪,只不过这件事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几乎被他抛在了脑后。

      索性今日皇帝来了他府上,而谢峥也因为在夏都无处可去,一直待在他的王府中,择日不如撞日。

      谢峥的表情难看得厉害,他当日迫于叔叔的威逼答应了要向皇帝请罪,但他可从未放在心上过。

      但到了这情景,顾及到谢寐生,他只好咬着牙向皇帝请罪。

      “臣弟往日多有犯浑之举,蒙臣弟的叔叔指点,才醒悟过来,还望皇兄恕罪!”

      谢峥形貌风流,说这话时却眉目紧皱,脸颊抽动,分明是极不情愿。

      谢晖也好不到哪里去,因着郑妃,谢峥也有一二分肖似谢寐生,两人立在一起,瞧着就像天生有几分亲近。

      而无论是谢寐生进京时面对谢晖时的算计,还是此刻押着谢峥向他请罪,都是谢寐生为了维护谢峥。

      但他面对谢寐生,也不好发难,只好轻飘飘一句:“望嵘王日后能好好自省,下去吧。”

      眼神都没有给嵘王一个。

      “叔叔!”谢峥剜了皇帝一眼,眼神巴巴地看着自家叔叔,“小侄今日好不容易才见得叔叔一眼……”

      自初见被谢寐生一阵眼神恐吓后,谢峥就被关在了一进院落里,护卫带给他的话就是“王爷让您一个人待着,清醒清醒脑袋”,之后就是他硬闯被揍,爬墙被抓,钻狗洞……王府没有狗洞,硬生生与他好看得跟仙人似的叔叔分别了十天又七个时辰!

      他悄咪咪地拽住了自家叔叔的大袖,摩挲了几下,才颇为不舍地接着说:“小侄晓得叔叔繁忙,可十年未见叔叔,小侄十分想念您哇……”

      谢峥装作拭泪的样子低头以袖擦目,心底却在哀嚎,如若不是叔叔沉静凝眉的样子实在让人看着不容侵犯,他都想装作不小心扑到叔叔怀里求安慰了。

      谢寐生低头看有自己这个似乎有些过分活泼的侄子一会儿,将袖子抽了出来,道:“晚宴命膳房多备些,你我叔侄二人共桌。”

      看着谢峥一步三回头地离开,谢寐生觉得,他这个侄子虽然麻烦得要命,但也似乎……过分好哄了。

      就跟他姐姐似的。

      他唇角轻轻一动,旋即被压覆下去。

      谢寐生对一旁的皇帝言道:“陛下今日出宫,可是有什么要紧事么?”

      皇帝的眼神在他的大袖上定有一会儿,才道:“莫非朕无事便不能来寻王叔了?”

      谢寐生看他一眼,眼下皇帝的状态才是最合朝臣平日认知的,孤冷,阴郁。

      他收回眼,望着眼前的水波澹澹,说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陛下何时想寻臣,何时想来臣这王府,自是都可以的。”

      “是啊,朕无论何时何地,想见王爷,都是可以的。”皇帝低笑一声,慢慢走到了谢寐生身边,面对着恣意流水。

      他的手也抚上了水廊边上的护栏,和另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不过寸许距离,好似只要轻轻一动,两只手就能勾上一般。

      他凝视着阑干上的另一只手,缓缓言道:“因为朕是皇帝,所以朕想见到你,就一定能见到你。”

      皇帝的声音低哑而压抑。

      “你说对吗?明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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