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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夏都旧景(七) ...

  •   谢寐生与苏容止二人来到湖边,稍立片刻,就有一叶小舟踏浪而来。船夫是苏府雇佣的人,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男子,肤色微黑,衣衫整洁,见到苏容止,匆匆地行了个像模像样的礼:“苏公子好。”

      又看到苏容止身边的谢寐生,稍愣了一下:“这位……”

      “嘿!睁大你的眼睛看看。”苏容止先踏上船去,说道:“这位就是当年大名鼎鼎的夏都公子谢寐生,也就是当今的宁远王。当年闻名夏都的时候,你小子还不知道在哪里讨生活呢!”

      越过船夫的时候他还在嘟嘟囔囔:“除了他谢明珏,哪个还敢让我亲自相迎?”

      “是,是。”船夫向着他讨好地笑了笑,又看了岸边的谢寐生一眼,稍稍避开身去,人贴着船边儿道:“王爷……您请上船。”

      满汀春水流轻舟,一叶扁舟过千亭。

      在亭上清谈的众人见了舟过来,起初并不在意,直到有人喊了句:“是谢明珏!”

      景色一瞬间生动起来。

      亭上众人纷纷动了起来,见到此景,苏容止笑嘻嘻地立在船头向各个亭中揖道:“各位,各位,我将咱们夏都公子带来了。”

      “哎哎,那边我的好姐姐诶,矜持、矜持啊。要是吓跑了我家明珏,本公子哭都没处哭去。”

      就在他眉飞色舞的时候,忽然一只清瘦白皙的手自他背后出现,夺走了那柄几乎被他舞出了花样的扇子。

      “诶?”手里突然一空,苏公子一愣。

      “我看你是不想要这扇子了。”谢寐生挑眉看向满脸诧异的苏容止,他手中正是苏容止宝贝的那把扇子。

      苏容止向来自诩名士风流,休说每日衣着,就连每日手中折扇花样,都是不同的。

      今日他持的就是一柄山水绘扇,檀骨纤细轻薄,以玉纱覆面,扇尾金玉丝线攒做一缕,坠着上好的青玉貔貅。

      谢寐生掂了掂这扇子,果真轻盈又趁手。

      他向周围一望。

      离京十年,与他少时相识的人多已年纪渐长,各自有了家业。但能进得这沧池上水亭的,都不是等闲身份,是故他也见了不少熟面孔。

      竟未觉得喧闹。

      热闹过后,游会便开始了。

      谢寐生和苏容止脚下这座亭子是主亭,几乎坐落在所有凉亭的中央。嬉戏的规矩,便是他们这边先发出声来,然后由舟船在各亭之间往来传递。

      苏容止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换了一柄新扇子,却不敢摇了,只拿在手里,立在亭头,对四周道:“各位,咱们今天第一项,便是击鼓传花,瞧见我身边这面鼓没,待会鼓声停了下来,这绣球在谁手里,谁今天就要给我留一首诗下来,做的不好不算数,亭子里的人也都罚酒一杯。”

      “好你个苏容止,原来在这里等着我们!可惜呀,你放在小爷亭子里的这几坛酒,大半都已进到小爷肚里了!”离得较远的亭子里,一个年轻公子喊道。

      众人哄笑起来,纷纷称赞这位公子好酒量。

      苏容止眉毛一挑,朝那人高声道:“刘公子海量!不过本公子这儿别的没有,酒肯定管够,不怕各位喝,就怕您没肚儿了!”

      他抓起苏家家丁捧着的绣球,往旁边一侧身,露出身后的谢寐生来,道:“咱们这第一抛,就由咱们夏都公子来了,各位姐姐们可要麻利着。”

      说着,他笑嘻嘻地把绣球往谢寐生怀里一塞,对着他挤眉弄眼:“谢公子,去呗。”

      “孤只想砸你。”青袍白衫的夏都公子怀里冷不丁多了个红艳艳的绣球,凝眸看着罪魁祸首,一字一句道。

      “我的谢公子诶,晚上您乐意砸我几回砸我几回,我都接着了,就当我吃吃亏,把您添进我们苏家家谱里。”苏容止笑得眉不见眼,“不过您没声没响地就溜了十年,这不得给我们这些人点甜头。”

      谢公子冷哼一声,将别在腰间的扇子取了下来,慢条斯理地将坠子与绣球上面的红绳缠绕捆绑,直到将二者牢牢系在一起。

      “我看不若加个彩头,就是你这扇子了。”

      亭下舟上的船夫一愣:“掉到湖里怎么办?”

      那扇子可金贵着。

      “掉便掉了。”苏容止不在意地应道。

      谢寐生将那绣球并着扇子一道抛了出去,另一个亭子中的人接住后,抱在怀里恋恋不舍了好一会儿,才在旁人的催促之下抛了出去。

      嬉戏间,气氛热络起来。

      各亭的上方都坠了一排玉板,想要活跃气氛的公子小姐就用玉槌在上面敲击起来,一时间,除了咚咚的鼓声,湖面上伶仃声一片。

      更有些小姐,看着绣球迟迟不来,急得娇靥微红,粉腮冒汗,探出身去,用执着帕子的柔夷拍打着亭周的栏杆,口里喊道:“快呀!快呀!”

      湖上热闹一片。

      直到西方日沉,游会才意犹未尽地到了尾声。

      湖上点了灯,即使天色暗了,众人还能看得清楚周围,而远离亭子的地方昏暗一片。

      各亭之间用竹筏连缀起来,供人往来,旁边还有船夫坐在小舟上,以防哪个醉酒的公子看错了路,跌到湖里去。

      谢寐生这处亭子里趴了好几个,有的伏倒在石桌上,有的抱着柱子不肯撒手。

      苏容止也醉了,抱着谢寐生的袖子干嚎,说着自己这十年如何如何地思念他。

      扇子也掉在地上,不知被他自己踩了多少脚。

      至于他被谢寐生夺去的那柄扇子,不知道传到谁那里了,许是已经坠着绣球漂在水中了。

      谢寐生初时还算有耐心,后来实在嫌他吵闹,将袖子从人手里抽了出来,一个人走到亭前石阶上吹风。

      忽然,一驾小舟漂到谢寐生近前,原是今日给谢寐生和苏容止撑船的年轻船夫。

      “谢公子。”这年轻船夫抬头望着他,说:“可要到舟上来?”

      夜风吹过,不知过了多久,原本坐倒在地上的苏容止也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使劲儿地晃了晃脑袋,却没有看见自己的好友。

      “谢明珏!”他喊了几声,没见人应,又抓过一个路过的苏府下人:“谢明珏他去哪里了?”

      被他抓着领子的苏府下人使劲儿摇头:“小人,小人不知啊……”

      好在最后一个船夫荡着舟过来,说道:“苏公子,小人知道谢公子去了何处。”及时解救了那被他家公子勒得喘不过气来的家丁。

      苏容止狐疑地看他一眼,似乎是觉得这人有些眼熟,但醉酒的他看了一会儿也没认出人来,干脆不去想了,上了船,大袖一挥,颇为豪迈道:“快带本公子过去!”

      ……

      小舟悠悠地飘荡在水中,船槔一递,便荡远一波水漪。

      谢寐生倚在船尾,手掌从精白大袖中伸出,探入水中。

      三月的湖水冷得彻骨,却也驱不散逐渐泛上的醉意。

      此刻轻舟摇曳,夜风拂面,昏黄的灯笼光在黯沉的夜下泛出暖意,也醉了人。

      舟身摇晃,微微下沉。

      谢寐生不再看水,转首将漫天繁星收入微润的眸中。

      天上的星子在夜风中摇摇欲熄,地上的柳枝在水波中款款而动。

      不知何时,舟上的船夫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士子打扮的少年。

      少年怀里抱着个红色的东西,谢寐生定着醉眼看了好一会儿,才从绣球下面坠着的扇子上认出是白日击鼓传花中的绣球。

      少年向他走近,蹲下身来。

      清风朗月的夏都公子再度抱了个红艳艳的绣球,还吊着个扇子。

      “宁远王?”带着点笑意的声音响起。

      是谢晖。

      在谢寐生进京之前,谢晖曾设想过很多次,这位不是皇室出身却又在季夏举足轻重的宁远王是个怎样的人。

      他是见过宁远王的姐姐郑妃的,纵使谢晖不喜这位太妃过于艳丽的容貌,也要承认,郑妃是美的,世间难得的美。

      而郑妃却说,她的弟弟,才是世间最出众的人。

      御书房内惊鸿一瞥,让他不得不承认,郑妃言未过实。

      是即使无有颜色,也与他人分明。即使隔着连绵的林浪和重重的花丛,他也一眼就认出了湖边的谢寐生。

      因为谢寐生早年认识的公子不少在朝堂办事,谢晖恐被人认出,就坐在稍远一些的亭子里。

      击鼓传花结束的时候,绣球恰好到了他这一亭,就被放置在石桌中央,所系扇子的扇面被酒水洇染一片。

      众人醉倒了一片的时候,谢晖依旧眼神清明。

      他看见夜舟飘荡,谢寐生仰坐其间。

      谢晖突然起了兴致,若是此时的宁远王看见自己,会是什么神色?

      夜风从浩渺的沧池上吹来,尚带凉雨过后的清爽。

      顶上的柳枝摇摆,沙沙作响,舟边的鱼儿甩尾,荡起水波咕咚。

      带着醉意的润眸向他望来。

      谢晖心头一动。

      “扑通”

      “扑通”

      紧接着,一个声音在静夜中炸起——

      “不好啦,苏公子落水了!”

      巨大的水花掀起的波浪将舟上的两人浇的浑身湿透,半抬着醉眼的谢寐生清醒了。

      他闭了眼又睁开,终于忍无可忍,长臂一伸,从舟边捞起一个湿淋淋的脑袋。

      “苏容止!”

      被慌乱的众人捞上来后,苏容止坐在谢寐生对面,身上裹了个沐巾,喷嚏连天。

      小舟向湖边荡去。

      夜寒露重,三个人身上衣衫皆已湿透,只好去游春园的汤池中沐浴更衣。

      苏容止被两个婢女搀扶着走,脚步却仍不时向谢寐生那边歪过去。

      “明珏,我怎么好像看到了皇上?”他歪着头打量了与谢寐生并行的谢晖好一会儿。

      谢晖:“……”

      “照顾好你家公子,孤可不想明日起来,听到丞相公子淹死在汤池中了。”谢寐生懒得理会苏容止,对一旁的婢女吩咐道。

      婢女低声应诺。

      三人分别进了不同的池子。

      等到谢晖沐浴完毕,走到厅堂的时候,谢寐生已经在那里坐着了。

      此刻他神色清明,半点没有方才醉酒的慵懒之态。

      听到脚步声,谢寐生转过头来,看到出来的皇帝,点了点头,道:“陛下”。

      两人此刻都穿着亵衣,行礼有些奇怪,也好在二人谁都没有将这事放在心上。

      皇帝走到宁远王的身边坐下,湿漉漉的发披散在身后,宁远王也是。

      “朕今日见到游会上宁远王风采,果真无愧夏都公子之名。”皇帝慢悠悠道。

      许是饮酒玩乐的缘故,二人之间气氛平和,皇帝也没有将前些时日被戏弄的不愉快带到面上。

      就连谢寐生似乎也忘了他曾算计过眼前这位皇帝一般。

      苏府的婢女立在身后为二人擦发,谢寐生眯着眼,好一会儿才说道:“臣在进京前,思量过很多次,陛下是个怎样的人?”

      “哦?”皇帝神色一动,颇有兴味地看着与他近在咫尺的谢寐生,“那王爷现在是如何想朕的?”

      都说灯下看美人,愈看愈精神。

      摇曳的烛光将谢寐生稍显冷淡的脸照的柔和,越发显得人白皙如玉起来。他额上的湿发犹在滴水,水珠顺着白皙的面庞滑落。星眸倒映着烛火跳跃。

      皇帝就看着他长睫煽动,薄唇张阖:“桀骜,性急且躁,阴晴不定,臣是这么想陛下的……”

      皇帝的笑渐渐淡了。

      被皇帝盯着的人转过头来,似未察觉到气氛的诡异,声音清清冷冷:“还有……容易心软。”

      皇帝突然笑了。

      他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扶上堂中的漆红朱柱,又忽地转过身来,看着坐在原处的谢寐生,眸光溢彩:“朕长这么大,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朕心软。”

      “谢明珏,你很好。”

      皇帝似还要说什么,就听见从旁边汤池中一阵喧闹。

      苏容止要出来了。

      只见这丞相公子一路长吁短叹着跨进了堂中,带着满袖的风就要往谢寐生那里扑去。

      中途余光瞥到扶柱而立的皇帝,眼皮一跳,这才刹了车,不情不愿地给皇帝行了个礼。

      君臣之间虚情假意一番,待到皇帝走后,苏容止才转过头来,凑到谢寐生面前去:“他怎么来了?”

      谢寐生眼皮一撩,推开苏容止那张好似清雅公子的面庞,淡淡道:“我怎么知道?”

      苏容止被他推得一个趔趄,干脆坐在了地上,双腿盘起,眼神促狭:“你说皇帝知不知道你与妙弋的幽会?”

      谢寐生冷冷地看着他。

      “我的错,我的错。”苏容止看他神色不对,连连道歉。

      苏容止原本还有几分担忧,但看皇帝方才神色未见不愉,并还有几分悠然。也能猜到这对夫妻没有撞到一起去,不然今天他这游会也别想办下去了。

      当然,他是万万没有想到,皇帝不仅直到苏妙弋来过游春园,更是亲眼看到了二人的会面。

      ……

      而远在宫城中的杏阳殿内,皇帝还在想着宁远王听到他最后那句话时,微有不解的神情,不由得低笑出声。

      他从未想过,当年名满夏都的谢寐生,竟是个这般有趣的人。

      皇帝笑停了,才慢悠悠道:“赵德。”

      年老的太监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外殿中。

      “给揽凤殿传个口谕,就说皇后私自出宫,禁足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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