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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第七十六杀:冥会(下) ...

  •   夜朝着深处走,气温又转寒了,此际在瓦面之上,伏着一个人,此人罩于浓雾之下,身着一袭贴身的夜行衣,浓雾将他面上的五官虚虚蒙住,若细瞧上一敲,可窥其眉宇之间添了一挥寒意。他寒眉下双目中的倒影,与漫漫长夜一样的寥廓、无垠,无数生命与时间在长夜之下相继泛滥与倾覆,而在这双目之中的倒影里,诸事诸物甚至时阴,悉数停滞、定格、静止。风与月赋予了这一对双目逃过了时阴罗网的潜能,风声与月华在他身上驻扎久矣,使其暂时与它们融合为一体。
      此人正是夜猫。
      他在宋府四周勘察了一回,知白髯客在府邸正前门把守着,而小昆仑在后门巡查。这一种成两相夹击的包抄之局,是谁之手笔,是谁之筹谋,是谁布的局,夜猫不必去凝思,心下也一清二楚。眼前的府宅之中,蓝衣客们的表情说多凄冷就有多凄冷。按府内的规矩,他们一日只有两顿,早一顿晚一顿。这种辰光,离食过晚膳后已然三个时辰过去,加之体力消耗,这些人的表情难免会彰显一些怨怼怨艾之绪。
      假若他们有顿热汤热饭舔舔火,也会精力会更旺盛一些,肚囊一空,浑身的热气也跟着散尽了,不由得发出些僵索来。那些拱角廊下的一盏一盏挂灯,如一堆又一堆赤焰,那些在夜风之中摇曳着、朱朱亮亮的灯舌勾描出檐下条条人影。
      “夜猫这个混球,真会吊老子胃口!”其中一人压着喉咙管儿低喝着道,“他不来,咱们就得继续守在这儿,这一回,他可吊得老子饿得牵强贴后背了!喂,大糊儿,你觉得怎么样?你嗅着了什么香味没有?”
      那叫大糊儿的人梗着粗脖子,脑袋伸到某一个院落的方向,鼻孔不停地动着,闻着风里飘来的熏炸食物的香味,涎水可把半截袖子都打湿了。
      “老子从来没像这般挨饿过,”他道,“这香味是从大哥院落里飘出来的,可把老子肚皮里的馋虫全引到脖颈上来了!甭说什么烤的蒸的,哎,他娘的只要有冷馍馍啃啃也成,至少喝一碗稀汤呢,老子也不会疲冷成这个碜样儿。”
      檐下的两人一径儿在怨怨艾艾。
      檐上,夜猫抬起首来,远处内院的灯火闪纵着,将宋俯的屋顶映成暗红的飘摇不定的颜色。其下的蓝衣客在说一些缺气话,灯火被他们的言语弄得飘忽不定。
      估量着拾柒那端应是准备差不多了,夜猫将钓远的目光收回,撩起膝裾翻上了墙头,他的黑影如一枝长箭射入黑夜的核心处,与屋面的影子融合了一起。
      当数道被风灯拖得即长密的人影,迁延至大哥的院落之时,雄大此人正在内院之中,一位浅衣侍婢为他放好了一木盆子蒸汽腾腾的水,滚滚水面之上摘淋了满目的兰花瓣,瓣脉或沉或浮,晕散着馥香与清芬,这些花瓣如露非露,虽属花浴之次等物,亦宜可澡雪身心,攘除人身秽物。
      花浴一习,本属闺中应有之事,而今让这雄大这一介七尺男儿来仿之效之,煞为诡谲。
      “小梅花,”雄大只穿了一件亵衣与一件短至膝头的亵裤,对着浅衣侍婢道,“这些放了奇花的水真能延年益寿吗?”
      “雄爷呀,”小梅花率起花袖,一截细瘦的腕子在蒸雾的缭绕之中显得格外白皙嫩腻,她一边将一盘置有花精的盘盏隔在腰旁,一边一手攫取花精,淋至水面之上,“您老都已经连续泡上了三个月了,这身心的变化,难道您没有感受到么?说毕,小梅花媚眼如丝的睇了雄大一眼。”
      “我现在身心的唯一变化,”雄大弯起眼睛朝着小梅花的胸前凝去一眼,“相信小梅花你不会不懂······”说着,他扬起一只手,在小梅花的粉颊之上摸了摸。
      “雄爷真讨厌!”小梅花的粉颊之上升起一阵红霞烧云,一径躲开,思及什么,又道,“对了,小梅花有一个疑问,不知当问不当问——”
      在雄大与小梅花正说间,拾柒等三人正步入外厅之处,只有一位年龄年幼的丱发侍婢端着一只炙鸡置在桌案之上。
      这只炙鸡烤得遍体金红,恍若一位枭雄气昂昂的屹立于巍峨之巅,它身体的每一部分都充溢着不屈不挠的气势。
      奈何,这三个从外头顶着一身夜色的人,肚腹之中不约而同响起了某种默契般的声音。
      “我嘞个去!”只听那个身负重创的蓝衣客,低怒道,“都这个节骨眼上了,老子都被打成这个样子了,大哥竟然还有雅兴享用炙烤鸡?”
      那位丱发侍婢教蓝衣客一怒吼吃了一吓,拾柒识时务的上前去安抚她,把淮掌事的吩咐跟她说了一通,丱发侍婢低着眉细声道:“小竹不会包扎之术,只有梅花姊姊精通这些。”
      “那她人在哪儿?还有大哥呢?”拾柒问,她身后那两人听后,也将目光牢牢盯在小竹的面上。
      小竹似乎平生头一回被如此之多的异性打量着,雪颊疾然染了一抹羞涩之色,更不敢抬首扬目望着拾柒了,拿更细更轻的嗓音道:“梅花姊姊在雄爷那里。”
      她这语气真可让人捉急,回答一半,沉默一半,不知到底在顾忌些什么。
      冬瓜肚扬了扬眉,憨憨然地道:“那大哥在哪儿?”
      小竹的脑袋埋得更低了:“雄爷准备沐浴了呢。”沐浴这个词,显然比冲凉什么的高雅多了。
      “既然大哥都准备沐浴了,”拾柒道,“那这个梅花姊姊在大哥那里干什么?”
      “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只有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你说他们俩能干些什么?”后面那一位身负重创的人显然是个性情中人,但他的话音刚落,似是身体庶几快支撑不住,胸腹一股腥气攻心而涌,“噗——”一口血腥的痰沫啐到了地上。
      拾柒先是觉得这位老兄的一番言语甚是耳熟,但接下来撞见他的伤势恶化了,遂对着小竹道:“你看看人都伤成了这个样子,人命关天呐!”
      “好,我去叫梅花姊姊······”小竹也是头一次见血,脑袋有些昏,身体有点发冷,她说完,没走几步,人就昏过去了。
      “看来她是晕血了。”冬瓜肚总结道。
      拾柒迅速将小竹拖至了一边,再安排两人暂先找个位置坐下,后急语道:“冬瓜肚,我现在去找大哥,你先照顾好人!”
      冬瓜肚的目光馋馋的从桌面上的炙鸡上掰了开来,闷闷应了一声:“······好。”
      那位负创咯血的同僚颇为无语的瞪了他一眼。
      待拾柒摸索到了大哥沐浴的位置,也就是一扇绘描着寻常草木虫鱼的屏风背后,屏风的上端不住地缭绕着云烟般的乳白水汽,一种花氛缠着屏风,于半空之中或浮或沉,裹挟浅娇的一团湿气,盈鼻而扑。
      拾柒嗅出了是兰花的气味,正要吐槽这雄大的癖好,结果屏风背后传了一声“雄爷,您就不怕那夜猫趁您松懈了警惕,去窃地图吗?”。
      拾柒面色一肃,一霎地收住了脚步,地上的影子虚晃了一下,身体紧紧贴于屏风之前端。
      “小梅花,你可真会替我分忧,我一定要好好疼疼你······”
      大哥略带猥淫意味的声音自屏风背后幽幽传出,激得拾柒浑身上下一阵颤栗与窒碍,窒碍之余,不得不承认,小梅花问出了拾柒暗藏心底的一丝疑惑,为何大哥今日如此宽心,从他目前的一言一行之上,看不出任何担忧,对夜猫窃地图一事好像不甚在意,难道他成竹在胸,确定夜猫即使闯入府中,也绝对是一场徒劳之举?
      “雄爷,讨厌啦——”气氛逐渐渲染得旖旎起来,一位女子的娇嗔也时不时传出,她应该是小梅花无疑了,拾柒只听她说道,“小梅花好奇啦,你就满足人家的好奇心吧,这样好让人家待会儿能安安分分的服侍你哦!”
      “嘿嘿,冲你这诱人的小模样,我就姑且满足你的好奇心。”
      拾柒低下身体,倾耳伏听。现在对于窃听一事,她习惯成自然了,现今没啥愧疚之感。
      屏风之内,小梅花将沐浴水准备的妥当,大哥把上衣给扒了,搓了搓大掌,遂迫不及待的跳入了木桶之中,一桶水花溅溢之声起。小梅花的身体给一些水花给浇湿了,正要嗔上几句,而忽听大哥道:“地图其实就藏在一个带锁的木盒子里。”
      拾柒的眼睛睁大了一瞬,她的身体前驱了一些,余光之中一堆如云如烟的热汽灌了出来,将她的面颊熏得发红。
      小梅花声有忧意道:“雄爷,既然藏在了一个木盒子里,那就容易偷到了呀。”
      “小傻瓜,如果有九九八十一个一模一样的木盒子,并且每一个盒子里都有一份地图呢?”
      “八十一个一模一样的盒子,八十一份一模一样的地图,对夜猫而言是很难找,那雄爷呢?难道不会把藏着真地图的盒子与其他盒子混淆吗?”
      “哼,我会是如此愚笨的人么?”拾柒只听大哥冷哼了一声,继而道,“我在藏有真地图的盒子上做了一个只有我能看懂的标记,还把这个标记画在了一张纸上。换言之,也只有我才能知道地图真正的位置。”
      “开锁的钥匙在雄爷身上吗?”
      “怎么可能呐,在淮巳那个人身上。”
      “雄爷,为什么淮掌事不顺带把钥匙交给你呢?”
      “小梅花,今天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大哥的声音被重重水雾蒸得又沉又哑,他双手掬起了一捧水,恶趣味似的照定小梅花的面门上淋了去,她躲闪不及,粉颊上佯作怒色,匆匆抛下一个娇声“雄爷好坏”,双手提着一盘瓶瓶罐罐就从屏风内趋步出去。
      屏风外端的拾柒,她嘴角干脆地瘪了下去,口中低声道:“不妙!”堪堪自屏风上迅速起身,活络了一下因长蹲而微麻的双脚,地面上的影子如狡黠的一尾鱼儿,几个打挺,她灵捷地转身离开了。
      小梅花将一盘瓶瓶罐罐自屏风之中走出,行至外厅之时,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身体如筛糠似的颤了一颤,手中的物器一个不稳,直接从手上悉数摔落了去。
      一记声响惊扰了屏风之内正在浴身的雄大,他浓眉之下的眼睛晕散着微微警惕之色,整个人“扑腾”一声自水下立了起来,偏着脑袋,嚷声而道:“小梅花,外头发生什么事情了?”
      此际,外厅,小梅花诧着眼睛,正要叫嚷,倏而被一双手及时捂住,她对上了一位蓝衣客那半慌半惧的眼睛,这位蓝衣客生着一个滚滚圆的肚囊,他正是冬瓜肚。
      冬瓜肚待小梅花缓过神来的时候,方才将手掌放下,没好气地道:“一位兄弟受伤了,咱们将他带到雄爷这儿的时候,他撑不住就吐血了。”
      “为何将他莫名其妙地抬至雄爷这儿?”小梅花拿眼偷偷觑了那个身负重创的人一眼,复而看了看冬瓜肚,勉强镇定地道,“不是应该将他去抬到附近的医馆吗?”
      冬瓜肚发觉小梅花的语气有搪塞推诿之嫌,不由生怒地道:“这都深更半夜了,就算去医馆医馆也歇门了。咱俩是听淮掌事说你懂一些药理包扎之术,所以暂先把人抬来,让你看看情况。”
      “可小梅花只是雄爷的人······”
      “管你是谁,现在必须去救人。”
      小梅花的话被另一个果断刚毅的话语截了住,心下掀起一通不悦之绪,正要挑嘴反驳上几句,目光却直接碰上了一枚髹了金箔的令牌,这枚令牌被一只面部黝黑的少年执着,少年正是拾柒。这一枚令牌如若圣上的一轴奉旨,令小梅花乖乖闭上了嘴。她登即换上了一副极为殷勤炙切的如花笑靥,拗着腰肢,柔柔然前迈数步,动作温静地搀扶着那一位披创带伤的蓝衣客,一边搀扶着他,一面拿手在他的腕脉上切了切,后讶然道:“这个大爷伤得不轻呀,你们为何不早一点将他抬过来!”
      小梅花说着,就将这位蓝衣客扶至一间耳房,原本昏过去的小竹适时也醒转过来,就见小梅花搴起耳房的蓝帘子对着她道:“小竹,你过来帮我一下,这疗程有些棘手,我人手不够。”小竹愣愣的答应了一声,去耳房时无意之间多望了桌上的炙鸡一眼,不知为何,这只炙鸡蓦地缺了一条腿,枭雄般的姿态沦落为了一条瘸子。呃,真是见了鬼了。
      拾柒顺着小竹的眼神看了过去,当下会过了意,就幽声而道:“冬瓜肚,你的嘴巴上的油没擦干净。”
      冬瓜肚果然用袖口猛地拭了拭嘴,低下脸去问她:“你看看,还有油渍吗?”
      “油渍倒是没有,但看出你有逆反大哥之心。”
      “没办法,炙鸡在拚命诱惑我,我一个控制不住就失控了,唉,就算是大哥责罚我,我也无怨无悔。”
      “哎,冬瓜肚,”拾柒拉紧他的手臂,低声道,“现在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什么机会?”冬瓜肚一脸懵。
      “你看,大哥在沐浴,小梅花、小竹在耳房救人,没人看着我们,那你和瘦高个儿被收缴的钱袋,是不是有‘完璧归赵’的机会了?”
      冬瓜肚的脸由懵态转换为一种小惊失色,他下意识想拒绝这种有点小偷小摸的事情,本身吃了大哥的炙鸡,就已经是一份罪事了,如果再冒着风险去窃回钱袋的话,那么便是活生生的罪加一等,届时大哥知晓之后可是要把他的皮给剥了!
      是以,他断然拒绝道:“不行不行,若是这样做,大哥非宰了我不可······”他人是这么说着,但身体却被动的跟着拾柒溜进了内屋之中。
      “一切的后果,你就推到夜猫身上,说夜猫翻进了大哥屋内,说他在找不到地图的情况之下,就搜罗走了一些钱财。”两人踮着步子,蹑手蹑脚的伏在屏风处的四尺开外,此时,拾柒的嘴角勾起一个狡黠的弧度,她的话也一样的狡黠。
      “问题是夜猫真的会来大哥的屋子里吗?”
      两人正说间,屋梁之外的檐脊之上,一个黑影无声的翻了一个身,他似乎匍匐在屋脊之上久矣,久至几乎与屋脊上的浊影镶嵌为一体。此刻他的翻身,似乎自黑夜的罗网里脱身开去,变成了一个重新富有活息的生命体。
      月轮自云中斜下几丝光华,罩在了黑影身上,雪灰似的月光落入了一双沉寂已久的眼睛里。透过参差的天窗,天窗之下预备行窃的两位蓝衣客、一扇屏风、屏风之内正在沐浴之人,种种动静皆落入这双眼睛深处,致使深寂的瞳孔里终于掀了一围波澜。

  • 作者有话要说:  新人新文,求评论~求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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