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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第五十四杀:滋衅 ...

  •   迫近亥时牌分,杂沓人声依旧沸昂。更漏待长,夜尚未央,邃野处,振振乎寒鸦,咽咽乎蝉虫,一派凄神寒骨的景致。
      恒生客栈内。
      差点把头都浪掉了的拾柒抱着黑丫,从赏心楼一堆黏腻的魔爪之中逃出生天时,一人一猫各怀心思,但面上皆镶满了疲态。拾柒终于爬回了自己的屋门前,看到夜猫的屋门仍是她出门前的那般紧紧阖上,心下不由喟叹一气,转而产生了一种膈应,胸中有些憋闷,那个家伙,她差不多一天都没见到他了,他离开的时候都没知会自己一声,现在自己想去寻他,都不知该往何处去寻。
      哼,他还真把自己当成大人了!
      拾柒来了小情绪,但也不敢背着夜猫怎么样。待她在自己房中时,整个人下意识会竖起耳朵谛听隔屋的动静,听听有没有推门的声音,亦或是脚步声。有几次,她听见隔壁有推门声传来,亦或是脚步声,整个人都会被一种隐隐的心悸给燎烤着,既而她连面上那副小怨艾的表情都忘了作适当的整饬与修正,就匆促的去拨开自己的屋门,对着夜猫所在的屋门道:“叶大人,您总算回来啦?”
      数位路过的送膳堂倌与隔壁的隔壁几位住客,便被她这般的话语、这样的面色给唬了一跳。
      在拾柒枕边打滚的黑丫,遂用一副“你是不是神经过敏了”的鄙夷眼神瞟她。
      一个时辰过去之后,拾柒做出了一个决定——她抱起了半梦半醒的黑丫,面上挂着约莫铜锣烧般大小的黑眼圈,推开了夜猫上房的屋门,一屁股窝在了桌案旁的软木椅里,一面翘起了二郎腿,一面哈欠连连、捋起袖口撸撸黑丫的软毛。
      这间房中的窗扃微启,拾柒的视线自窗扃之内朝外钻了出去,街衢之内灯火影影憧憧,似郁郁葱葱山水浓墨写意。
      黑丫半闭着一只碧眸,伸出粉色小舌,舔了舔拾柒的掌心,心下道:主人呐主人,早点回来吧,不然拾柒小娘子都快要望眼欲穿,等成了一尊望夫石了。
      此时此刻,鹤归楼之外,一道人烟较为稀少的街衢之上。
      贩卖槐花蒸麦饭的摊贩处,老板正在拾掇摊铺的停当,准备灭灯打烊。这时,一道修长黑影蓦地出现在了摊贩之前,“还有蒸麦饭卖吗。”其声音与穹窿掩映之下的街衢一样清冷与寒漠。
      老板闻声,双手抬着的两盏蒸笼被吓得差点来了个鲤鱼打挺,好在他气沉丹田,平心顺气,身体协调得算是机灵,双手稳稳地把行将收拾的蒸笼重新平置在摊架之上,然后换上欣喜的腔调道:“官爷,您来的可真是太巧了,您看,笼里还剩下最后两个!还热乎着呢!”说着,他一面剥开笼盏,一面用余光打量了一下来者的身份。
      来者是一位男子,着黑衣,年岁约莫二十上下,面上的双目带有一种超越年龄的质感,他身上的衣物微微带有水汽,应该是从江畔走过一阵。
      男子正是夜猫。
      他望着笼盏里的两块蒸麦饭,道:“这两个都要了。”
      “好咧!”
      夜猫一手交钱,另一手拿了包装好蒸麦饭便离开了。行走时,他在鹤归楼与白鹤会晤时,白鹤的那一席话仍历历在耳——
      鹤归楼,内苑。
      既及她提及江寇一事,他问:“你的意思是,蓝衣帮与江寇有染?”
      白鹤道:“我不妨与你直言,江寇侵船之事,遂古有之。只是自从太宗以降,便遣工部不断增强江海之边防,因此寇患祟势于此稍息。今时今日,蓝衣帮之所以能与江寇暗通款曲,应是寇患余孽铲除得并不彻底之故。”
      “你能如此笃定江寇与蓝衣帮二者有交集,是有何佐证?”
      “一份地图物件,便是证明。”
      “地图?”
      “不错,据暗线调查到,蓝衣帮是通过这一份地图与江寇作为信物而接洽联系,而这份地图的内容便是江寇所处的具体位置。”
      他道:“假设蓝衣帮与江寇关系匪浅,如此,以往的香船失踪一案就有了可以解释的空间。”可这般一来,事情侦查过于顺利,总会让人生疑。
      “倘若大人要去联通与江寇的关系,可没这么简单哟,”果然,白鹤的话验证了他的预断,“光是取得这一份作为接洽信物的地图,就非易事。”
      “此话怎讲?”
      “这一份地图,被割裂成了三份,各自掌管在不同的人手中。”白鹤的语气倏而减缓,“我仅知道其中两位,第三位暂时还没有线索。”
      “按蓝衣帮在恭州的势力,能与之匹配并得其信任的不过两个存在,一个存在是知府,另一个存在便是鸟笼。”
      “大人果真是大人,懂得我的言下之意呢。”白鹤媚眼如丝,悠悠倾过身体,数根纤指自云袖中伸出,稍稍解开鹤氅的系带,一阵衣料窸窣声顿起,鹤氅自她身上滑落,皑皑雪衣包裹这的窈窕身段毕露,束领与阔袖衔接的曲线在灯烛的洞彻之下,潜散芳韵。
      夜猫敛下眼睑,从容的起身道:“多谢楼主今日相告,若无它事——”他做了一个“告辞”的手势,转身便走。
      “夜猫大人!”
      身后的女子许是有些隐抑未发的情绪,声音的质地较方才填上了几许妩媚,然而,这种情形素来是女子眼前的这位男子所敬谢不敏的。
      白鹤咬住唇,复松开唇,眉睫之下投下了一片盈盈阴影,从晤面一开始,她便看见了他的右手上的绷带缚结,以及上面一段古怪的字迹。按那些字迹来判断其书写者年岁,其应是一个尚显稚嫩的小童抑或少年。
      白鹤素来不是会对一些细节敏感之人,但这个细节让她心下微显诧讶,据她对夜猫行事的了解,像有人会在他伤创之上进行恶作剧、涂鸦一事,应属前所莫有,而他竟能纵允而任之——“此结乃拾柒所系”,这个名曰拾柒之人,
      有一些话自她心中酝酿而生,但甫一付诸言语之时,却陡然转成了她往往不欲言说的:“我听说,您这一回的任务,除了涉及蓝衣帮,连磬山也可能不会放过,对吗?”
      夜猫闻后,微侧过身,他面上的半张面容处于逆光,陷入了一片霾色的晦暗之中,光影让他的侧脸轮廓显得益发具体、鲜明、凸显,呈现出山河刀斧的凿影。他语气未明的问她:“你什么意思?”
      “磬山原是我鹤归楼的人,今下即使被纳入鸟笼的麾下,但我与她的结拜情谊仍在。”
      “与我何干?”
      “夜猫大人,你若对磬山不利,”案台上的烛火忽明忽暗,苍蓝色火焰被她的嗓音颤得扭来扭去,“那么,当那一日真的来临之际,便是白鹤与你斩断情谊之日。”
      回答白鹤的,是夜猫自内苑淡出的一席无声背影。缄默之本身,便是一种尖刻人心的答复。
      人间之世,那最懂你之人,并非懂你的言下之意,而是懂你的欲言又止。例如,她一直认为他是,也一直希冀他应该是。怎奈,这短暂之一刻,她方才发觉,他并不是——她错信了他,即若如当年的赤兔大人,亦是错信了他。
      ——
      时下的阒寂之夜,夹道的市廛之中。
      夜猫买了两块槐花蒸麦饭,将其收入袖筒之中,无意之间,袖袂中滑落了一只荷包。借住几线绸白的月光,他打量着掌中的荷包,这只荷包的布帛质感乃是上佳,其上针脚绣工煞是精湛,在其右下角的位置,采用双拼墨线飞绣了三个山钩银划的瘦体小字:种世念。
      种,禾中的种,世世相念的世念。
      “种世念。”他不自觉默念了这个名字一回。这个名字所代表的某个人,其本身的气质与这种女儿气凸显的物什,两番相较,一种莫名的违和感升了起来,就如一个大咧毛躁的莽女会喜欢簪钗彩绸这些小物件两种画面的冲撞。他好像一直未把这只荷包的主人当成异性,觉得就是一个稚拙的小人儿,除了欠管教、聒噪之外,还勉强顺眼。昨夜看她突然离队,去排了长龙,就是为了买到他现下手中的蒸麦饭,结果,她好像没有吃成。
      夜猫凝视着这个荷包,荷包携带有其主人身上的气息,极淡极淡,像是烟青色雨雾的气息,气息似剪,剪开浓郁的夜色兼寥廓的人声,窜入他的眼中、鼻翼。
      他沉默良久,方才将它收入袖中。
      一阵夜风疾袭而过,将他的衣袂吹皱,近旁的一棵刺桐树被卷落三两枚碧叶,其中一枚自他的发杪间滑过。
      步履行将未远,夜猫便停驻。他目光落在四遭,这条街除却方才打烊了的那家摊贩,余下的只剩零零散散的食货铺子,也逼近一种行将打烊的状态。这里与寻常的夜肆不大一样。他将发杪之上的碧叶取下,并于两指之间,又一阵冷风晃掠而过,将他的衣袂吹皱。
      夜猫的视线的方向依旧如故,复前行数步,行至一道逼仄的暗巷前时,猝然一抹黑影狂风过境似的,似是蓄势待发久矣,自他身侧的巷口暗道逼袭直来!夜猫目中暗光瞬势而生,轻轻抬臂,指间碧叶锁定黑影惊现的位置一滑而去,碧叶身虽轻,但自夜猫的指中倏发,差不多承袭了一枝离弦之箭矢的劲力与弹道,势不可觑,当下将黑影如庖丁解牛一样收拾了去!
      下一瞬,碧叶刺中了黑影的要害之处,介乎稍纵即逝的过程,丝毫不见一点血意,后者便作颓败之势,凌空的身体似被击中了的黑鸟,半途堕下,斜斜倒在了夜猫脚前。这个黑影在混沌的月光之下,显示出了具体面目:罩黑面,尖领,窄袖,一身黑色劲装,凭衣辨认,此位刺客的真实身份,夜猫仅消一眼就晓得了。
      在这个黑色劲装的刺客倒下去未多久,紧踵而至的是一阵“簌簌”之声,无边无垠的黑夜之下,这条街衢之中的一切烟火、人声、买卖甚是默契了似的,俱灭,俱散,俱弭。夜猫眉心浮过一份暗霾,当他复行几步时,他的四周旋即无声无息的飘出了一圈黑衣人,这些黑衣人均复制了第一个中招的黑衣人的装扮,连眼神、表情均是完美承袭了第一个黑衣人的神韵。若将这神韵换成一个接地气的说话,即谓:面容狠厉却透露苦相,双目暴露杀机,像是谁欠他几百万吊钱似的。
      “是饕餮派你们来,对吧。”似是不觉这种包抄之袭值得在意,夜猫前行数步,那个包抄的人圈便随之朝前挪动数步,如此循之,像是一道披星戴月的靓丽风景现的具体呈现。饕餮这样做,其意图绝非除掉他。那是——
      对峙之间,一滴接着一滴冰凉的雨滴,御风而来,堪堪落在了夜猫的肩上。他没有抬首窥望天时,仿若天时之喜怒哀乐与他毫无关系。一抹属于霏雨的凉息,隔着堆积成垒的墨云,布施于这道街衢之上。雨夹风穿过夜猫的发隙与衣袂,直扑到周遭黑衣人的身上,他们纷纷执着武器,厚风在这些金属刀器上嗑出一转尖利而齐响的促鸣——青石铺就的湿地间,拓印了一层朦朦胧胧的黑色人影,围着中间一个人影,当雨点转成雨丝时,这些浓密的黑色人影便朝中间那个挤杀了过去!雨丝与人血混淆,雨声与人声交融,雨气与血腥纠缠,这个以黑夜为背景,雨幕为前景的一幕哑戏,他们每一人的面容、轮廓、影子都被前景给糊染成了边缘参差的存在。
      雨丝转成了雨瀑之时,原先的一圈黑衣人已然余下了小半部分。夜猫虽通身皆湿,但仍旧保持雨前那般疏淡、容逸、沉毓之态,天时与他无关,它对他施加的诸端感受,他都毫不在怀。此刻,他的右手执着一柄方才热战之中夺来的长刀,刀上的血如锦如绣,铺就了一地鬼魅般的红妆。仍旧存活的那些黑衣人,看了看地上横七竖八的尸身,再丈量了自己的处境,其中一人识时务的打了个手势:“撤——”雨瀑把他的这一声磨得既钝且低,声尾多少有些余怨未了的意味,但刚好保住了撤退的时间。不过交睫功夫,人随声而消弭,周遭便剩下了夜猫一个活人。
      夜中诞生的雨,根本没能篡改黑夜的核心本质,它只是把黑夜那无边的笼罩漶散与放大,什么介质的人,雨遂借住黑夜穿透此人之介质,将他的介质扩散,扩散至他以为这个世间的介质都是由己所塑,这个世间只余下自己最后一人。如纵乐之人,觉得世间是乐,益发沉酣于声色的乐园;孑然之人,觉得世间是孑,益发倍感自己的孑然;畏事之人,觉得世间是畏,益发卑躬屈膝、识人颜色以度日。
      夜猫没有行步,取而代之的是掷下了长刀,他右手上的缠带字迹因雨的聚集冲刷,而严重晕散开去——他的伤势似乎痊愈多了,左手便欲去拆解那个绷带的缠结。但当手指触碰到缠结上那溃散成一滩墨迹的字迹时,不知因什么而止住了接下去的动作,转而是深入袖袂之中摸索着之前买的那两块蒸麦饭。
      ——快冷了。
      与此同时,恒生客栈。
      原介乎浅眠之中的戯桑,雨不住的叩击马厩的檐端,檐雨如珠瀑般滂沱而至。
      一会儿,它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他感知到了一阵极为熟悉而依赖的气息,那个气息虽然有些遥远,但已是让他这个枕戈待旦般的存在亢奋不已!
      说时迟那时快,它遽起开身体,在雨夜之中如一抹黑色火焰,乘着势不可挡的风,朝那个气息靠拢!
      当然,它这个霍霍之举,一霎地惊醒了数匹同在马厩之中同眠的同胞们,且还撞翻了它们的好几个食槽······

  • 作者有话要说:  新人新文,求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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